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佩牽緣︰真假千金滬上行

第0085章玉佩牽緣︰針鋒相對

類別︰玄幻魔法 作者︰清風辰辰 本章︰第0085章玉佩牽緣︰針鋒相對

    貝貝的《水鄉晨霧》在繡品博覽會上一舉奪魁,引來無數驚嘆與鎂光燈。

    她站在領獎台上,目光清澈堅定,全然不似初來滬上的那個水鄉少女。

    而台下,齊嘯雲看著台上熠熠發光的貝貝,又瞥向身旁溫婉的瑩瑩,兩個容貌酷似的女子,一個如靜水,一個如烈火,在他心中激起千層浪。

    更讓他心驚的是,貝貝脖頸間若隱若現的半塊玉佩,竟與瑩瑩珍藏的那半塊,如此相似……

    博覽會特意闢出的領獎台不算太高,卻因鋪著深紅色絲絨桌布,上方又懸著數盞新式水晶吊燈,將這一方小小天地映照得如同白晝,而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貝貝就站在這片熾亮的光暈中央。

    她身上還是那件半新不舊的靛藍土布裙,袖口和衣襟處細細密密繡著幾叢素雅的蘭草,是水鄉女兒家最尋常的打扮,與台下那些穿著綾羅綢緞、燙著時髦卷發的太太小姐們格格不入。可偏偏,她脊背挺得極直,脖頸修長,雙手捧著那面沉甸甸的、刻著“金獎”字樣的銀質獎牌,目光清澈地望向台下閃爍不停的鎂光燈,沒有絲毫怯懦,反倒有一種山野修竹般的韌性與堅定。

    “莫……阿貝女士的《水鄉晨霧》,以獨特的‘亂針繡’法,將江南水霧的氤氳朦朧、光影流動表現得淋灕盡致,意境深遠,技藝精湛,實至名歸!”主持人的聲音透過喇叭放大,帶著些許回響,在寬敞的展廳里回蕩。

    掌聲如潮水般涌來。

    貝貝微微欠身,唇角牽起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是得體的感謝,卻並無狂喜。只有她自己知道,掌心已沁出薄汗。這榮耀屬于她,也屬于遠在江南水鄉,臥病在床的阿爹,和燈下熬紅了眼教她針線的阿娘。滬上這片天,她總算,用手中的針線,刺開了一道縫隙。

    台下,人群稍後一些的位置,齊嘯雲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如松,深灰色的西裝三件套一絲不苟。他沒有隨眾人鼓掌,只是靜靜地看著台上的貝貝。

    他記得第一次見到她,在嘈雜的街角,她被扒手糾纏,他出手解圍,她道謝時眼神清亮,帶著幾分江湖氣的灑脫,與這滬上女子截然不同。那時只覺是個有趣的、有膽色的姑娘。而此刻,台上這人,依舊是那副容貌,眉眼間卻仿佛被這榮譽鍍上了一層光,那光芒不是外界賦予的,而是從她骨子里透出來的,一種破土而出的、銳不可當的生命力。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身旁。

    瑩瑩穿著一身藕荷色軟緞旗袍,外面罩著雪白的針織開衫,安靜地站在他身側。她微微仰頭看著台上,唇角含著溫柔的笑意,真誠地為獲獎者高興。燈光落在她細膩的臉頰上,泛著珍珠般柔和的光澤。她是標準的滬上名媛,嫻靜,優雅,像一株需要精心呵護的蘭草。

    兩張幾乎一模一樣的臉。

    一個如靜水,深潭微瀾,涵養著多年的教養與溫婉。

    一個如烈火,荒原驟起,燃燒著不屈的野性與生機。

    齊嘯雲的視線在兩張臉之間隱秘地巡梭,心湖像是被同時投入了冰塊與炭火,冷熱交織,激起一片無聲的沸騰與混亂。一種莫名的、連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牽引力,正將他向台上那團“烈火”拉去,這感覺陌生而危險,讓他下意識地蹙緊了眉頭。

    領獎儀式結束,人群開始松動,記者和好奇的人們向著獲獎者圍攏過去。

    貝貝小心地將獎牌收好,正準備從台側稍顯安靜的地方離開,一名冒失的記者為了搶佔更好的拍照角度,扛著笨重的相機向後急退,手肘猛地撞在了貝貝的肩頭。

    她猝不及防,被撞得向後踉蹌了一步,頸間用紅繩系著的一樣物事,因著這突如其來的力道,從靛藍布衣的領口里滑落出來。

    半塊玉佩。

    玉質溫潤,在展廳通明的燈火下,流淌著內斂的光華。那玉佩的造型奇特,邊緣是斷裂的鋸齒狀,明顯只是完整玉佩的一半,上面依稀有極為古拙的雲雷紋雕刻。

    幾乎是同時,齊嘯雲因擔心那記者撞到人,目光正牢牢鎖在貝貝身上,將這玉佩看了個清清楚楚。

    他瞳孔驟然一縮。

    那玉佩……那紋樣……那斷裂的痕跡!

