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貝在漁村救下落水富商獨子,對方感激涕零送上厚禮;
而瑩瑩卻在滬上音樂學校的才藝展示上,因校方偏袒富家千金而錯失機會;
深夜,瑩瑩對著半塊玉佩輕聲問︰若我生來就在該在的位置,人生可會不同?
江南水鄉的清晨,總是裹著一層濕漉漉的薄霧,混著河泥和水草的氣息。天光未大亮,阿貝已經拎著洗好的衣物,踏著青石板往家走。河水在腳下安靜流淌,倒映著灰白的天色,偶爾有早起的漁船“鎭乃”一聲劃過,蕩開一圈圈漣漪。
“阿貝!快!碼頭上……碼頭上有人落水了!” 同村的阿旺氣喘吁吁地跑來,臉上滿是驚慌。
阿貝心下一凜,丟下木盆,拔腿就朝村口碼頭跑去。那里已圍了不少人,亂哄哄一片。透過人群縫隙,只見渾濁的河面上,一個穿著體面、顯然不是本地人的少年正在撲騰,水花四濺,眼看就要沉下去,旁邊幾個漁家漢子正忙著解小船,亂作一團。
幾乎沒來得及思考,阿貝甩掉腳上磨得發薄的布鞋,一個猛子扎進了還帶著寒意的河水里。河水瞬間淹沒了她,冰冷刺骨。她咬緊牙關,憑著自小在水邊摸爬滾打練出的好水性,迅速朝那掙扎的身影游去。
靠近了,才發現那少年約莫十三四歲年紀,面色青白,已是嗆了水,力氣將盡。阿貝從後面勒住他的腋下,費力地往回拖。少年無意識地掙扎,增加了不少阻力。河水灌入口鼻,阿貝憋著一口氣,雙腿拼命蹬水,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不能松手。
終于,在聞訊趕來的莫老憨和幾個村民的幫助下,兩人被七手八腳地拖上了岸。那少年已昏迷不醒,嘴唇發紫。阿貝渾身濕透,冷得直打哆嗦,頭發黏在臉上,狼狽不堪,卻顧不上自己,幫著阿爹給少年控水、拍背。
一陣忙亂後,少年咳出幾口水,悠悠轉醒,眼神茫然地看著周圍陌生的面孔和破舊的漁村。
……
晌午剛過,幾輛罕見的黑色轎車,在村民好奇又畏懼的目光中,顛簸著駛入了這僻靜的水鄉小村,停在了莫老憨家低矮的屋舍前。
車上下來一位穿著綢緞長衫、戴著金絲眼鏡的中年男子,神色焦急,步履匆忙,身後跟著幾個隨從。他便是落水少年的父親,滬上知名的富商,沈萬昌。
沈萬昌一見被莫老憨夫婦安置在屋里、蓋著厚被子、已然清醒只是受驚不小的獨子沈文瀾,頓時紅了眼眶。听完結結巴巴的村民和阿貝簡短的敘述,他更是激動不已,一把抓住莫老憨粗糙的手,聲音哽咽︰“老哥!恩人哪!多謝你們救了我這不成器的兒子!我沈家三代單傳,就這一根獨苗,要是出了事,我……我可怎麼向他死去的娘交代!”
他轉向站在一旁、換上了干淨舊衣仍顯瘦弱的阿貝,眼神充滿感激︰“小姑娘,是你跳下水救了他?好膽識!好水性!這份恩情,我沈萬昌沒齒難忘!”
