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上,貧民窟,晨光微熹。
林婉蓉(林氏)從單薄的被褥中輕輕起身,生怕驚擾了身旁還在熟睡的女兒。才五歲的瑩瑩蜷縮著,小臉在睡夢中仍帶著一絲不安,長長的睫毛偶爾顫動一下。林氏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她俯身,極輕地在女兒額頭上印下一個吻,眼中是化不開的憐愛與堅毅。
家變已過去大半年,昔日的繁華如過眼雲煙。如今的她,不再是那個僕從如雲的莫家主母,而是一個需要為每日嚼谷精打細算的貧婦。她熟練地生起小泥爐,將昨日齊家管家暗中送來的少許小米熬成稀粥。米香漸漸彌漫在狹小潮濕的屋子里,這是她們一天中最重要的溫暖。
“娘親……”瑩瑩揉著眼楮坐起來,聲音帶著剛睡醒的軟糯。
“瑩瑩醒了?”林氏連忙收起愁容,換上溫柔的笑意,“快洗漱,粥馬上就好了。”
小瑩瑩很懂事,自己穿好打補丁的衣裳,蹲在門口用破瓦盆里的水洗臉。她看著母親忙碌的背影,忽然小聲說︰“娘親,我昨晚夢到爹爹了,還有……還有妹妹。”她記得母親說過,她曾有一個雙生妹妹,但很小就夭折了。
林氏舀粥的手一頓,強忍鼻尖酸澀,轉身將女兒摟進懷里︰“瑩瑩乖,爹爹會回來的。妹妹……妹妹在天上看著我們呢,我們要好好的,她才會開心。”
母女倆正依偎著,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一個穿著雖樸素但料子明顯好許多的小小身影出現在門口,是齊嘯雲。他手里提著一個油紙包,里面是還熱乎的肉包子。
“林姨,瑩瑩。”齊嘯雲走進來,將包子放在桌上,“我……我早上吃不完,帶給瑩瑩。”
林氏知道這是孩子的善意謊言,齊家雖暗中接濟,但也不敢太過明目張膽,這怕是齊嘯雲省下自己的早點帶來的。她心中感激,摸了摸齊嘯雲的頭︰“嘯雲,又麻煩你了。”
齊嘯雲搖搖頭,看向正小口喝著粥的瑩瑩。經過這大半年的磨難,瑩瑩身上大小姐的嬌氣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靜的早熟,這讓齊嘯雲心里莫名地發緊。他走過去,像個小大人似的承諾︰“瑩瑩別怕,我會快點長大,等我長大了,就再沒人敢欺負你和林姨。我會像保護親妹妹一樣,永遠護著你。”
瑩瑩抬起頭,黑白分明的大眼楮里映著齊嘯雲認真的臉龐,她輕輕點了點頭,嘴角彎起一個細微的弧度。晨光透過破舊的窗欞,照在兩個相依取暖的孩子身上,仿佛為這苦難的歲月鍍上了一層微弱卻堅韌的金邊。
與此同時,江南水鄉,莫家村。
天色未亮,水汽氤氳的河面上,一艘小漁船已經晃晃悠悠地出發了。莫老憨在前面搖櫓,他的妻子王氏則在船尾整理漁網。船頭,小小的阿貝(貝貝)穿著打滿補丁的粗布衣服,赤著腳,正有模有樣地將晾干的漁網折疊起來。河風吹拂著她紅撲撲的小臉,額發被露水打濕,黏在光潔的額頭上。
“阿貝,慢點疊,別掉水里去!”王氏回頭,不放心地叮囑,語氣里滿是疼愛。
“知道啦,娘!”阿貝聲音清脆,手上的動作卻沒停。她被莫老憨夫婦收養已近一年,早已習慣了漁家的生活。雖然清貧,但養父母待她如珠如寶,將最好的都給了她。
漁船靠岸,莫老憨將捕獲的鮮魚拿到集市上去賣,王氏則帶著阿貝在河邊清洗漁具。阿貝蹲在青石板上,用小手費力地搓洗著沾滿魚腥的抹布。偶爾有同村的孩子跑過,指著她笑道︰“看,阿貝又在做大人活兒了!”