    他猛地轉頭,看向身旁的瑩瑩。

    瑩瑩的臉色,在那一瞬間褪得干干淨淨,比她身上的針織開衫還要白上幾分。她的右手下意識地緊緊攥住了自己旗袍的高領之下,那里,貼身戴著的,是齊嘯雲無比熟悉的另半塊玉佩——自她幼時起,他就知道那是她生父所留,是她身份的象征,是她與莫家,甚至……是與他那紙婚約的唯一信物。

    她從未讓那玉佩輕易示人。

    此刻,她卻死死攥著衣領下的凸起,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泛白,一雙秋水般的眸子瞪得極大,里面充滿了極致的震驚、茫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仿佛根基被動搖的恐懼。她的目光,像是被無形的線牽引著,死死釘在貝貝胸前搖晃的那半塊玉佩上,無法移開分毫。

    齊嘯雲的心,直直地沉了下去。一直以來的某種隱約猜測,在這一刻,被這兩塊幾乎可以嚴絲合縫拼接在一起的玉佩,砸得轟然作響。

    不是相似。

    是吻合。

    “瑩瑩?”他低聲喚她,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緊繃。

    瑩瑩恍若未聞,依舊沉浸在那巨大的沖擊里,身形微晃。

    齊嘯雲下意識伸手扶住她的手臂,觸手一片冰涼。他的目光卻再次抬起,越過騷動的人群,精準地捕捉到了貝貝。

    貝貝也顯然被這意外驚住了。她迅速地將那滑出的玉佩塞回衣領內,動作快得幾乎像是錯覺。但她抬頭時,視線卻不偏不倚,正好撞上了齊嘯雲深沉如海的目光,以及他身旁,那位與自己容貌酷似、此刻卻面色慘白的女子。

    四目相對。

    不,是六目相對。

    空氣仿佛在三人之間凝固了。展廳里的喧囂、祝賀聲、相機快門聲,都像是被隔在了無形的屏障之外。一種詭異而緊張的寂靜,以他們三人為圓心,無聲地蔓延開來。

    貝貝看到了齊嘯雲眼中的審視與驚疑,更看到了那位“瑩瑩小姐”眼中的震驚與……痛苦?她心頭莫名一刺,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涌了上來。這玉佩,阿娘說過,是找到她親生父母的唯一線索。難道……

    她迅速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騰的思緒,只想立刻離開這里。

    而齊嘯雲扶著瑩瑩,看著她失魂落魄的模樣,又望向貝貝匆匆離去的背影,那抹靛藍色很快被人群吞沒。他英俊的臉上線條繃得極緊,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籠罩了他。

    不是巧合。

    絕對,不是巧合。

    片令人窒息的目光聚焦區。

    心髒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撞得她耳膜嗡嗡作響。她一手緊緊捂著衣領,仿佛那半塊玉佩會再次自己跳出來,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另一只手則無意識地攥緊了那面冰涼的銀質獎牌,金屬堅硬的稜角硌著掌心,傳來一絲清晰的痛感,才讓她紛亂如麻的思緒稍稍凝聚。

    她低著頭,幾乎是憑借本能,在依舊喧鬧的人群縫隙中快速穿行。那些祝賀的話語、好奇的打量,此刻都變成了模糊的背景音,無法進入她混亂的大腦。

    玉佩……那個齊少爺……還有那個和她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被齊少爺小心翼翼扶著的,臉色蒼白的女子……

    為什麼?

