時近深秋,滬上的天空卻難得透出一抹澄淨的藍。陽光透過窄小窗戶的舊報紙縫隙,在斑駁的泥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林氏坐在小凳上,就著這點微光,仔細縫補著瑩瑩一件袖口已經磨破的舊夾襖。她的手指依舊縴長,卻因常年做活而顯得粗糙,但針腳依舊細密勻稱。生活的重擔早已磨去了她作為莫家主母時的嬌貴,卻磨不平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優雅與堅韌。
“阿娘,我回來啦!”清脆如黃鸝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隨即,一個八九歲光景的女孩拎著個小布包,像只輕盈的燕子般跑了進來。正是瑩瑩。她雖穿著打補丁的粗布衣裳,小臉也因為營養有些跟不上而略顯清瘦,但那雙酷似林氏的眼楮,卻亮得驚人,仿佛盛著揉碎的星光,靈動逼人。
“慢些跑,仔細摔著。”林氏放下針線,臉上露出溫柔的笑意,伸手替女兒理了理跑亂的額發,“今日在學堂可好?先生教的字都認得了嗎?”
“都認得啦!”瑩瑩獻寶似的從布包里拿出幾張寫滿毛筆字的糙紙,字跡雖顯稚嫩,卻一筆一劃極為認真,“先生還夸我記性好呢!阿娘你看,‘家’字是這樣寫的,‘國’字是那樣寫的……”
看著女兒專注的模樣,林氏心頭一酸,隨即又被巨大的欣慰填滿。家道中落,她最愧對的就是這一雙女兒,一個不知所蹤,生死未卜,另一個卻要跟著她在這貧民窟里掙扎求生。幸好,瑩瑩爭氣,不僅模樣出挑,心思更是聰慧。齊家派來的管家周伯暗中接濟時,偶爾會帶些舊書冊來,瑩瑩便如饑似渴地學著,竟比許多富家子弟進步還快。
“瑩瑩真棒。”林氏撫摸著女兒的頭,聲音有些哽咽,連忙岔開話題,“餓了吧?灶上煨著粥,還有周伯早上悄悄送來的半塊米糕,快去吃。”
瑩瑩卻搖搖頭,小心翼翼地將寫好的字收好,湊到林氏身邊,壓低聲音說︰“阿娘,我回來的時候,好像看到有人在巷子口鬼鬼祟祟地往里看。”
林氏心中一凜,針尖險些刺破手指。“你看清了?是什麼人?”
“沒看清臉,戴著個破氈帽,縮頭縮腦的,”瑩瑩蹙著小小的眉頭,努力回憶,“不像咱們這兒的人,衣服雖然舊,但不是補丁摞補丁的那種。”
林氏的心慢慢沉了下去。自從莫家出事,她們母女隱姓埋名藏身于此,如同驚弓之鳥。齊家的暗中保護已是冒險,難道……是趙坤的人還不肯放過她們?還是查封家產的官府爪牙,懷疑她們還藏有財物?