阿貝也不惱,抬起頭,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我幫爹娘干活,我樂意!”
她脖頸上掛著一根紅繩,繩子上系著的,正是那半塊溫潤的玉佩,被她貼身藏著,從不輕易示人。只有晚上躺在簡陋的木板床上,她才會偷偷拿出來,對著從窗戶縫隙透進來的月光看。玉佩在她小小的掌心里泛著瑩瑩的光澤,她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也不知道這玉佩代表著什麼,只是本能地覺得,這是她很重要的東西,看著它,心里就會有一種奇異的安穩感。
王氏走過來,看到阿貝對著河水發呆,以為她累了,心疼地把她拉起來︰“好了好了,剩下的娘來。餓了吧?娘給你買了塊麥芽糖,快嘗嘗。”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小塊用油紙包著的糖。
阿貝眼楮一亮,接過糖,先掰下一小塊塞進王氏嘴里︰“娘也吃!”
王氏含著甜滋滋的糖,看著女兒天真滿足的笑臉,心里既暖又澀。他們夫婦年近四旬才得此一女(雖非親生),只願她一生平安喜樂,遠離滬上那些他們無法想象的紛爭。
滬上,齊府書房。
年少的齊嘯雲正襟危坐,听著管家低聲匯報莫家近況。
“……林夫人和瑩小姐一切安好,只是生活清苦了些。今日少爺送去的包子,瑩小姐吃得很香。”
齊嘯雲“嗯”了一聲,小手在書案下握緊。他想起父親昨日的話︰“嘯雲,莫家之事,水深得很。趙家勢大,我們齊家如今也只能暗中周旋,不可妄動。你與莫家的婚約……暫且莫要再提,以免引火燒身。”
他不懂朝堂上的風雲詭譎,但他記得莫伯伯曾經的慈愛,記得林姨溫柔的懷抱,更記得瑩瑩那雙帶著惶恐卻依舊清澈的眼楮。婚約是什麼他還不完全明白,但他知道,保護那個失去了一切的妹妹,是他心里認定必須要做的事。
他鋪開紙張,磨墨,開始習字。寫下的不再是詩詞,而是反復練習著“力量”、“權勢”這幾個字。稚嫩的筆跡里,透出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決心。他要變得強大,只有強大,才能守護想守護的人,才能查清莫家的冤屈,讓光明重新照進那對母女陰霾的生活。
江南,日落時分。
阿貝幫著王氏做好了簡單的晚飯——一鍋雜魚湯,幾個糙面饃饃。莫老憨賣了魚回來,臉上帶著笑,今天收成不錯,他還給阿貝買了一根新的紅頭繩。
飯桌上,阿貝嘰嘰喳喳地說著今天的見聞,逗得養父母哈哈大笑。簡陋的茅屋里,充滿了平凡的溫馨。
夜晚,阿貝躺在床上,握著胸前的玉佩,听著窗外稻田里的蛙聲,漸漸進入夢鄉。夢里,她仿佛看到一片從未見過的高樓廣廈,听到一個溫柔的女聲在輕輕哼唱,還有一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女孩,在對她微笑……
南北兩地,晨昏交替。
滬上的瑩瑩在困境中學會了隱忍,江南的阿貝在淳樸里滋養著堅韌。那半塊作為信物的玉佩,一塊深藏于陋巷,一塊貼身于漁村。命運的軌跡已然分開,但那條由血脈和承諾牽系的緣分之線,卻在這截然不同的晨光與暮色中,悄然編織,靜待重聚之日那石破天驚的共鳴。
滬上,貧民窟,晨光微熹。
林婉蓉(林氏)從單薄的被褥中輕輕起身,木質床板發出細微的“吱呀”聲,在寂靜的清晨格外清晰。她先是凝神听了听身旁女兒的呼吸,均勻而綿長,這才小心翼翼地挪動身體,赤腳踩在冰冷潮濕的泥地上。半年多的貧苦生活,早已磨去了她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嫩,腳底甚至結了一層薄薄的繭。