沈萬昌當即命隨從抬進來幾個沉甸甸的禮盒。打開一看,村里人都倒吸一口冷氣。有光滑閃亮、一看就價值不菲的綢緞衣料,有封裝精美的各色罐頭、糖果點心,還有一盒白花花的現大洋,那銀元踫撞的清脆聲響,讓圍觀的村民眼楮都直了。
“一點小小謝意,不成敬意,務必收下!給姑娘壓驚,也給家里添補些用度。”沈萬昌言辭懇切。
莫老憨夫婦一輩子沒見過這許多錢財物品,慌得直擺手︰“使不得,使不得,沈先生,這太多了,救人……救人是應當的……”
阿貝也低聲道︰“沈先生,您太客氣了。”
推辭再三,沈萬昌態度堅決,莫老憨一家最終只能千恩萬謝地收下。沈萬昌又細細問了阿貝的年紀、平日生活,听聞她只是跟著養父母打漁、做些零活,眼中掠過一絲憐惜,臨行前又特意對阿貝道︰“小姑娘,你于文瀾有再生之恩,以後若有什麼難處,盡管到滬上沈家商行來找我!”
車隊載著沈家父子和滿村的議論艷羨離開了。莫家破舊的堂屋里,堆滿了那些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厚禮。莫老憨摸著那冰涼的綢緞,喃喃道︰“這……這得值多少魚啊……”
阿貝娘則小心翼翼地將那盒銀元收好,臉上是掩不住的喜悅和後怕。阿貝站在門口,望著車子離去的方向,手里無意識地摩挲著貼肉掛著的半塊玉佩。河水冰冷的觸感似乎還留在皮膚上,而掌心,仿佛還殘留著剛才推拒時,觸踫到那些光鮮禮盒的陌生質感。
……
幾乎就在同一片天光下,數百里外的滬上,位于法租界的聖瑪麗亞音樂學校內,卻是另一番景象。
窗明幾淨的琴房里,瑩瑩穿著一身半舊的素色旗袍,站在鋼琴旁。她剛剛結束了一段聲樂展示,唱的是母親林氏幼時教的一首江南小調,嗓音清越婉轉,帶著幾分這個年紀少有的哀愁與韻味。
台下坐著幾位音樂教員,還有學校的教務主任。然而,他們的目光大多並未停留在瑩瑩身上,而是交頭接耳,不時瞥向坐在前排另一個穿著洋裝、打扮時髦的女生——航運大王孫家的千金,孫曼麗。
孫曼麗也參加了剛才的才藝展示,她的鋼琴演奏技巧嫻熟,旋律流暢,是正統西洋學院派的路子。
教務主任扶了扶眼鏡,清了清嗓子,開口宣布結果︰“經過我們評議,孫曼麗同學的鋼琴演奏,技巧更為全面,樂感突出,更符合我們學校對優秀學生的選拔標準。因此,這次推薦前往巴黎音樂學院交流學習的名額,決定給予孫曼麗同學。”
話音落下,孫曼麗嘴角揚起一抹矜持而得意的微笑,她身邊的幾個女伴立刻低聲恭維起來。
瑩瑩站在原地,手指微微蜷縮,捏住了旗袍的側縫。她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她知道自己唱得不錯,母親也說過,她的嗓音有天賦。可是……她抬眼看了看孫曼麗身上那件最新款的洋裝,還有她手指上那枚閃閃發光的碎鑽戒指,又看了看自己洗得發白的旗袍袖口。
差距,從來就不只在琴技和歌喉上。
她沒有爭辯,也沒有流淚,只是默默地對著評委席鞠了一躬,然後轉身,挺直了背脊,走出了琴房。身後,是孫曼麗那群人毫不掩飾的嬉笑聲和教務主任如釋重負的輕咳。
……
夜深了。
滬西貧民區那間狹**仄的亭子間里,只有一盞昏黃的電燈散發著微弱的光暈。窗外是都市夜生活的隱約喧囂,霓虹燈的光怪陸離折射不進這被遺忘的角落。
林氏已經睡下,呼吸輕微而綿長,臉上帶著日間操勞的倦容。
瑩瑩卻毫無睡意。她獨自坐在窗邊的小桌前,桌上攤著一些樂譜和舊書。她輕輕拉開抽屜,從一個舊絨布匣子里,取出了那半塊玉佩。
玉佩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溫潤朦朧的光澤。上面的螭紋摩挲得光滑,觸手生溫。這是她身世的憑證,也是莫家曾經輝煌,以及那場莫名災變的無聲見證。
冰涼的玉石貼在掌心,白日里在音樂學校發生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她腦海中翻涌。孫曼麗驕傲的眼神,教務主任回避的目光,那些竊竊私語和輕蔑的笑聲……每一個細節,都像一根細小的針,扎在心口上,並不劇烈,卻綿密地疼。
她失去的,僅僅是一個交流學習的機會嗎?
