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深秋,滬上法租界的一所教會女中內,正舉辦著一場小型的校內慈善義賣。
已是少女模樣的莫瑩瑩,穿著一身洗得發白但熨燙得十分平整的藍色校服裙,安靜地站在自己的攤位後。她的攤位上,沒有其他富家小姐們帶來的舶來品香水、精致洋娃娃或時髦絲巾,只有一摞摞她親手謄抄、裝訂的詩集,以及幾幅清雅的水墨蘭花圖。
她身形縴細,眉眼間繼承了母親林氏的溫婉,但那雙沉靜的眸子里,卻比同齡人多了一份過早經歷世態炎涼的堅韌與隱忍。周圍的喧囂與華麗仿佛與她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她只是微微垂著眼瞼,專注地看著手中的書卷。
“喲,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我們的‘才女’莫瑩瑩啊。”一個略帶尖刻的聲音響起,是同班的趙家小姐趙曼麗,其父正是當年構陷莫家的趙坤之佷女。她帶著幾個跟班,裊裊婷婷地走了過來,目光挑剔地掃過瑩瑩的攤位,“怎麼,齊家大少爺沒給你些好東西來撐撐場面?就賣這些……破爛紙片?”
周圍傳來幾聲壓抑的竊笑。
瑩瑩握著書卷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有些泛白,但抬起頭時,臉上已是波瀾不驚的淺笑︰“趙同學說笑了,義賣重在心意,不在價值。這些詩詞能換幾個銅板,幫助需要的人,便是有意義的。”
“心意?”趙曼麗嗤笑一聲,隨手拿起一幅蘭花圖,假意欣賞,“畫得倒是有幾分樣子,可惜啊,這紙墨太劣,終究是上不了台面。就像有些人,即便擠進了這所學校,也改不了骨子里的窮酸氣。”
刻薄的話語像針一樣刺來,瑩瑩的心口一窒。她想起母親林氏在燈下熬夜做針線活供她讀書的憔悴面容,想起齊家管家每月悄悄送來的、母親總要推辭再三才肯收下的微薄接濟,更想起那個早已模糊的、充滿檀香和溫暖氣息的家……她深吸一口氣,將翻涌的酸楚強行壓下。
“蘭生幽谷,不以無人而不芳。”瑩瑩的聲音清越而平穩,她看著趙曼麗,目光澄澈,“紙墨優劣,無關風骨。趙同學若不喜歡,放下便是。”
不卑不亢的態度,反而讓趙曼麗一時語塞。就在這時,一個清朗的男聲介入︰
“我覺得這幅蘭花,風骨極佳。”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穿著挺拔學生制服的少年走了過來,正是齊嘯雲。幾年光陰,他已褪去孩童的稚氣,身姿挺拔,眉目俊朗,周身散發著一種沉穩的氣度。他的出現,立刻吸引了全場的目光。
他徑直走到瑩瑩的攤位前,拿起那幅被趙曼麗貶低的蘭花圖,仔細端詳,眼中流露出真誠的贊賞︰“瑩瑩,你的畫技又精進了。這幅蘭草,疏密有致,筆觸雖簡,卻自有錚錚傲骨,我很喜歡。”說著,他取出錢夾,將里面所有的紙鈔都拿了出來,輕輕放在攤位上,“這幅畫,我買了。”
那數額,遠遠超出了一幅學生畫作的價值。
瑩瑩一怔,連忙擺手︰“嘯雲哥哥,這太多了……”
齊嘯雲溫和地打斷她,聲音不高,卻足以讓周圍所有人都听清︰“藝術無價,我認為它值這個價。更何況,這是為慈善盡心力。”他目光轉向趙曼麗,雖帶著禮貌的笑意,眼底卻是一片疏淡,“趙同學,你覺得呢?”