她走到窗邊,那扇用舊報紙糊了又糊的窗戶縫隙里,透進灰蒙蒙的光。遠處,黃浦江上輪船的汽笛聲隱約可聞,與近處貧民窟早起謀生者的咳嗽聲、潑水聲、孩童的哭鬧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幅與昔日莫公館花園里的鳥語花香截然不同的、充滿掙扎氣息的畫卷。
她熟練地搬開擋門的木棍,輕輕拉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從屋檐下抱進一小捆昨晚撿來的、半干不濕的柴火。生火是個技術活,尤其是在這種潮濕的環境里。她蹲在小小的泥爐前,用一把破蒲扇小心地扇著,濃煙嗆得她連連低咳,眼角泛出淚花,但她固執地沒有讓一滴淚落下。終于,火苗躥了起來,貪婪地舔舐著陶罐的底部。罐子里是昨日齊家老管家福伯悄悄送來的一點小米,摻和著大量的水,這就是她們母女一天的口糧。
看著粥罐里漸漸泛起細小的氣泡,米香艱難地穿透劣質煤球和濕柴的煙味彌漫開來,林氏才微微松了口氣。她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額角的汗漬和煙灰,目光落在牆角一個破舊的藤箱上。那里面,藏著幾件她無論如何也舍不得變賣的首飾——一支莫隆在她生下雙胞胎時送的翡翠發簪,一對她出嫁時母親給的赤金絞絲鐲子。那是她與過去僅存的聯系,也是萬一……萬一走到絕境時,最後的指望。每次打開藤箱,她都心如刀絞,不僅僅是為了失去的富貴,更是為了那下落不明的丈夫和早夭的幼女。
“娘親……”一個帶著睡意的、軟糯的聲音響起。
林氏猛地回神,迅速收斂起所有外露的情緒,換上溫柔得近乎小心翼翼的笑意,轉身走向床邊。“瑩瑩醒了?”她伸手將女兒連同薄被一起摟進懷里,感受著那小小身體傳來的溫熱,“冷不冷?”
五歲的瑩瑩搖了搖頭,依賴地靠在母親懷里。她身上穿的是一件用林氏舊衣改小的夾襖,顏色褪敗,袖口磨得發白,但漿洗得干干淨淨。她揉了揉眼楮,看向那咕嘟咕嘟冒著小泡的粥罐,小聲說︰“娘親,好香。”
“馬上就好了,瑩瑩先去洗臉。”林氏親了親女兒的額頭。
瑩瑩很听話,自己爬下床,走到門口那個缺了口的破瓦盆前。盆里的水是昨晚接的雨水,帶著一絲河泥的腥氣。她用小手掌掬起水,認真地拍在臉上,冰冷的水刺激得她打了個激靈,睡意頓時全無。她看著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又轉頭看了看忙碌的母親單薄的背影,忽然低聲說︰“娘親,我昨晚夢到爹爹了,他穿著好看的官服,還抱著我……還有,還有一個和我長得一樣的妹子,她在對我笑,可是我看不清……”
林氏正拿著木勺攪動粥液的手猛地一頓,勺子磕在罐壁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幾乎喘不過氣。貝貝……她那可憐的、剛滿月就被迫分離,據說已夭折的次女……這是瑩瑩第幾次夢到“妹妹”了?雙生子之間,難道真的存在某種超越距離的心靈感應嗎?那她的貝貝,現在到底在哪里?是化作了天上的星星,還是……還是在人間的某個角落受苦?
她強壓下喉嚨間的哽咽和眼眶的酸熱,轉過身,將女兒冰涼的小手緊緊握在自己同樣並不溫暖的掌心里,努力讓聲音听起來平穩而充滿希望︰“瑩瑩乖,爹爹會回來的,一定會。妹妹……妹妹她在天上看著我們呢,我們要活得好好兒的,吃得飽飽的,穿得暖暖的,她在天上看見了,才會開心,才不會擔心我們,知道嗎?”