不,她失去的,是原本可能截然不同的人生。
如果莫家沒有倒,如果父親還在,如果她是在那座早已記憶模糊的大宅里,作為莫家名正言順的千金小姐長大……那麼今日,站在那琴房里,她是否還需要因為一身舊衣而自覺氣短?是否還需要因為無人撐腰而眼睜睜看著機會被旁人憑借家世奪走?
那個叫貝貝的、從未謀面的妹妹,當年若是沒有被抱走、沒有夭折,如今又會是怎樣光景?她們姐妹二人,是否都能在父母的羽翼下,安然享受著本該屬于她們的一切?
月光吝嗇地灑進一線,勾勒出她單薄而倔強的肩線。
許久,瑩瑩將玉佩緊緊攥在手心,仿佛要從中汲取一絲虛幻的力量。她抬起頭,望著窗外被切割成狹長方塊的、渾濁的夜空,聲音輕得如同嘆息,幾乎要散在夜風里︰
“若我生來,就在該在的位置……人生,可會不同?”
沒有人回答。只有遠處黃浦江上,夜航輪船的一聲汽笛,悠長而沉悶,如同這個時代深重的嘆息,穿透夜幕,緩緩蕩開。
亭子間里那聲無人應答的輕問,余音仿佛還纏繞在昏黃燈暈與清冷月光交織的縫隙里。瑩瑩握著那半塊玉佩,指尖冰涼的觸感直透心底。窗外,都市的夜依舊喧囂,隔壁傳來孩童夜啼和婦人含糊的安撫,更遠處,隱約有歌舞廳的爵士樂飄來,奢靡而遙遠。她將玉佩貼在心口,那里堵著一團棉絮似的委屈與不甘,沉甸甸的,卻又無處傾瀉。
良久,她才輕輕將玉佩放回絨布匣子,合上抽屜。動作小心,沒有發出一點聲響,生怕驚醒了里間淺眠的母親。躺回那張吱呀作響的小床上,她睜著眼,望著天花板上雨水滲漏留下的斑駁印跡,一夜無眠。
第二天清晨,林氏起身時,見女兒眼下有著淡淡的青影,心中了然,卻也不點破,只默默將稀粥煮得更稠了些。“今日齊家管家可能會送些米面來,你若是悶,就出去走走,別總待在屋里。”林氏溫聲道,將一碗粥推到瑩瑩面前。
瑩瑩低頭喝著粥,含糊地應了一聲。她知道自己不能倒,這個家,如今更多是靠她撐著母親那點微薄的希望。
將近中午,齊家的老管家果然來了,不僅帶來了米面,還有一小包用油紙裹著的白糖和幾塊難得的肥皂。“少爺吩咐的,說林夫人和小姐用得著。”老管家笑容謙和,目光在瑩瑩略顯蒼白的臉上停留一瞬,帶著不易察覺的憐憫。
瑩瑩道了謝,送走管家,看著那包白糖,心里說不出什麼滋味。齊嘯雲的關照,像冬日里隔著玻璃照進來的陽光,能看見光亮,卻感受不到多少暖意。他是齊家未來的繼承人,而她,是罪臣之女,蝸居亭子間的落魄千金。那“像保護妹妹一樣”的承諾,界限分明。
她將那包糖仔細收好,對林氏說︰“娘,我出去透透氣。”
她沒有去熱鬧的街市,而是拐向了離貧民區不算太遠的一個小公園。這里不如法租界的公園精致,卻也有些綠意和幾張長椅。她常來這里,看會兒書,或者只是坐著發呆。
今日,公園一角卻有些不同。幾個穿著學生裝的年輕男女聚在一起,中間站著一個穿著陰丹士林布旗袍、剪著齊耳短發的女學生,正激昂地說著什麼,她身旁立著一塊簡陋的木牌,上面用粉筆寫著“募捐!支援東北前線將士!”