    為什麼她會有半塊和自己幾乎一樣的玉佩?阿娘明明說過,這是她親生父母留下的信物,天下獨一份。

    難道……她和那個女子……

    一個荒謬又驚人的念頭如同驚雷,在她腦海中炸開,讓她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撞到旁邊擺放著精美甦繡屏風的展架。

    “小心!”一個溫和的聲音在旁邊響起,一只手適時地虛扶了她一下。

    貝貝猛地抬頭,對上一雙關切的眼楮。是博覽會上一位負責協調事務的年輕干事,之前登記時有過簡短交流。

    “沒、沒事,謝謝。”貝貝迅速站穩,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聲音卻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莫阿貝小姐是吧?恭喜你獲獎!你的作品真是太精彩了!”干事熱情地笑著,並未察覺她的異樣,“後面還有一些采訪和交流環節,你看……”

    “對不起,我……我有點不舒服,”貝貝急忙打斷他,臉色確實有些發白,“能不能……先離開?”

    干事看著她確實不佳的臉色,理解地點點頭︰“當然可以,身體要緊。後續事宜我們會再通知你。需要幫你叫車嗎?”

    “不用了,謝謝。”貝貝幾乎是倉促地應了一句,再次道謝後,便頭也不回地朝著展廳出口的方向快步走去。

    她需要安靜。需要立刻離開這個讓她心跳失序、真相呼之欲出的地方。

    \

    與此同時,展廳另一側,那短暫的、幾乎凝固的寂靜被打破。

    “瑩瑩?”齊嘯雲又低喚了一聲,扶著林瑩瑩手臂的手微微用力,試圖傳遞一些支撐的力量。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她身體的輕顫,以及透過薄薄衣料傳來的冰涼體溫。

    林瑩瑩仿佛這才從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長長的睫毛劇烈地抖動了幾下,視線終于從貝貝消失的方向收了回來,落在齊嘯雲臉上。那雙總是含著溫柔水光的眸子里,此刻盛滿了茫然、無措,還有一絲泫然欲泣的脆弱。

    “嘯雲哥……”她的聲音輕得像羽毛,帶著哽咽的尾音,“那玉佩……你看到了嗎?怎麼會……”

    她另一只手依舊死死地攥著領口下的那塊玉,指尖冰涼。這半塊玉佩,伴隨她度過家破人亡後最艱難的歲月,是身份,是念想,也是她與過去、與齊家那紙婚約最後的、最堅實的聯系。她從未想過,這世上竟會有另外半塊存在,而且,是出現在一個與她容貌如此酷似的女子身上!

    這顛覆了她近二十年來的認知。

    齊嘯雲眉頭緊鎖,沉穩的目光掃過周圍若有若無投來的好奇視線,低聲道︰“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先回去。”

    他半扶半擁著幾乎失去力氣的林瑩瑩,穿過人群。他的步伐穩健,面色沉靜,一如往常那個掌控一切的齊家少爺,只有緊抿的薄唇和眼底深處翻涌的暗流,泄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

    將林瑩瑩小心地扶進停在博覽會外的黑色斯蒂龐克轎車後座,齊嘯雲對司機吩咐了一句︰“回公館。”隨即自己也坐了進去。

    車廂內空間寬敞,真皮座椅散發著淡淡的氣味,隔音效果極好,瞬間將外界的喧囂隔絕。然而,沉悶的空氣卻仿佛更加令人窒息。

    林瑩瑩靠在椅背上,閉著眼楮,臉色依舊蒼白,胸口微微起伏,顯然還未從沖擊中平復。

    齊嘯雲沒有打擾她,只是沉默地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霓虹燈光。滬上的夜,繁華似錦,燈火璀璨,勾勒出這座不夜城迷人的輪廓。可此刻,這繁華落入他眼中,卻仿佛蒙上了一層迷霧。

    貝貝。

    阿貝。

    莫阿貝。

    這三個字,連同那雙清澈堅定、帶著野性生命力的眼楮,以及那半塊刺眼的玉佩,在他腦海中反復交織。

    他想起第一次在街角遇見她,她與扒手對峙時的果敢;想起她在小繡坊里埋頭刺繡時專注的側影;想起方才在領獎台上,她沐浴在光芒中,那份不容忽視的光彩……

    而身旁的瑩瑩,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她溫婉、柔順、知書達理,符合一切大家對“齊少奶奶”的期望。他習慣了保護她,照顧她,也將她視為未來的伴侶,盡管這份感情,更多是源于責任、憐惜與長久的陪伴,如同靜水流深,缺乏那種驚心動魄的悸動。

    直到貝貝的出現。

    這個如同異數般闖入他視野的女子,帶著截然不同的氣息,強勢地攪動了他平靜的心湖。

    而現在,這兩塊玉佩,將這兩個容貌酷似的女子,以一種極其詭異的方式聯系了起來。

    當年莫家出事,林姨只帶著瑩瑩一人逃出,另一個孿生女兒據說是夭折了……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實。可如果,那個孩子並沒有死呢?

