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嘯雲書房內的空氣,因他方才那句話而顯得有些凝重。周伯深知“父親留下的那層關系”意味著什麼——那是齊老爺遠渡重洋前,留下的幾個關鍵時刻能調動的人情和暗線,非到萬不得已絕不輕動。少爺如今為了莫家遺孤,竟已考慮至此,可見其決心。
“少爺放心,老奴會妥善處理,必不讓林夫人和瑩瑩小姐再受驚擾。”周伯鄭重承諾,旋即又換上一副慈和的面容,“少爺也莫要太過憂心,保重身體要緊。老爺夫人雖遠在海外,但每每來信,最掛念的便是您。”
齊嘯雲神色稍霽,點了點頭,目光重新落回字帖上,卻有些難以凝聚心神。他不由想起數月前,他借口體察民情,讓周伯安排,悄悄去了一趟那片位于城市邊緣、污水橫流的棚戶區。
他穿著普通布衫,躲在角落里,看著那個記憶中粉雕玉琢的妹妹,穿著打補丁的衣裳,提著幾乎與她胳膊一般長的水桶,踉蹌著從公用水龍頭走回低矮的板屋。她的小臉緊繃著,沒有那個年紀孩子該有的無憂無慮,只有一種被生活磨礪出的過早的沉靜。那一刻,他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揪了一下。莫世伯當年何等風光,齊莫兩家往來時,瑩瑩被抱在懷里,玉雪可愛,何曾想過會有今日?
他沒有上前相認,時機未到,趙坤的耳目未必完全松懈。他只是默默看著,看著她將水倒入缸中,又拿起掃帚開始打掃門前那片小小的、泥濘的空地,動作熟練得讓人心疼。
那時,他便在心里再次立下誓言︰定要盡快成長,掌握力量,終有一日,要讓她和林夫人重回光明之下,要讓蒙冤的莫家得以昭雪。
江南,杏花村,莫家。
夜幕低垂,河面的粼粼金光已被墨色吞沒,只有零星漁火點綴其間。
莫老憨家簡陋卻整潔的堂屋里,飄散著魚湯的鮮香。粗糙的木桌上,擺著一盆奶白色的鯽魚湯,一碟清炒野菜,還有幾個雜面饅頭。這就是漁民之家最尋常的晚餐。
阿貝乖巧地幫養母王氏擺好碗筷,又給養父莫老憨倒了一小杯自家釀的米酒。
“爹,娘,吃飯了。”她的聲音軟糯,帶著江南水鄉特有的韻味。
莫老憨看著亭亭玉立的女兒,黝黑的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端起酒杯咂了一口,嘆道︰“還是閨女貼心!比鐵牛那臭小子強多了!”
王氏笑著給阿貝夾了一大塊魚肚子肉,嗔道︰“快吃你的吧,閨女面前也沒個正形。”她看著阿貝,眼神里滿是慈愛,“阿貝,今天跟鐵牛去河邊,沒磕著踫著吧?”
“沒有,娘,我好著呢。”阿貝扒著飯,心里卻還惦記著懷里的玉佩。她猶豫了一下,小聲開口︰“爹,娘……你們說,當初撿到我的時候,除了那半塊玉佩,真的沒有別的東西了嗎?比如……寫著字的布條什麼的?”
莫老憨和王氏對視一眼,笑容微微斂去。這個問題,阿貝從小到大問過不止一次。
王氏放下筷子,輕輕握住阿貝的手,溫聲道︰“傻孩子,真的沒有。那天早上霧大,我和你爹趕早去碼頭卸貨,就在一堆雜物邊上看見你用個小薄被裹著,哭得嗓子都啞了。除了那塊系在你脖子上的玉佩,再沒別的東西了。”她嘆了口氣,“那玉佩看著就金貴,不是尋常人家能有的。你親生爹娘……想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莫老憨也悶聲道︰“阿貝,別想那麼多。你就是我莫老憨的女兒,這里就是你的家。等爹再多打些魚,攢夠了錢,送你去鎮上的好學堂讀書!”
阿貝看著養父母眼中毫無保留的關愛,鼻尖一酸,重重點頭︰“嗯!我知道,這里永遠是我家。”她將那塊魚肉默默吃掉,心里卻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說︰可是,那半塊玉佩的另一半,在哪里呢?戴著它的人,又是什麼樣子?