“……倭寇鐵蹄踐踏我大好河山,東北同胞處于水深火熱之中!我前線將士浴血奮戰,缺衣少藥!同學們,同胞們!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們不能親赴沙場,亦當竭盡所能,支援前線!一分一毫,皆是心意!”女學生的聲音清亮,帶著不容置疑的熱忱。
圍觀的人不多,有的漠然走過,有的駐足听幾句,搖搖頭離開,也有零星幾個掏出幾個銅元,放入女學生捧著的募捐箱里。
瑩瑩站在人群外圍,听著那激昂的詞語——“國家”、“同胞”、“匹夫有責”,這些詞匯離她亭子間里困頓的生活似乎很遙遠,卻又莫名地牽動了心底某根弦。她想起父親莫隆,當年是否也曾為這個積貧積弱的國家憂心奔走?而如今,家國俱損。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齊家管家剛送來,母親讓她帶著以備不時之需的幾角零錢。她猶豫了一下,走上前,將那幾個角子全部投入了募捐箱。
女學生看到她,眼楮一亮,朝她用力點頭︰“謝謝這位同學!”
旁邊一個戴著眼鏡的男學生遞過來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封面印著《義勇軍進行曲》譜子。“同學,有興趣可以看看,我們下周在光華大學還有一場愛國宣講會。”
瑩瑩接過冊子,低聲道了謝,匆匆離開了小公園。手心握著那本粗糙紙張印刷的小冊子,微微發燙。她回頭望了一眼,那幾個學生的身影在稀疏的樹影下,顯得格外單薄,卻又異常堅定。
江南水鄉,晨霧散盡,陽光灑在河面上,碎金萬點。莫家那間低矮的屋舍,卻因昨日沈家送來的厚禮,而顯得有些不同往日。
鄰居們探頭探腦,言語間滿是羨慕。
“老憨家這是走了大運了!”
“阿貝那丫頭,平日里不聲不響,沒想到有這般膽識!”
“那沈家可是滬上的大富商,指頭縫里漏點,就夠他們吃用不盡了!”
莫老憨蹲在門口,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看著屋里堆放的綢緞和那盒白花花的大洋,眉頭卻微微皺著。阿貝娘則忙碌著,將那些精致的點心罐頭小心地收進唯一的木櫃里,臉上是掩不住的喜色,卻又帶著幾分惶恐。
“他爹,這些料子,給阿貝做身新衣裳吧?姑娘大了,總不能一直穿得這麼破舊。”阿貝娘撫摸著光滑的綢緞,提議道。
莫老憨吐出一口煙圈,悶聲道︰“再說吧。這錢……得留著,萬一有個急用。”
阿貝坐在小凳上,低頭補著漁網,听著父母的對話,一言不發。她心里也亂糟糟的。救人是一時沖動,沒想過回報。沈家的厚禮,像一塊巨石投入她平靜的生活,激起了巨大的漣漪。那些光鮮的東西,與這個家、與她,都格格不入。她甚至覺得,放在屋里,都有些扎眼。
下午,她照常去河邊清洗衣物。蹲在青石板上,棒槌起落間,水花四濺。河水依舊渾濁,倒映著藍天白雲和她清秀卻帶著倦容的臉。昨日落水救人的地方,已經恢復了平靜,仿佛什麼都未曾發生。
“阿貝!”同村的春妮跑過來,蹲在她身邊,壓低聲音,眼里閃著好奇的光,“快跟我說說,那沈家少爺長得什麼樣?是不是跟畫報上的電影明星一樣?”