瑩瑩仰著小臉,看著母親泛紅的眼圈,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她伸出小手,摸了摸林氏的臉頰︰“娘親不哭,瑩瑩听話,瑩瑩會好好吃飯。”
母女倆正依偎著互相取暖,門外傳來了熟悉的、刻意放輕的腳步聲。接著,一個穿著藏青色細布長衫,外面套著半舊棉馬甲的小小身影出現在門口,手里還提著一個油紙包。是齊嘯雲。不過八九歲的年紀,眉宇間卻已有了超越年齡的沉穩,只是眼神在觸及屋內簡陋的景象和瑩瑩單薄的衣衫時,會飛快地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楚和憤怒。
“林姨,瑩瑩。”齊嘯雲走進來,帶著一身室外清冷的空氣。他將油紙包放在屋內唯一一張搖搖晃晃的木桌上,“福伯早上多買了幾個肉包子,我……我吃不下,帶來給瑩瑩嘗嘗。”
林氏看著那油紙包邊緣滲出的油漬,知道這絕不是“多買了”那麼簡單。齊家如今處境微妙,雖感念舊情暗中接濟,但也不敢做得太過明顯,以免被政敵抓住把柄。這肉包子,多半是齊嘯雲省下自己的份例,或者用自己的體己錢買的。她心中百感交集,既有感激,也有為齊家、為這個懂事孩子的擔憂。
她走過去,沒有推辭——為了瑩瑩能有點營養,她無法推辭——只是伸手輕輕摸了摸齊嘯雲的頭,聲音有些沙啞︰“嘯雲,又辛苦你了,也代我謝謝福伯。”
齊嘯雲微微側頭,似乎有些不習慣這樣親昵的舉動,耳根微微泛紅,低聲道︰“林姨客氣了。”他的目光轉向正小口喝著能照見人影的米湯的瑩瑩,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走到瑩瑩身邊,從油紙包里拿出一個還溫熱的、白胖的肉包子,遞到她面前︰“瑩瑩,吃這個。”
瑩瑩看著眼前香氣撲鼻的肉包子,眼楮亮了一下,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但她沒有立刻去接,而是先抬頭看了看母親。見林氏微微點頭,她才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接過,小聲說︰“謝謝嘯雲哥哥。”
她捧著包子,先是珍惜地小口咬了一下浸滿肉汁的松軟面皮,然後才咬到里面香噴噴的肉餡。對于幾乎忘了肉味的她來說,這簡直是人間美味。她吃得極其認真,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像只存儲食物的小倉鼠。
齊嘯雲就站在旁邊默默地看著,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他記得以前去莫公館,瑩瑩和貝貝穿著一樣精致的洋裝,像兩個玉雪可愛的瓷娃娃,身邊圍繞著丫鬟僕婦,吃的點心都是專門從洋行買來的。何曾像現在這樣,一個肉包子就能讓她如此滿足?
一股混合著保護欲和無力感的怒火在他胸中升騰。他攥緊了垂在身側的小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他上前一步,看著瑩瑩清澈卻帶著一絲惶恐的眼楮,用一種與他年齡不符的、極其鄭重的語氣承諾道︰“瑩瑩別怕,我會快點長大,努力讀書,練好身體。等我長大了,就再沒人敢欺負你和林姨。我會像保護親妹妹一樣,永遠護著你,誰要是敢動你們,我絕不答應!”