滬上,某處隱秘的宅邸。
白日里在貧民窟巷口窺探的那個戴著破氈帽的男人,此刻正垂手站在下首,恭敬地向坐在太師椅上的人匯報。
“……小的看得真切,那林氏確實帶著小女兒住在最里頭那間破板屋里,每日漿洗縫補,那小姑娘也去上了附近的平民學堂。齊家那個老管家,每隔七八日會悄悄去一趟,送些米糧雜物。”
太師椅上的人背對著燈光,面容隱在陰影里,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紫檀木的扶手。
“齊家的小子,有什麼動靜?”一個略顯陰柔的聲音響起。
“齊少爺平日都在公館和學堂,深居簡出,看著就是個用功讀書的學生娃。不過……他身邊那個老管家周伯,最近似乎在打听一些舊事,關于……當年莫家案卷宗抄送存檔的事。”
“哦?”陰影里的人手指一頓,“齊隆昌(齊嘯雲之父)這個兒子,倒是不簡單,年紀輕輕,手就伸得這麼長了。看來,齊家對莫家的事,還沒死心吶。”
他沉吟片刻,冷冷吩咐︰“繼續盯著那對母女,但暫時不要輕舉妄動。至于齊家那邊……給他們找點別的事做做,別讓他們太閑著了。趙大人(趙坤)如今地位穩固,但有些舊賬,還是爛在肚子里比較好。”
“是!”氈帽男躬身領命,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書房內重歸寂靜,陰影里的人緩緩轉過太師椅,窗外霓虹的光線在他臉上明明滅滅,勾勒出一絲算計的冷笑。
南北兩地,看似平靜的日常之下,因著過往的冤屈、身份的謎團、守護的承諾與未熄的野心,早已暗流洶涌,匯聚向未知的驚濤。
滬上,貧民窟,林氏母女的小屋。
夜色漸深,貧民窟的喧囂漸漸沉寂下來,只剩下偶爾的犬吠和遠處黃浦江里傳來的低沉汽笛聲。小屋內,一盞如豆的煤油燈散發著昏黃的光暈,勉強驅散一隅黑暗。
瑩瑩已經在小木板床上睡熟了,清瘦的小臉在睡夢中顯得格外安寧,長長的睫毛像兩把小扇子,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林氏坐在床沿,就著燈光,最後一次檢查女兒明天要穿的衣裳,確保每一個補丁都縫得牢固,不會在學堂被同齡人嘲笑。
她的目光落在女兒恬靜的睡顏上,心中百感交集。失去丈夫,失去家園,失去另一個女兒,這接踵而至的打擊幾乎將她擊垮。是瑩瑩,這個懂事得讓人心疼的孩子,成了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柱。瑩瑩從不抱怨環境的艱苦,反而常常用稚嫩的話語安慰她︰“阿娘,別怕,瑩瑩長大了賺錢養你,我們會有大房子的。”
可越是如此,林氏心中的愧疚與不安就越發深重。今日瑩瑩提及的“鬼祟之人”,像一根刺,扎進了她本就緊繃的神經。是趙坤的人嗎?他如今位高權重,為何還要對她們這對孤苦無依的母女緊追不放?是為了斬草除根,還是……懷疑莫家還有隱藏的、未被查抄的財物或……證據?
林氏的心猛地一跳。她想起丈夫莫隆被捕前夜,曾深夜歸來,神色凝重地將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匣子交給她,語速極快地叮囑︰“婉貞(林氏閨名),此物關乎莫家清白,甚至牽連更廣,萬不可落入趙坤之手!若……若我此次在劫難逃,你定要設法保全自身與孩兒,他日……或許能憑此物,沉冤得雪!”
當時情況危急,她來不及多問,只將那匣子與一些緊要首飾一起,藏在了臥室地板下一�極其隱蔽的暗格里。莫家被抄時,軍警翻箱倒櫃,竟未曾發現。後來她設法回去過一次,冒著巨大風險取出了那小匣子和幾件不起眼但易于變賣的首飾,正是靠著這些,她們母女才撐過了最初最艱難的日子。那匣子,她一直不敢打開,更不敢帶在身邊,而是另尋了穩妥之處藏匿。
難道,趙坤是听到了什麼風聲,為了這個匣子而來?林氏的手心沁出冷汗。若真如此,她們母女的處境,遠比想象中更為凶險。齊家的庇護固然可貴,但齊老爺遠在海外,嘯雲那孩子再早慧,終究年少,能否應對趙坤那般老謀深算的豺狼?
她吹熄了油燈,在黑暗中緊緊摟住女兒單薄的身體,仿佛這樣才能汲取一絲對抗未知恐懼的力量。必須更加小心,更要盡快讓瑩瑩擁有更多的自保之力。她暗自決定,從明日起,除了學堂的功課,她要開始悄悄教導瑩瑩一些舊時世家女子必修的禮儀、算賬、甚至是一些隱晦的察言觀色之道。亂世求生,尤其是她們這樣的身份,多一分本事,便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江南,杏花村,次日清晨。
晨霧如輕紗般籠罩著村莊,河面上水汽氤氳。阿貝早早起床,幫著王氏生火做飯,打掃庭院。莫老憨已經扛著漁具出了門,準備趕早潮下網。
“阿貝,一會兒去村塾,把這幾個雞蛋帶給先生。”王氏將煮熟的雞蛋用布包好,塞進阿貝的書袋里,“先生學問好,肯讓你旁听,咱們要懂得感恩。”
“嗯,我知道,娘。”阿貝乖巧地應著。村塾的董秀才是個落魄的老秀才,為人卻和氣,見阿貝聰穎好學,便破例允許她在不影響正式學生的情況下在窗外旁听,偶爾還會指點她一二。這在重男輕女的鄉下,已是極大的恩情。
去村塾的路上,要經過村里唯一的小石橋。橋下,幾個早起洗衣的婦人正在一邊捶打衣物,一邊閑話家常。阿貝路過時,隱約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莫老憨家那個阿貝,真是越長越水靈了,不像咱們鄉下娃。”
“可不是,那通身的氣派,我看比鎮上的小姐都不差。”
“听說不是親生的?是撿來的?”