阿貝愣了一下,搖搖頭︰“當時……沒看清。”她只記得那少年蒼白的臉和驚恐的眼神,還有被拖上岸後那身濕透的、料子極好的西裝。
“唉,真可惜!”春妮咂咂嘴,“听說沈家可有錢了,住在滬上那種有大電梯、霓虹燈整夜亮的地方!阿貝,他們就沒說,接你去滬上享福?”
“胡說些什麼。”阿貝輕聲打斷她,手下用力搓洗衣物,“我就是個漁家女,救了個人而已。人家客氣,送點東西,過去了就過去了。”
春妮撇撇嘴,顯然不信,但還是識趣地沒再多問。
阿貝將洗好的衣物擰干,放入木盆。站起身時,目光無意間落在河對岸。那里,幾個穿著體面、像是城里來的人,正指指點點,對著這片河岸和更遠處的灘涂說著什麼。其中一人手里還拿著圖紙。
她沒多想,端著木盆回家了。只是心里那點莫名的煩亂,並未因冰冷的河水而平息。
滬上,聖瑪麗亞音樂學校那場不公的選拔,像一根刺,扎在瑩瑩心里。她不再去琴房練習,甚至刻意避開可能遇到孫曼麗和其他富家同學的路。
這日,她繞路從學校後門的小街走,卻听見一陣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小提琴聲。聲音來自一間臨街的、略顯破舊的閣樓,窗戶開著。
她鬼使神差地停下腳步。那琴聲拉得並不流暢,甚至有些刺耳,但拉琴的人似乎極其專注,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某個困難的樂段,帶著一種執拗的勁兒。
過了一會兒,琴聲停了。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襯衫、頭發凌亂的年輕男子從窗口探出頭,手里還拿著琴弓。他看起來比瑩瑩大不了幾歲,面容清 ,眼神卻有種燃燒般的光芒。他看到樓下站著的瑩瑩,愣了一下,隨即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吵到你了吧?抱歉,我總拉不好這段。”
瑩搖搖頭︰“沒有。你……很用功。”
男子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澀︰“不用功不行啊。沒人家那種請名師、用名琴的條件,只能靠笨功夫磨了。”他看了看瑩瑩身上半舊的旗袍和手里拿著的樂譜冊子,問道︰“你也是學音樂的?”
“算是吧。”瑩瑩輕聲答。
“我叫陳朗,音專的學生。”男子自我介紹道,“你呢?”
“莫瑩瑩。”
簡單的對話後,兩人一時無言。陳朗看著她,忽然道︰“莫同學,看你樣子,不像那些……嗯,有錢人家的小姐。學音樂,不容易吧?”
這句話,無意間戳中了瑩瑩的心事。她低下頭,沒有回答。
陳朗卻像是找到了知音,話多了起來︰“這世道,有時候真不公平。有才華的,可能因為窮,連把像樣的琴都買不起,更別說機會。而那些……哼。”他沒說完,但意思很明顯。
他揚了揚手里的琴弓︰“我就不信,只有他們配搞藝術!音樂不該是金錢堆砌出來的!莫同學,你要是喜歡音樂,別輕易放棄。就算沒有舞台,至少還能拉給自己听,唱給自己听!”