他的聲音還帶著孩童的清亮,但里面的決心卻沉甸甸的,擲地有聲。
瑩瑩抬起頭,黑白分明的大眼楮里映著齊嘯雲認真而堅定的臉龐。她或許還不能完全理解這番話背後意味著怎樣的責任和風險,但她能感受到那份真摯的關懷和守護。她停止了咀嚼,看著齊嘯雲,然後輕輕點了點頭,嘴角慢慢彎起一個細微卻真實的弧度,像陰霾天空里忽然漏下的一縷陽光。
林氏在一旁听著,看著,心中既是欣慰,又是酸楚。欣慰的是,莫家遭此大難,還有齊嘯雲這樣的孩子不忘舊情;酸楚的是,本該無憂無慮的童年,卻要讓他們早早背負起如此沉重的東西。
晨光終于掙脫了雲層的束縛,透過破舊的窗欞,努力地照進這間陋室,在斑駁的牆壁上投下模糊的光影,恰好籠罩在相依的母女和做出承諾的少年身上。這光芒雖然微弱,卻帶著一種穿透苦難的堅韌,仿佛在無聲地預示︰無論黑夜多麼漫長,黎明終將到來。
與此同時,江南水鄉,莫家村。
東方的天際才剛剛泛起魚肚白,濃重的水汽像一層薄紗,籠罩著靜謐的村莊和蜿蜒的河道。幾聲犬吠和公雞的啼鳴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靜。
“吱呀——”一聲,河邊一間低矮茅草屋的木門被推開,莫老憨披著一件簑衣(盡管並未下雨,但清晨河上風寒),手里拿著櫓,走了出來。他身後,妻子王氏也跟著出來,手里提著漁網和木桶。
“阿貝,醒了沒?爹娘去出船了,鍋里有紅薯粥,你醒了自己熱了吃。”王氏朝著屋里輕聲喊道。
“醒啦!”一個清脆的,帶著濃濃睡意的聲音立刻回應。接著,一個穿著打滿補丁的粗布衣褲,赤著一雙小腳丫的女娃從里屋跑了出來,正是阿貝。她被莫老憨夫婦收養已近一年,原本白皙的皮膚曬成了健康的小麥色,頭發烏黑,用一根紅繩扎成兩個歪歪扭扭的小揪揪,一雙大眼楮在晨曦中顯得格外明亮有神。
她跑到船邊,手腳並用地想要爬上那艘晃晃悠悠的小漁船。
“哎喲,我的小祖宗,你慢著點!”王氏趕緊放下漁網,伸手扶住她。
“娘,我幫你們疊網!”阿貝站穩後,立刻跑到船頭,那里堆放著昨晚晾曬的、還帶著潮氣的漁網。她蹲下身,小手費力地抓起沉重的、散發著魚腥味的麻繩網,開始有模有樣地折疊起來。動作雖然稚嫩,甚至有些笨拙,但神情卻異常專注認真。
莫老憨看著女兒,黝黑粗糙的臉上露出憨厚滿足的笑容。他話不多,只是默默地檢查著船上的物件,確保一切穩妥。
小船在莫老憨有力的搖櫓下,晃晃悠悠地駛離了岸邊,滑入被晨霧籠罩的河道。阿貝坐在船頭,一邊疊網,一邊好奇地看著兩岸緩緩後退的景色。水鳥從蘆葦叢中驚起,撲稜著翅膀飛向天空;早起的白鷺在淺灘上優雅地踱步;河面上,氤氳的水汽在初升的朝陽照射下,開始泛起金色的光暈。
“阿貝,別光顧著看景,留心腳下,別掉水里去!”王氏在船尾整理著待會兒要撒的網,不放心地回頭叮囑,語氣里是藏不住的疼愛。自從收養了這個女兒,她和老憨幾乎把積攢了半輩子的柔情都傾注在了她身上。這孩子也爭氣,雖然來歷不明(他們猜測是落難的大戶人家孩子),卻一點也不嬌氣,活潑開朗,懂事得讓人心疼。
“知道啦,娘!我穩當著呢!”阿貝頭也不回地應著,聲音像清晨的露珠一樣清亮。她加快了手上的動作,將疊好的漁網推到一邊,又跑去幫莫老憨扶櫓——雖然她的力氣微不足道。
漁船在河道拐彎處遇到了同村的幾艘船。船上的孩子們看到阿貝,紛紛笑著打招呼︰
“阿貝,又跟你爹娘出船啊?”