    如果,貝貝就是那個孩子……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如同野草般瘋狂滋長。

    那麼,瑩瑩是誰?貝貝又是誰?當年莫家慘案的背後,是否還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齊嘯雲的眸色越來越深,如同化不開的濃墨。他必須弄清楚這一切。

    “嘯雲哥,”林瑩瑩不知何時睜開了眼楮,聲音依舊帶著一絲沙啞和脆弱,“你……你也覺得,那個阿貝小姐,她……她可能和我……”

    她似乎無法說出那個可能性,那個可能會動搖她一切根基的可能性。

    齊嘯雲轉過頭,看著她惶然無助的樣子,心中掠過一絲復雜難言的情緒。他放緩了聲音,盡量安撫道︰“先別多想,瑩瑩。世間相似之物並非沒有,或許只是巧合。這件事,我會派人去查清楚。”

    他的語氣沉穩,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

    林瑩瑩看著他,眼中水光瀲灩,輕輕點了點頭,依賴地靠回座椅,不再說話。只是那緊握著玉佩的手,始終沒有松開。

    \

    貝貝沒有直接回她和幾個繡坊女工合租在閘北的那間狹小亭子間。

    她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初冬的夜風帶著黃浦江上特有的濕冷寒意,吹拂在她滾燙的臉頰上,稍稍驅散了一些心頭的躁亂。她沿著路燈昏暗的街道漫無目的地走著,遠離了博覽會的燈火通明,周圍的景象逐漸變得破敗、雜亂。這里是滬上的另一面,是像她這樣的外來者掙扎求生的地方。

    她走到一個僻靜的、幾乎無人經過的廢棄小碼頭邊,靠著冰冷的、長滿青苔的石墩,才緩緩停下了腳步。

    江風更大了一些,吹得她單薄的靛布裙子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縴細而韌性的腰肢。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卻並沒有離開。

    從懷里,她再次掏出了那半塊玉佩。

    冰涼的玉石觸感,在昏暗的光線下,依然流轉著溫潤的光澤。那斷裂的鋸齒,仿佛無聲地訴說著某種未完成的聯結。

    “阿貝啊,這玉佩你收好,”養母莫大娘將玉佩遞給她時,那布滿老繭和針孔的手微微顫抖,眼中是復雜難言的情緒,“你是我們在江南碼頭撿到的,當時裹著挺不錯的襁褓,身邊就放著這半塊玉……想必是你親生父母留下的信物。將來……若是有機會,或許能憑它找到你的根……”

    這是她身世的全部線索。

    以前,她對尋找親生父母並無太大執念。莫老憨夫婦雖然貧寒,卻給了她全部的愛與呵護。阿爹教她鳧水、劃船,甚至偷偷教她幾手強身健體的拳腳;阿娘將畢生刺繡技藝傾囊相授。水鄉雖然清苦,卻有廣闊的天地和溫暖的親情。

    直到阿爹被惡霸黃老虎打成重傷,家里債台高築,看著阿娘一夜白了的頭發,看著阿爹痛苦**卻無錢醫治的模樣,她才毅然決定,帶著最拿手的繡活和這半塊玉佩,來到這傳說中遍地黃金、也遍地荊棘的大上海。

    她要賺錢,要給阿爹治病,要讓阿娘過上好日子。

    至于尋親……她原本想,隨緣就好。

    可今晚,這“緣”卻以如此猝不及防的方式,砸到了她的面前。

    那個齊少爺……他看她的眼神,充滿了審視和探究。還有那位瑩瑩小姐,她那震驚而痛苦的眼神,不似作偽。

    她們之間,到底有什麼關系?

    如果……如果自己真的是莫家那個據說“夭折”了的女兒,那瑩瑩小姐又是誰?雙胞胎?可為何當年莫家只帶走了她一個?自己又為何會被遺棄在江南碼頭?