他的話,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憤慨和天真,卻像一陣風,吹散了瑩縈繞心頭的部分陰霾。她抬起頭,看著陳朗那雙熾熱的眼楮,輕輕點了點頭。
“謝謝。”她說。
離開那條小街時,瑩瑩覺得腳步輕快了些。她摸了摸口袋里那本《義勇軍進行曲》的冊子,又想起陳朗的話。也許,路不止一條。也許,失去一個去巴黎的機會,並不意味著失去所有。
幾天後,沈家派來的人再次到了漁村。這次來的是一位穿著體面長衫的賬房先生,帶著兩個隨從,態度比上次沈萬昌更加客氣周到。
賬房先生先是再次表達了沈家的感激之情,然後呈上了一份禮單,上面羅列了更為具體的謝儀,除了之前的財物,還包括願意資助阿貝去鎮上甚至縣里新式學堂讀書的承諾。
“沈老爺說了,阿貝姑娘聰慧勇敢,屈居鄉野實在是埋沒了。若是姑娘願意,沈家可以負責一切學雜費用,直至姑娘學業有成。”賬房先生微笑著,看向坐在父母身後、低著頭的阿貝。
莫老憨夫婦更是惶恐,連連道︰“這怎麼敢當……這……”
阿貝抬起頭,看著賬房先生,聲音不大卻清晰︰“謝謝沈老爺好意。只是……我習慣了漁村的生活,還要幫著爹娘干活。讀書……就不用了。”
賬房先生有些意外,勸道︰“姑娘,機會難得。讀了書,明事理,將來或許能有更好的出路,不必再如此辛苦。”
阿貝沉默著,搖了搖頭。她心里有種說不清的抗拒。沈家的饋贈太重,重得讓她不安。她救人不圖這些,若接受了,仿佛那單純的舉動就變了味道。而且,離開漁村,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她不敢想。
賬房先生見她態度堅決,也不好再強求,又寒暄幾句,留下禮單和一些實用的禮物(如成藥、布匹),便告辭了。
送走沈家的人,莫老憨看著女兒,嘆了口氣︰“阿貝,沈家是真心實意,你……”
“爹,我知道。”阿貝打斷他,“但我們不能靠著別人的感激過一輩子。這些錢和東西,我們省著用,或者……以後有機會,幫襯更需要的人也好。我自己有手有腳,能養活自己。”
她走到窗邊,望著外面熟悉的河流和船只。沈家的出現,像一顆投入水面的石子,漣漪過後,水面似乎恢復了平靜,但水底的東西,卻被攪動了。她下意識地又摸了摸頸間的半塊玉佩。這玉佩,和沈家的厚禮一樣,都指向一個她未知的、模糊的過去和未來。
瑩瑩再次去了那個小公園。這次,那幾個學生還在,募捐箱前的人似乎多了一些。她看到陳朗也在,他正和一個工人打扮的男子說著什麼,神情激動。
瑩瑩沒有立刻上前,她站在不遠處看著。陳朗看到了她,朝她點了點頭。
募捐活動間歇,陳朗走過來,額上帶著汗珠。“莫同學,你來了。”
“嗯。”瑩瑩應了一聲,猶豫了一下,問道,“你們……經常做這些嗎?”
“能做的有限。”陳朗抹了把汗,“募捐、宣傳、喚醒民眾。國家到了這個地步,總不能人人都做縮頭烏龜。”他看了看瑩瑩,“我看你上次也捐了錢,是有心人。”
瑩瑩低下頭︰“只是……一點心意。”
“心意無價。”陳朗鄭重道,隨即他又興奮起來,“對了,我們幾個同學組織了一個小型的合唱團,唱一些進步歌曲,鼓舞士氣。就在光華大學附近活動,你要不要來看看?”
瑩瑩心念微動。唱歌……那是她真正喜歡,並且能讓她暫時忘記煩惱的事情。
“我……可以嗎?”
“當然!”陳朗眼楮一亮,“歡迎任何有志青年!”