“看,阿貝比我們家小子還能干呢!”
阿貝也不認生,揚起小臉,露出一個毫無陰霾的、燦爛的笑容,大聲回應︰“我幫爹娘干活,我樂意!我爹說我以後肯定是個好漁娘!”
她的笑聲在河面上蕩漾開去,感染著清晨忙碌的人們。莫老憨和王氏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欣慰與滿足。雖然清貧,但有了阿貝,這個家就充滿了生機和希望。
靠了岸,莫老憨將捕獲的幾尾鮮魚和一些小蝦拿到不遠處的集市上去賣。王氏則帶著阿貝在河邊清洗漁具和船艙。阿貝挽起褲腿,赤腳踩在冰涼河水的青石板上,用一把比她手臂還長的破掃帚,費力地刷洗著船板上的魚鱗和泥污。偶爾有調皮的小魚從她腳邊游過,她會驚喜地低呼一聲,試圖用手去捧,卻總是徒勞。
同村幾個穿著稍好些、不用干活的孩子跑過石橋,看到正在勞作的阿貝,有個胖小子指著她笑道︰“看,阿貝又在做大人活兒了!像個泥猴子!”
若是以前在莫公館,有人敢這麼說莫家小姐,早就被下人拖下去掌嘴了。但現在的阿貝,只是抬起頭,用手背抹了一下濺到臉上的水珠,非但不惱,反而沖那胖小子做了個鬼臉,笑嘻嘻地回敬︰“我樂意!我爹娘夸我勤快!比某些光吃飯不干活的人強多啦!”
她的話引得旁邊幾個洗衣服的婦人一陣善意的哄笑。那胖小子討了個沒趣,嘟囔著跑開了。
王氏走過來,看到阿貝小臉上又是水又是汗,褲腿也濕了大半,心疼地把她拉起來︰“好了好了,剩下的娘來。看你這小手,都泡皺了。餓了吧?娘今天賣魚得了幾個銅板,給你買了塊麥芽糖,快嘗嘗。”說著,像變戲法一樣從懷里掏出一小塊用油紙仔細包著的糖。
阿貝眼楮瞬間亮得像星星,她接過那帶著母親體溫的麥芽糖,卻沒有立刻塞進嘴里。她小心地掰下一小塊,踮起腳尖,非要塞進王氏嘴里︰“娘先吃!娘最辛苦!”
王氏猝不及防,嘴里被塞進一股甜滋滋的味道,一直甜到了心里頭。她含著糖,看著女兒天真滿足的笑臉,眼眶微微發熱。她伸手將阿貝摟進懷里,用下巴蹭著她柔軟的頭發。心里卻不由自主地想起撿到阿貝時的情景,那半塊質地極佳、絕非尋常百姓家能有的玉佩……這孩子的親生父母,究竟是誰?如今又在何方?滬上那樣的地方,波譎雲詭,他們夫婦這樣的小門小戶,真的能護得住這孩子嗎?每當想到這些,王氏心里就像是壓了一塊大石,既暖又澀,五味雜陳。他們夫婦年近四旬才得此一女(雖非親生),別無他求,只願她一生平安喜樂,遠離那些他們無法想象的紛爭與危險。
滬上,齊府,書房。
午後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光潔的金磚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書房內燃著淡淡的檀香,試圖驅散初春的寒意。
年少的齊嘯雲正襟危坐于紫檀木書案後,面前攤開著一本《論語》,但他心思顯然不在聖賢之言上。福伯垂手站在一旁,正低聲匯報著︰
“……林夫人變賣了一支銀簪,換了少許米糧,這個月的生活暫時無虞。瑩小姐前幾日偶感風寒,林夫人用姜湯喂了,現已好轉,只是看著更清瘦了些。今日少爺送去的包子,瑩小姐吃得很香,林夫人也讓老奴再次轉達謝意。”