    無數個疑問像潮水般涌來,沖擊著她的認知。

    她緊緊攥著玉佩,冰涼的稜角幾乎要嵌進肉里。一種莫名的、混雜著惶恐、期待、委屈和憤怒的情緒在她胸中翻騰。

    她想起養父母慈祥而憔悴的臉,想起水鄉清澈的河流和裊裊的炊煙,想起自己立下的要讓家人過上好日子的誓言。

    無論真相如何,無論她的親生父母是誰,眼下最重要的,是站穩腳跟,賺到錢,寄回去給阿爹治病。

    滬上不相信眼淚,只相信實力。今晚的金獎,是一個好的開始。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魚腥和煤煙味的空氣,將玉佩重新小心翼翼地塞回衣領內,貼肉藏好。然後,她挺直了脊背,朝著那間狹窄卻暫時能給她一片屋檐的亭子間走去。

    眼神,重新變得堅定。

    \

    齊公館,書房。

    厚重的絲絨窗簾已經拉上,隔絕了窗外的夜色。壁爐里跳躍著溫暖的火焰,驅散了冬夜的寒涼,卻驅不散彌漫在空氣中的凝重。

    林瑩瑩坐在柔軟的沙發里,手里捧著一杯熱茶,但指尖依舊冰涼。她已經換下了外出穿的旗袍,穿著一身柔軟的棉質睡袍,臉色比之前好了一些,但眉宇間依舊籠罩著一層化不開的憂郁。

    齊嘯雲站在書桌前,背對著她,望著壁爐中跳躍的火苗,沉默不語。他已經換下了西裝,穿著深色的家常便服,少了幾分商場上的銳利,多了幾分居家的沉穩,但緊繃的下頜線顯示他內心的波瀾並未平息。

    “嘯雲哥,”林瑩瑩終于忍不住開口,聲音輕輕的,帶著不確定,“你……打算怎麼查?”

    齊嘯雲轉過身,走到她對面的沙發上坐下。跳躍的火光在他深邃的眉眼間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首先,要從那個莫阿貝入手。”他的聲音低沉而冷靜,“我明天會派人去詳細調查她的背景。她來自江南哪個具體村鎮?是如何被現在的養父母收養的?收養的具體時間和細節?這些都必須弄清楚。”

    林瑩瑩點了點頭,嘴唇微抿︰“那……玉佩的事……”

    “玉佩是關鍵。”齊嘯雲目光銳利,“如果她真是……那麼她那半塊玉佩的來源,必須與當年的情況對得上。同時,我也會讓人重新秘密調查當年莫家出事時,負責照顧你們姐妹的乳娘張媽的下落。她當年堅持說另一個孩子夭折了,但如今看來,她的話未必可信。”

    提到“姐妹”二字,林瑩瑩的身體幾不可察地輕顫了一下。她垂下眼睫,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如果……如果她真的是……”她聲音更輕了,帶著一絲恐懼,“那我……我該怎麼辦?”

    齊嘯雲看著她脆弱的樣子,心中微軟,放緩了語氣︰“瑩瑩,無論真相如何,你都是林姨的女兒,是在齊家長大的。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齊家,永遠是你的後盾。”

    他的承諾,一如既往地堅定。

    林瑩瑩抬起頭,眼中泛起感動的淚光,喃喃道︰“嘯雲哥,謝謝你……”

    然而,在她低垂的眼眸深處,除了感動,還飛快地掠過一絲極其復雜難辨的神色。那里面有依賴,有不安,或許,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不願深究的,對可能失去現有一切的恐懼。

    齊嘯雲沒有察覺她這細微的情緒變化。他的思緒已經飄遠,飄到了那個叫莫阿貝的女子身上。

    他想起她塞回玉佩時那迅速而警惕的動作,想起她撞上自己目光時那一瞬間的怔忪與隨即的疏離。

    這個女人,像一本突然出現在他面前的、充滿謎題的書。而他,生平第一次,產生了如此強烈地想要將其翻閱、解讀的欲望。

    不僅僅是因為玉佩,因為身世之謎。

    更因為,她本身。

    “不早了,去休息吧,瑩瑩。”齊嘯雲站起身,結束了談話,“別想太多,一切有我。”

    林瑩瑩順從地點點頭,放下茶杯,起身離開了書房。

    書房門被輕輕帶上。

    齊嘯雲重新走到窗邊,掀開窗簾一角,望著公館花園里在夜色中模糊的樹影。

    滬上的夜,深了。

    但某些潛藏在暗流之下的東西,卻剛剛開始甦醒。

    莫阿貝。

    他在心中默念著這個名字。

    無論你是誰,無論你帶來的是風暴還是轉機,我都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

    夜色中的閘北區,與齊公館所在的法租界仿佛是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沒有梧桐掩映的幽靜馬路,沒有燈火通明的花園洋房,只有擠擠挨挨、低矮破舊的里弄房子,和空氣中彌漫著的、混雜了煤灰、馬桶與廉價脂粉的復雜氣味。