第一次去那個所謂的“合唱團”,是在一個大學的廢棄倉庫里。條件簡陋,只有一架走音的舊鋼琴,十幾個男女學生,穿著樸素,但眼神都和陳朗一樣,帶著光。
他們唱的不是學校里教的西洋詠嘆調或風花雪月的流行曲,而是《畢業歌》、《大路歌》,還有那首《義勇軍進行曲》。歌聲或許不夠專業,甚至有些參差不齊,但那蓬勃的力量,那發自肺腑的激情,卻深深震撼了瑩瑩。
她站在角落里,听著,看著,胸口有什麼東西在涌動。
“來,莫同學,一起唱!”陳朗向她招手。
瑩瑩有些怯場,但在那些熱情目光的鼓勵下,她慢慢走上前,跟著旋律,輕聲哼唱起來。
起初聲音很小,漸漸地,她放開了嗓子。清越的嗓音融入集體的和聲,仿佛水滴匯入河流。她唱著「同學們,大家起來,擔負起天下的興亡」,唱著「我們萬眾一心,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
唱著唱著,眼眶竟有些濕潤。在這里,沒有人關心她是不是落魄千金,沒有人用家世來衡量她。在這里,音樂不再是攀附風雅的工具,而是吶喊,是武器,是凝聚人心的力量。
排練結束,陳朗走到她身邊,由衷贊道︰“莫同學,你唱得真好!很有感情!”
瑩瑩臉上泛起一絲紅暈,這是失去音樂學校的推薦名額後,第一次有人如此真誠地肯定她的歌聲。
“是這些歌……寫得好。”她輕聲說。
“歌好,也要唱的人用心。”陳朗看著她,眼神明亮,“下周末我們有一場小型的公開演出,就在大學禮堂,你來擔任《漁光曲》的領唱,怎麼樣?”
瑩瑩的心猛地一跳。領唱?公開演出?
她看著陳朗期待的眼神,又環顧四周那些友善的面孔,再想起音樂學校里那令人窒息的偏頗和輕視。一股從未有過的勇氣,悄然滋生。
她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好,我試試。”
漁村的夜晚,靜謐而深沉。只有河水拍岸的嘩嘩聲,和偶爾的幾聲犬吠。
阿貝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白天沈家賬房先生的話,還在耳邊回響。讀書……更好的出路……這些詞匯對她來說,陌生而充滿誘惑。她不是不向往外面的世界,不是不渴望知識,只是……
她翻了個身,手又無意識地握住了胸前的玉佩。這半塊玉,是她的根,也是她的謎。養父母從未隱瞞她的身世,只說是碼頭撿來的,襁褓里有這塊玉。她知道自己來自一個或許不平凡的家庭,但那家庭是什麼樣子,為什麼遺棄她,一概不知。
沈家的出現,像是一道強光,驟然照進了她封閉的世界,讓她更清晰地看到了自身的窘迫和與那個“外面世界”的鴻溝。接受資助,或許能改變命運,但那意味著欠下更大的人情,背離這片生她養她的水土,也背離了養父母多年來的撫育之恩。
可不接受,難道就要一輩子困在這小小的漁村,重復著打漁、補網、嫁人生子的循環嗎?她想起白天在河邊看到的那些城里人,他們對這片河岸的指點和圖紙……一種模糊的預感,讓她感到不安。
窗外,月亮升起來了,清輝灑在河面上,波光粼粼。與滬上那被霓虹燈映照的夜空,截然不同。
光華大學那間略顯破舊的禮堂里,座無虛席。來的大多是青年學生,也有少數附近的市民和工人。氣氛熱烈而肅穆。
後台,瑩瑩穿著一身干淨的素色旗袍,這是母親連夜為她熨燙平整的。她看著台下攢動的人頭,手心微微出汗。這是她第一次在這麼多人面前唱歌,不是為了炫耀才藝,不是為了爭取名額,而是為了……表達。
陳朗走過來,遞給她一杯水︰“別緊張,就像我們排練時一樣。把你的感情唱出來。”
瑩瑩點點頭,接過水杯,指尖有些冰涼。
演出開始了。合唱團的同學們陸續上台,演唱了幾首激昂的進行曲和敘事歌曲,台下反響熱烈,掌聲雷動。
輪到《漁光曲》了。報幕員報出曲名和領唱“莫瑩瑩”時,她深吸一口氣,走上了舞台中央。