齊嘯雲靜靜地听著,小小的拳頭在書案下悄然握緊。他能想象出林姨變賣首飾時的心痛,也能想象出瑩瑩生病時,林姨獨自在陋室中焦急無助的情景。每一次听到這些消息,都像有一根針在刺他的心。
“福伯,”他開口,聲音帶著一絲壓抑,“不能再多送些過去嗎?米、炭、還有厚實的棉被……”
福伯臉上露出為難之色,嘆了口氣,聲音壓得更低︰“少爺,您的心意老奴明白。只是……老爺昨日還特意叮囑,趙家那邊盯得緊,上次我們的人去送米,似乎就被盯梢了。如今朝中局勢不明,莫爺的案子……懸而未決。我們齊家若是接濟太過,恐怕不僅幫不了莫家,反而會引火燒身,累及自身啊。老爺說……讓您暫且安心讀書,莫家之事,需從長計議。”
齊嘯雲抿緊了嘴唇。父親的話他記得,昨日在飯桌上,父親就曾隱晦地提點過他︰“嘯雲,你與莫家丫頭的婚約,如今莫家落難,我們齊家念舊,暗中周旋已是仁至義盡。但切記,不可再將婚約之事掛在嘴邊,趙家正愁找不到我們的錯處。有些事,非不為也,實不能也。”
他不懂那些朝堂上錯綜復雜的黨派傾軋,也不完全明白“婚約”背後牽扯的利益關系。他只知道,莫伯伯是頂天立地的漢子,對他極好;林姨溫柔慈愛;瑩瑩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像玉娃娃一樣可愛的妹妹。如今她們落難,饑寒交迫,受人欺凌,而他,身為齊家少爺,卻只能偷偷摸摸地送幾個包子,這種無力感讓他備受煎熬。
他揮了揮手,讓福伯先退下。書房里只剩下他一個人。陽光靜靜地灑在書案上,他卻覺得渾身發冷。
他鋪開一張宣紙,拿起狼毫筆,卻沒有蘸墨書寫詩詞歌賦。他凝神靜氣,手腕懸空,然後落下,一筆一劃,極其用力地在紙上寫下了兩個字——“力量”。
墨跡濃重,幾乎要透紙背。
停了一下,他又在旁邊寫下了另外兩個字——“權勢”。
字跡依舊稚嫩,結構甚至有些歪斜,但那股筆鋒間透出的決絕與渴望,卻與他的年齡格格不入。
他要力量,足以保護想保護的人,不再讓她們挨餓受凍,擔驚受怕。
他要權勢,足以查清莫家的冤屈,扳倒像趙坤那樣的奸佞,讓光明重新照進那對母女陰霾重重的生活,也讓……也讓那個承諾,有得以實現的根基。
少年的心中,一顆名為“守護”與“復仇”的種子,在這個陽光溫暖的午後,悄然埋下,並開始汲取著憤怒與不甘作為養料,瘋狂滋長。
江南,莫家村,日落時分。
夕陽將西邊的天空染成了絢麗的橘紅色,連綿的稻田、蜿蜒的河道以及裊裊的炊煙都沐浴在這片暖光之中,如同一幅恬靜的田園畫卷。
阿貝幫著王氏在灶間忙碌。所謂的灶間,不過是茅屋旁搭的一個草棚子。阿貝負責燒火,她熟練地將干稻草塞進灶膛,看著火舌歡快地跳躍,映紅了她汗津津的小臉。王氏則利落地將莫老憨帶回來的幾尾小魚收拾干淨,準備煮一鍋雜魚湯,旁邊還蒸著幾個摻了麩皮的糙面饃饃。
莫老憨今天賣魚的收成不錯,心情很好。他走進院子,從懷里掏出一根嶄新的、鮮艷的紅頭繩,遞給正從灶膛前抬起頭的阿貝︰“阿貝,看爹給你買啥了?”
“哇!新頭繩!”阿貝驚喜地跳起來,也顧不上手上的柴灰,接過紅頭繩愛不釋手,“謝謝爹!真好看!”