“噓!小聲點!莫家兩口子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可別瞎說。不過……當年撿到的時候,據說身上有塊好玉,怕是來歷不簡單哩……”
“嘖嘖,這要是哪家大戶流落的小姐,以後說不定就飛上枝頭變鳳凰嘍!”
“那也得找得到才行啊,這兵荒馬亂的……”
阿貝腳步頓了頓,低下頭,加快了步子走過石橋。那些議論聲像小蟲子一樣鑽進她的耳朵。她不是第一次听到類似的話了。平日里,村里的小伙伴們並無惡意,鐵牛哥更是護著她,但大人們偶爾流露出的探究和閑言,總讓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摸了摸藏在胸口那硬硬的玉佩輪廓,心中對“親生父母”和“另一個家”的想象,變得更加復雜起來。他們是什麼人?為什麼不要她了?如果真如那些人所說,她原本可能是“大戶人家的小姐”,那現在的生活……她看著自己雖然干淨但已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裳,又想起養父母憨厚溫暖的笑容,心中一陣迷茫。是那虛無縹緲的“枝頭”好,還是眼前這實實在在的“窩”更暖?
滬上,齊公館,書房。
齊嘯雲並未因昨日的發現而荒廢學業。他深知,唯有自身足夠強大,才能實現守護與復仇的諾言。他如常完成了學校的功課,又額外研讀了幾篇關于西洋經濟與法律的論述。
周伯悄無聲息地走進來,遞上一份密報。
“少爺,查清楚了。昨日在巷口窺探的人,是‘青幫’外圍一個不入流的小角色,綽號‘癟三阿四’,平日專做些盯梢、跑腿的雜事。指使他的人,經過幾層關系,最終指向的是……海關監督,趙坤的一個遠房表佷,趙天祿。”
“趙天祿?”齊嘯雲放下手中的書,眼神銳利,“他不過是個靠著趙坤關系撈油水的廢物,盯著林夫人和瑩瑩做什麼?”
“據‘癟三阿四’交代,趙天祿只是讓他確認林夫人母女是否還住在那里,日常行蹤如何,並未交代下一步動作。老奴推測,可能只是趙坤那邊例行公事的監視,或者……趙天祿自己想借此在趙坤面前表功。”
齊嘯雲冷哼一聲︰“不管是哪種,都不能掉以輕心。周伯,讓我們的人反過來盯住這個趙天祿,看看他到底想玩什麼把戲。另外,關于莫世伯案卷宗的事,查得怎麼樣了?”
周伯面露難色︰“少爺,此事阻力不小。當年的案卷被封存,相關經辦人員要麼高升,要麼調離,要麼……諱莫如深。我們的人稍微探听,就似乎引起了某些人的警覺。老奴懷疑,司法內部,可能也有趙坤的人。”
齊嘯雲沉默片刻,指尖在書桌上輕輕敲擊。這局面,比他預想的更復雜。趙坤的勢力,經過這幾年的經營,已然盤根錯節,滲透到了各個角落。
“既然明面上的路不好走,那就換個方向。”齊嘯雲眼中閃過一抹與他年齡不符的深沉,“當年誣陷莫世伯‘通敵’,總要有所謂的‘證據’和‘人證’。想辦法,從當年莫家商行的舊人,或者……可能經手偽造證據的人那里入手。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或者,找到他們的弱點。”
“是,少爺。老奴明白了。”周伯心中微震,少爺這是要主動出擊,尋找對方的破綻了。此計雖險,但或許是打破僵局的唯一辦法。
“還有,”齊嘯雲補充道,“接濟林夫人那邊,再謹慎些,物品盡量通過不同渠道,分散送入,避免被盯梢的人摸清規律。必要時,可以暫時減少次數,確保安全為上。”
“老奴會安排妥當。”
齊嘯雲走到窗邊,望著窗外這座繁華與陰暗並存的巨大城市。他知道,自己正在一步步踏入一個危險的漩渦。但他別無選擇。為了那份承諾,為了心中的公義,也為了……那個在困苦中依然眼神明亮的女孩,他必須更快地成長,織就自己的網,積蓄反擊的力量。
南北兩地的風,帶著不同的氣息,卻同樣預示著山雨欲來的壓抑。玉佩的另一半沉默著,等待著命運齒輪咬合,掀起滔天巨浪的那一刻。
(0091章 續寫部分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