她強壓下心中的不安,對瑩瑩柔聲道︰“許是過路的,或是找錯了門。以後放學早點回來,莫要在外逗留。”她必須更加警惕,女兒是她如今唯一的寄托,絕不能再出任何差池。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江南水鄉,杏花村。
河網如織,櫓聲鎭乃。夕陽給平靜的河面鍍上一層躍動的金鱗。
“阿貝!快看,我摸到好大一只河蚌!”一個皮膚黝黑、虎頭虎腦的少年從齊腰深的河水里直起身,高高舉起一個沾滿泥巴的大河蚌,興奮地朝岸邊喊。
岸邊的柳樹下,坐著一個同樣年紀的小女孩,正低頭專注地看著掌心里的什麼東西。聞聲,她抬起頭來,露出一張被江南水汽滋養得白皙紅潤的小臉,眉眼彎彎,笑起來嘴角有兩個淺淺的梨渦,正是被漁民莫老憨夫婦收養的阿貝。
“鐵牛哥真厲害!”阿貝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草屑,跑了過去。她小心地將一直握在手里的東西塞回懷中貼身的衣袋里——那是用粗布仔細包著的半塊溫潤玉佩。
自從懂事起,她就知道自己不是爹娘親生的。這半塊玉佩,是她身世的唯一線索。養父母待她極好,視如己出,從不讓她做重活,有好吃的緊著她,甚至省吃儉用送她和村里的男孩一起去村塾旁听認字。但每當夜深人靜,她摸著這半塊冰冷的玉佩,心里總會涌起一股難以言說的茫然和對那模糊來處的向往。
“阿貝,你剛才在看啥呢?那麼入神。”鐵牛把河蚌丟進魚簍,胡亂抹了把臉上的水珠,好奇地問。
“沒什麼,”阿貝搖搖頭,岔開話題,指著魚簍說,“這蚌這麼大,里面會不會有珍珠呀?要是能有一顆,給娘做對耳墜子就好了。”
鐵牛憨憨一笑︰“哪有那麼容易有珍珠!不過明天趕集,爹說要把這陣子打的魚都賣了,給咱扯塊新花布做衣裳哩!”
阿貝聞言,甜甜地笑了,暫時將心事拋到一邊。養父養母的疼愛,村里伙伴的友善,讓她雖然清貧,卻也有著無憂無慮的快樂。她挽起褲腳,也跳進清涼的河水里,幫著鐵牛一起摸魚捉蝦,銀鈴般的笑聲灑滿了河面。
滬上,齊公館書房。
年方十二的齊嘯雲已初具少年挺拔的身姿。他穿著剪裁合體的藏青色學生裝,正端坐在紅木書桌前臨帖。窗外是繁華的霞飛路,車馬喧囂,卻似乎絲毫影響不到他筆下的沉靜。
管家周伯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將一杯溫熱的牛奶放在書桌一角,低聲道︰“少爺,用功久了,歇歇眼楮。”
齊嘯雲放下毛筆,抬起頭,露出一張俊秀卻已顯沉穩的臉龐,眉宇間帶著一絲這個年紀少有的凝重。“周伯,那邊……今天還好嗎?”他口中的“那邊”,自然是指林氏和瑩瑩的住處。
周伯微微躬身︰“回少爺,都好。米糧和一小包阿膠已經送過去了,林夫人氣色看著比前些日子好些。瑩瑩小姐也很懂事,學業進步很快。”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只是……下面的人回報,近日似乎有生面孔在她們住的巷子附近轉悠,形跡可疑。老奴已加派了人手暗中留意。”
齊嘯雲眉頭微蹙,清澈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與他年齡不符的冷冽。“查清楚是什麼人。若是趙家那邊的……”他沒有說下去,但緊抿的唇角已透出決斷,“確保她們萬無一失。必要時,可以動用父親留下的那層關系。”
“是,老奴明白。”周伯垂首應道。他看著自家少爺,心中暗嘆。老爺夫人遠在西洋拓展生意,將少爺獨自留在國內歷練,少爺年紀雖小,處事卻愈發有老爺當年的風範,尤其是對莫家遺孤的這份守護之心,從未因時局變遷而動搖。他還記得少爺第一次偷偷去看望瑩瑩小姐回來時說的話——“周伯,瑩瑩妹妹那樣小,那樣可憐,我既答應了莫世伯(雖未正式訂婚,但齊家上下心中已認),便會像保護親妹妹一樣護著她,絕不讓她再受委屈。”
齊嘯雲重新拿起筆,目光落在宣紙末干的墨跡上,那是一個筆力漸顯鋒銳的“護”字。
滬上的天空下,暗流悄然涌動。而江南水鄉的寧靜,又能維持多久?那半塊玉佩,如同命運的絲線,終將在未來的某一天,將南北兩地、命運迥異的姐妹,重新牽回波瀾壯闊的滬上舞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