“快吃飯,吃了飯娘給你扎上。”王氏笑著招呼。
一家三口圍坐在院中一張低矮的木桌旁,就著夕陽的余暉開始吃晚飯。雜魚湯味道鮮美,糙面饃饃雖然拉嗓子,但就著熱湯也能下咽。阿貝嘰嘰喳喳地說著今天的見聞——河里的白鷺怎麼抓魚,隔壁家的花貓又追鴨子了,集市上看到的糖人多麼栩栩如生……她清脆的聲音像歡快的溪流,驅散了一天的疲憊,逗得莫老憨不時發出憨厚的笑聲,王氏也眉眼彎彎,不住地給女兒夾挑干淨了刺的魚肉。
簡陋的茅屋里,充滿了平凡的、踏實的溫馨。這種溫馨,與滬上貧民窟里那對母女相依為命的淒楚,以及齊府高牆內那少年壓抑的雄心,形成了鮮明而殘酷的對比。
夜晚悄然降臨,月色如水銀瀉地,灑在寧靜的村莊上。稻田里的蛙聲此起彼伏,匯成了一首催眠的夜曲。
阿貝躺在里屋那張鋪著干稻草和舊棉絮的木板床上,身上蓋著帶著陽光味道的、打補丁的薄被。她還沒有睡著,小手從領口里掏出那根紅繩,紅繩下端系著的,正是那半塊觸手溫潤的玉佩。月光從窗戶的破洞漏進來,恰好照在玉佩上,那玉石仿佛活了過來,內部流淌著瑩瑩的、柔和的光澤。
她不知道這玉佩到底是什麼,也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養父母只告訴她,這是她從小就帶在身上的,很重要,要收好,不能輕易給別人看。她本能地听從,將這玉佩視若珍寶,只有在夜深人靜,確信無人打擾時,才會拿出來偷偷地看。看著它,心里就會有一種奇異的安穩感和莫名的親切,仿佛透過這冰涼的玉石,能觸摸到某個遙遠的、溫暖的源頭。
握著玉佩,听著窗外的蛙鳴,阿貝漸漸進入了夢鄉。夢里,不再是江南的水鄉風光,而是一片她從未見過的、燈火輝煌的高樓廣廈,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她仿佛听到一個極其溫柔、帶著哽咽的女聲在輕輕哼唱著搖籃曲,旋律陌生又熟悉。還有一個穿著漂亮洋裝的小女孩,在不遠處對她招手,那女孩的臉……那女孩的臉,竟然和她自己長得一模一樣!她想跑過去看清,卻怎麼也邁不動腿,只能看著那女孩對她露出一個甜甜的、卻又帶著一絲憂傷的笑容,然後漸漸消失在迷霧里……
南北兩地,晨昏交替,日夜輪回。
滬上的瑩瑩,在困境與隱忍中,如同一株石縫里的小草,頑強地汲取著微薄的養分,努力生長,她的沉靜與早熟,是生活刻下的印記。
江南的阿貝,在淳樸與關愛中,如同河邊蓬勃的野花,自由而充滿生機,她的活潑與堅韌,是環境賦予的禮物。
齊嘯雲,則在優渥卻壓抑的環境里,早早地背負起沉重的誓言,將憤怒與無力感化為成長的動力。
那半塊作為信物、牽系著血脈與命運的玉佩,一塊深藏于滬上陋巷的破藤箱底,承載著母親無盡的思念與哀慟;一塊貼身于江南漁村女童的胸前,伴隨著她無憂的童年與朦朧的夢境。
命運的軌跡已然在一年前那個血腥的夜晚徹底分開,奔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然而,那條由血脈、承諾、以及未解的冤屈共同牽系的緣分之線,卻在這南北迥異的晨光與暮色中,在苦難與平凡的日常里,被無形的手悄然編織,愈發堅韌。
它靜默地潛伏在時光的長河里,等待著未來某個時刻,當兩塊玉佩再次相遇,當離散的骨肉終于認出彼此,當少年的誓言擁有兌現的力量,那石破天驚的共鳴,必將撼動整個滬上的天空。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