    貝貝回到和幾個繡坊女工合租的亭子間時,已是深夜。

    狹小的空間里,擠著兩張上下鋪的鐵架床,中間僅容一人通過的過道上還堆放著幾個裝雜物的舊木箱。同屋的阿彩和另外兩個姑娘已經睡下了,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只有靠近門口的上鋪還空著,那是她的位置。

    她躡手躡腳地關上門,沒有開燈,借著從糊著舊報紙的窗戶縫隙里透進來的、鄰家微弱的燈光,摸索著爬上了自己的床鋪。

    冰冷的被褥帶著一股潮氣。她蜷縮著躺下,卻毫無睡意。

    眼楮在黑暗中睜得大大的,天花板模糊的輪廓在視線里搖晃,與今晚博覽會上的燈火輝煌、齊嘯雲深沉的目光、林瑩瑩蒼白的臉、還有那兩塊仿佛宿命般呼應的玉佩……交織在一起,反復沖撞著她的腦海。

    她翻了個身,面朝牆壁,手指再次無意識地撫上胸口那枚緊貼著皮膚的玉佩。冰涼的觸感,此刻卻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

    “另一個女兒……夭折了……”

    這是她偶爾從養母莫大娘欲言又止的嘆息中,拼湊出的關于自己身世的零星信息。養父母是老實巴交的漁民,只知道當年在碼頭撿到她時,她裹著的襁褓料子很好,不像尋常人家,身邊只有這半塊玉佩。他們猜測她可能是遭了難的大戶人家孩子,但具體是哪家,為何被遺棄,一概不知。

    她也曾想象過親生父母的模樣,想象過他們或許有不得已的苦衷。但從未想過,真相可能以這樣一種方式,伴隨著一個與自己容貌酷似的女子和一位身份顯赫的少爺,如此突兀地揭開一角。

    如果……如果自己真的是那個“夭折”了的孩子,那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那個溫婉動人的林瑩瑩小姐,可能是她的孿生姐妹?

    意味著那個看起來高高在上、卻幾次三番出現在她身邊的齊嘯雲,可能與她的過去、甚至未來有著某種她尚未理清的聯系?

    意味著她貝貝,這個在江南水鄉跟著養父母摸魚抓蝦、在滬上繡坊里埋頭討生活的“阿貝”,可能擁有一個截然不同的、曾經顯赫如今卻零落成泥的身份?

    一種巨大的、不真實感包裹了她。沒有想象中的激動或狂喜,反而是一種沉甸甸的茫然和……不安。

    她想起了阿爹莫老憨被黃老虎手下打斷腿時,那痛苦的**和額頭上滾落的冷汗;想起了阿娘為了湊藥錢,當掉陪嫁銀鐲子時那紅腫的雙眼;想起了自己離家來滬上時,在碼頭回望,阿娘那在寒風中不斷揮舞的、粗糙的手。

    她的根,她的牽掛,在江南那個雖然貧寒卻充滿溫情的水鄉小村。

    滬上很好,很繁華,有她施展技藝的舞台。但這里的繁華背後,是看不見的算計和冰冷的規則。今晚那短暫的、因玉佩而起的波瀾,已經讓她嗅到了隱藏在平靜水面下的暗流洶涌。

    她緊緊攥住了拳頭。

    無論真相如何,她都不能亂。她來滬上的目的很明確——賺錢,治好阿爹的腿,讓阿娘不再為生計發愁。

    金獎是一個契機,她必須抓住。至于身世……且走且看吧。該來的,總會來。

    想通了這一點,心頭那紛亂的思緒似乎稍稍平復了一些。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她終于合上沉重的眼皮,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沉沉睡去。

    \

    齊公館的書房,燈光卻亮至深夜。

    齊嘯雲並沒有休息。他坐在寬大的紅木書桌後,面前攤開著一份泛黃的舊報紙,上面赫然是數年前關于莫隆“通敵”案的報道,字里行間充滿了當時輿論的喧囂與指責。

    但他看的,並非報道本身。他的手指,正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發出沉悶的“篤篤”聲,深邃的目光沒有焦點,顯然思緒早已飄遠。