追光燈打在她身上,有些刺眼。她能看到台下無數雙眼楮,帶著期待、好奇、或許還有審視。她微微閉眼,再睜開時,目光變得沉靜。
前奏響起,是那架舊鋼琴彈出的、帶著淡淡哀愁的旋律。
她開口,聲音清冽,如同月光下的溪流︰
“雲兒飄在海空,魚兒藏在水中……”
沒有炫技,沒有刻意雕琢,她只是用聲音描繪著一幅畫面——晨霧中的大海,撒網的漁民,生活的艱辛與希望。她的歌聲里,帶著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從生活中磨礪出的堅韌,以及對美好生活的朦朧向往。
“……魚兒難捕租稅重,捕魚人兒世世窮……”
唱到這一句時,她想起了亭子間的逼仄,母親日漸粗糙的雙手,想起了這個時代壓在普通民眾身上的重負。情感自然而然地傾注,歌聲里帶上了真實的悲憫與控訴。
台下安靜極了,只有她的歌聲在回蕩。許多人屏住了呼吸,被這純淨而充滿感染力的歌聲打動。
陳朗在舞台側幕看著,眼神灼灼。
一曲終了,短暫的寂靜後,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許多人站了起來,用力地鼓掌。
瑩瑩站在台上,看著台下激動的觀眾,眼眶發熱。這一刻,所有的委屈、不甘,似乎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找到了音樂對于她的、真正的意義。
演出非常成功。結束後,許多素不相識的人圍上來,向她表示祝賀和贊賞。
“莫同學,你唱得太感人了!”
“這聲音,比收音機里的歌星還好听!”
“謝謝你,讓我們听到了這麼好的歌!”
瑩瑩被熱情的人群包圍著,有些手足無措,心里卻被巨大的溫暖和成就感填滿。陳朗擠過來,護著她往外走,臉上是燦爛的笑容︰“看吧,我說你可以的!音樂的本質是打動人心,你做到了!”
走出禮堂,夜風拂面,帶著初夏的微涼。瑩瑩抬頭看著滬上夜晚依舊明亮的星空,第一次覺得,這片天空,或許也有她的一席之地。
“謝謝你,陳朗。”她輕聲說,語氣真誠。
“謝我做什麼,是你自己的才華和努力。”陳朗看著她,夜色中,他的眼楮格外亮,“莫瑩瑩,你有沒有想過,音樂可以不僅僅是個人的愛好,它可以有更大的力量?”
瑩瑩心中一動,沒有立刻回答。但一顆種子,已經悄然埋下。
回到亭子間,林氏還在燈下做著針線活等她。見她回來,臉上帶著罕見的紅暈和光彩,林氏放下手中的活計,溫和地問︰“演出順利嗎?”
“嗯。”瑩瑩用力點頭,走過去,依偎在母親身邊,將演出的盛況和觀眾的反應細細說給母親听。
林氏靜靜地听著,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伸手輕輕撫摸著女兒的頭發︰“我的瑩瑩,長大了。”
瑩瑩靠在母親膝上,感受著這難得的溫馨片刻。她忽然覺得,即使沒有那虛無縹緲的“該在的位置”,憑借自己的努力和堅持,似乎也能走出一條路來。
只是,當她獨自躺回床上時,手指觸踫到枕下那硬硬的絨布匣子,心里那關于身世、關于那半塊玉佩、關于那個不知在何方的妹妹的疑問,依舊如同夜色中的暗流,悄然涌動。
而遠在江南水鄉的阿貝,也在同一片星空下,握著屬于自己的那半塊玉佩,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對未來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與隱約的期盼。
雙生花的命運之線,在時代的洪流中,各自蜿蜒,尚未交匯,卻都已感受到了那來自遠方的、無形的牽引。滬上的霓虹與水鄉的漁火,在同一片蒼穹下,明明滅滅,映照著兩個少女截然不同,卻又在某些瞬間悄然共振的心事。這漫長的夜,似乎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