趙曼麗臉色一陣青白,在齊嘯雲無形的壓力下,只得悻悻地扯了扯嘴角︰“齊少爺說得是。”隨即帶著人灰溜溜地走了。
圍觀的人群漸漸散去。齊嘯雲看著眼前努力維持鎮定,但眼角微微泛紅的瑩瑩,心中掠過一絲心疼。他放柔了聲音︰“別在意她們的話。你很好,比她們所有人都要好。”
瑩瑩抬起頭,望進他真誠的眼眸,心中暖流涌過,輕輕點了點頭︰“謝謝你,嘯雲哥哥。”
“跟我還客氣什麼。”齊嘯雲笑了笑,幫她整理了一下攤位上被翻亂的書冊,“記住,明珠即便暫時蒙塵,其光華也終非瓦礫所能掩蓋。莫叔叔和林阿姨的風骨,都在你身上。”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江南水鄉,杭城。
西子湖畔,著名的“樓外樓”菜館後廚,此刻正忙得熱火朝天。
與滬上教會女中的雅致寧靜截然不同,這里充滿了鍋碗瓢盆的踫撞聲、旺火爆炒的滋滋聲和跑堂伙計嘹亮的吆喝聲。
一個身形靈動、梳著兩根烏黑麻花辮的少女,正利落地將一條剛剛宰殺好的鱖魚打上花刀。她動作嫻熟,手腕翻轉間,刀痕深淺一致,均勻漂亮,正是被漁民莫老憨收養的阿貝。
幾年的水鄉生活,將她養育得健康而充滿活力。她的皮膚是常年沐浴陽光的小麥色,一雙大眼楮黑白分明,顧盼間神采飛揚,帶著一股不服輸的野性與靈動。
“阿貝!‘宋嫂魚羹’的料備好了沒?前頭客人都催了!”大廚粗著嗓子喊道。
“好啦好啦!王師傅,您就瞧好吧!”阿貝揚聲應道,聲音清脆得像清晨的黃鸝。她將處理好的鱖魚放入盤中,轉身又去處理一旁的配料,洗、切、剁、腌,一系列動作如行雲流水,竟比旁邊幾個學了多年的幫工還要利落幾分。
她自小在漁船上長大,對魚鮮有著天生的了解。被樓外樓的王師傅偶然發現其天分,破例收做幫廚學徒後,更是如魚得水,不僅一點就通,還時常有些自己琢磨出來的新奇想法。
“阿貝這丫頭,手真巧!這魚絲切得,比我這幾十年的老師傅還勻稱!”旁邊一個老師傅忍不住贊嘆。
王師傅看著阿貝忙碌的背影,眼中也滿是欣慰,但嘴上卻道︰“小丫頭片子,有點靈性罷了,還得磨煉!阿貝,火候!注意火候!魚羹講究的是嫩滑,滾湯一汆即出,多一分則老!”
“知道啦,師傅!”阿貝全神貫注地盯著灶火,調整著力度。汆燙、勾芡、淋蛋花、撒姜絲蔥花……最後,一碗色澤悅目、香氣撲鼻的宋嫂魚羹便完成了。
跑堂的伙計端走羹湯,不一會兒,前廳便傳來了客人的高聲稱贊︰“好!這魚羹堪稱一絕!鮮掉眉毛了!是哪位大師傅的手藝?我要見見!”
王師傅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推了阿貝一把︰“去吧,丫頭,客人叫好呢。”
阿貝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手,整理了一下衣襟,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面對客人的夸贊,她既不扭捏,也不驕傲,只是甜甜一笑︰“老爺您喜歡就好,是俺師傅教得好!”
她那充滿江南風韻的俏麗模樣,以及爽朗又不失禮數的態度,更是贏得了滿堂彩。無人能想到,這個在煙火繚繞的廚房里揮灑汗水的漁家女,懷中那半塊以舊布仔細包裹、貼身珍藏的溫潤玉佩,正昭示著她截然不同的、本該金尊玉貴的出身。
夜深人靜。
滬上貧民窟的小閣樓里,莫瑩瑩在微弱燈光下,一邊溫書,一邊照顧著身體愈發虛弱的母親林氏。她撫摸著齊嘯雲今日“買”下那幅畫後,悄悄塞回給她的、遠超畫價的鈔票,心中百感交集。她知道,這是嘯雲哥哥在維護她敏感的自尊。她將這份情誼默默記在心里,轉化為更努力向上的動力。“我一定要出人頭地,重振莫家,讓母親過上好日子。”少女的誓言,在寂靜的夜里無聲而堅定。
杭城,莫老憨家簡陋卻溫馨的漁家小院里,阿貝結束了一天的忙碌,坐在窗前。月光灑在她攤開的手掌上,那半塊玉佩泛著柔和的光澤。她想起白日里客人的稱贊,想起王師傅的悉心教導,心中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憧憬。“等俺再學些本事,賺更多錢,一定要讓爹娘住上大房子,不再那麼辛苦。”她握緊了玉佩,那微涼的觸感,是她身世的唯一謎團,卻也激勵著她不斷向前。
南北兩地,兩顆蒙塵的明珠,正以自己的方式,在截然不同的環境中,悄然綻放出屬于她們獨特而耀眼的光芒。命運的絲線,已開始悄然收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