    “叩叩——” 輕微的敲門聲響起。

    “進來。”齊嘯雲收回思緒,沉聲道。

    書房門被推開,走進來的是一個穿著青色長衫、身形精干、面容普通到扔進人堆里就找不出來的中年男子。他是齊家的管家,也是齊嘯雲最信任的心腹之一,姓陳,府里上下都稱他一聲“陳叔”。

    “少爺,您吩咐的事,初步有了一點眉目。”陳叔的聲音不高,帶著慣有的沉穩。

    “說。”齊嘯雲坐直了身體。

    “已經確認,那位在博覽會上獲獎的莫阿貝小姐,目前確實在城隍廟附近的一家‘錦繡坊’做學徒兼繡娘。她是大約三個月前從江南來的,籍貫登記的是甦州府下屬的一個叫‘楊柳鎮’的臨水村落。”陳叔語速平緩,條理清晰,“關于她的收養情況,還需要時間派人去當地細查。”

    齊嘯雲點了點頭,這些信息與他之前了解的差不多。

    “還有,”陳叔頓了頓,繼續道,“我讓人留意了林小姐那邊……她回房後,似乎一直未曾安睡,燈亮了很久。期間,她身邊的丫鬟小翠悄悄去小廚房熬了安神湯。”

    齊嘯雲聞言,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瑩瑩心思細膩敏感,今晚的沖擊對她而言,確實太大了。

    “知道了,讓下面的人多留心照顧。”他吩咐道,隨即話鋒一轉,目光銳利地看向陳叔,“陳叔,當年莫家出事時,負責照顧兩位小姐的乳娘張媽,後來去了哪里,可有線索?”

    陳叔微微躬身︰“少爺,這正是我要匯報的另一件事。根據當年的記錄,張媽在莫家出事後不久,就以‘年老體衰、回鄉投親’為由離開了滬上。登記的去處是她的老家,安徽歙縣。但……”

    他抬起眼,看向齊嘯雲︰“我剛剛動用了一些舊關系嘗試查詢,發現歙縣那邊並沒有查到符合張媽年紀和特征的、近幾年從滬上回去的婦人記錄。”

    齊嘯雲的眸色瞬間沉了下去。

    沒有回去?

    一個在莫家伺候多年、深知內情的乳娘,在莫家倒台後,既沒有留在滬上,也沒有返回原籍,那她去了哪里?是隱姓埋名,還是……被人安置,甚至滅口?

    當年莫家的案子,果然疑點重重。而這失蹤的乳娘,很可能就是揭開雙胞胎女兒命運之謎的關鍵。

    “加派人手,不惜代價,也要找到這個張媽的下落。活要見人,死……要見尸。”齊嘯雲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是,少爺。”陳叔應下,遲疑了一下,又道,“另外,關于那位莫阿貝小姐……少爺打算如何處置?是否需要……”他做了一個“請來”或者“監視”的手勢。

    齊嘯雲沉默了片刻。

    眼前再次浮現出貝貝將那玉佩塞回衣領時,那警惕而迅速的動作,以及她看向自己時,那清澈目光中一閃而過的疏離。

    直接“請”來,勢必會打草驚蛇,也可能嚇到她。暗中監視……他下意識地排斥這種完全將她置于被動位置的方式。

    “暫時不必。”他最終做出了決定,“錦繡坊那邊,找個可靠的人,以長期訂購高端繡品的名義接觸,先觀察。不要讓她察覺異常。”

    他想看看,在沒有外力干預的情況下,這個叫莫阿貝的女子,會如何應對這突如其來的命運轉折。他想看看,她那看似單薄的身軀里,究竟蘊藏著怎樣的力量和韌性。

    “是,我明白怎麼做了。”陳叔心領神會,不再多言,悄然退出了書房。

    書房里再次恢復了寂靜。

    齊嘯雲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外面沉沉的夜色。滬上的天空,難得能看到幾顆疏星,微弱的光芒在都市的霓虹映襯下,幾乎難以辨別。

    莫阿貝。

    林瑩瑩。

    兩塊玉佩。

    一個失蹤的乳娘。

    一樁塵封的舊案。

    所有的線索,似乎都因這個突然出現的、帶著水鄉氣息和驚人繡藝的女子,而被重新串聯了起來。

    他感覺到,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這平靜的夜色下悄然醞釀。而他,已然置身于風暴的中心。

    \

    接下來的幾天,滬上的繡品行業因博覽會的結果而泛起不小的漣漪。莫阿貝這個名字,連同她那幅奪得金獎的《水鄉晨霧》,成為了許多人茶余飯後的談資。

    貝貝的生活,似乎並沒有因為那晚的插曲而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她依舊每天早早來到錦繡坊,坐在靠窗的位置,埋首于繃架和五彩絲線之間。只是,來找她定制繡品的人明顯多了起來,其中不乏一些衣著體面的太太小姐,點名要“金獎繡娘”莫阿貝親手制作。

    繡坊的老板對她更是客氣了幾分,工錢也悄悄給她漲了一些。

    貝貝沉下心來,認真對待每一份訂單。她需要錢,需要更多的錢。她將大部分工錢都仔細收好,盤算著這個月底就能寄一筆不小的數目回江南。

    關于玉佩和身世的疑慮,被她深深壓在了心底。她像一只謹慎的、在陌生叢林里覓食的小獸,本能地觀察著周圍的動靜。

    她注意到,偶爾會有一些看似普通、但眼神格外精明的人來繡坊,不像是真心買繡品,倒像是……在打量什麼。她也隱約感覺到,坊間關于她“可能大有來頭”的傳言,似乎悄悄流傳開來。

    這讓她更加警惕。

    這天下午,她正在趕制一條定制的手帕,繡的是簡單的蘭草圖案,要求卻極高,針腳必須細密均勻,不能有一絲錯漏。

    “阿貝,外面有人找你。”同屋的阿彩探頭進來,臉上帶著一絲好奇,“說是……齊氏企業的人,想跟你談筆大生意。”

    齊氏企業?

    貝貝拈著繡花針的手指微微一頓,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她深吸一口氣,放下針線,整理了一下略顯褶皺的衣襟,神色平靜地走了出去。

    繡坊的接待室里,坐著一位穿著藏藍色西裝、戴著金絲邊眼鏡、看起來十分精明的中年男人,並非齊嘯雲本人。

    見到貝貝出來,那人立刻站起身,臉上堆起職業化的笑容︰“您就是莫阿貝小姐吧?幸會幸會。我是齊氏企業下屬百貨公司的采購經理,姓王。我們公司非常欣賞您的繡藝,想跟您談一筆長期合作的訂單。”

    他遞過來一份制作精美的合同草案,條款優厚得令人咋舌,訂購的數量更是遠超貝貝的想象。

    “長期合作?”貝貝沒有立刻去接那份合同,只是抬起清澈的眼眸,平靜地看著對方,“王經理,我只是一個小繡娘,恐怕擔不起齊氏這樣的大生意。”

    王經理臉上的笑容不變,語氣卻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莫小姐過謙了。您的金獎實力有目共睹。我們齊少……哦不,我們公司是誠心誠意想與您合作。價格方面,還可以再商量。”

    貝貝的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

    齊少……

    果然是他。

    她沉默了片刻,目光掃過那份誘人的合同。有了這筆長期穩定的收入,阿爹的醫藥費,家里的債務,甚至以後更好的生活,似乎都觸手可及。

    這是一個巨大的誘惑。

    然而,天上不會憑空掉餡餅。這優厚合作的背後,是她尚未弄清楚的身世謎團,是那位齊少爺深沉難測的目光,是可能隨之而來的、她無法預料的麻煩和危險。

    她需要錢,但她更需要安穩,需要能夠掌控自己生活的主動權。

    “對不起,王經理。”貝貝抬起頭,目光堅定,聲音清晰而平穩,“謝謝貴公司的抬愛。但我目前技藝尚淺,需要時間精進,恐怕無法承接如此大量的長期訂單。如果貴公司確實欣賞我的繡品,可以像其他客人一樣,按件定制,我會盡力做好。”

    她拒絕了。

    拒絕得干脆利落,甚至沒有給自己留任何討價還價的余地。

    王經理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錯愕。他顯然沒料到,一個從底層爬上來的小繡娘,竟然會拒絕齊氏拋出的如此誘人的橄欖枝。

    “莫小姐,您要不要再考慮一下?這條件……”他還想再勸。

    “不用考慮了。”貝貝微微欠身,“坊里還有活計,我先失陪了。”

    說完,她不再看那位王經理僵硬的臉色,轉身,挺直了那看似單薄卻蘊藏著無限韌性的脊背,重新走回了那間充滿了絲線氣息的、屬于她的工作間。

    陽光從窗戶斜射而來,落在她專注的側臉上,和她手中那枚閃爍著寒光的繡花針上。

    滬上的水很深,但她貝貝,要用自己的方式,一步一步走下去。

    (第八十五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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