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家被抄那日,林婉清在混亂中死死護住懷中幼女。
她不曾察覺,忠心耿耿的乳娘正被人以她性命相要挾。
當乳娘顫抖著抱走雙生女中的一個時,林婉清腕上那枚陪嫁玉鐲驟然斷裂。
碎玉濺開的聲音,淹沒在軍靴踐踏和嬰兒啼哭之中。
許多年後,林婉清總在深夜里驚醒,指尖仿佛還殘留著那日碎玉的冰涼。
而她不知道,那半塊隨女兒消失的玉佩,正在江南水鄉的晨霧中,掛在一個小漁女的頸間。
門軸斷裂的刺耳聲響,混著軍靴沉重雜沓的踐踏,如同驚雷,悍然劈碎了莫宅清晨的寧謐。
“搜!一個角落也不許放過!”
“所有人到前院集合!違令者,就地正法!”
粗暴的呼喝,器物砸碎的爆裂,女眷僕從驚恐的短促尖叫,瞬間將這座往日里連風都透著雅致的宅邸,撕扯得支離破碎。
林婉清是在睡夢中被貼身丫鬟素雲搖醒的,素雲臉上是全無血色的倉皇︰“夫人!不好了!外面……外面來了好多兵!”
心髒猛地一沉,寒氣自腳底瞬間竄遍四肢百骸。林婉清掀被下床,甚至來不及披外衫,只穿著寢衣便沖向隔壁的嬰兒房。兩個奶娃娃並頭睡在精致的雕花搖籃里,兀自酣甜,全然不知外面的天翻地覆。她俯身,一手一個,將兩個溫熱柔軟的小身子緊緊摟進懷里,仿佛要將她們揉回自己的骨血中去。
“隆哥……”她下意識地低喚丈夫,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前院傳來的喧嘩更甚,隱約夾雜著莫隆壓抑著怒氣的質問,隨即是一陣推搡拉扯的動靜。林婉清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那雙慣常溫柔含笑的眸子里,已逼出一種絕境下的冷冽鎮定。她快速對素雲吩咐︰“去,把我的妝匣底層那幾件金飾,還有牆角小櫃里那包銀元,拿來分給下面機靈些的丫頭小廝,讓他們……能走一個是一個。”
素雲含淚應了聲,匆匆去了。
林婉清抱著孩子走到窗邊,指尖挑開一絲縫隙。院子里,穿著灰撲撲制服的士兵如狼似虎,驅趕著衣衫不整的下人,昔日精心打理的花草被踐踏得一片狼藉。她的目光死死鎖在院門處,只見莫隆被兩個兵士反擰著胳膊,官袍被扯得歪斜,發冠也不知落到了何處,但他脊背依舊挺得筆直,回過頭,目光穿透紛亂的人群,準確地投向這扇窗戶。
沒有言語,只那一眼,沉甸甸的,包含了太多——囑托,歉疚,還有讓她活下去的決絕。
林婉清指甲深深掐入窗欞,木刺扎進皮肉也渾然不覺。
混亂中,乳娘周氏被人群擠到了角落,她抱著胳膊,臉色煞白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身子抖得如同秋風里的落葉。一個穿著體面、像是管事模樣的男人悄無聲息地靠近,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毒蛇信子般的陰冷︰“周媽媽,識時務者為俊杰。趙處長的話,你可想清楚了?莫家完了,你再忠心,也不過是跟著一起填那無底洞。照我們說的做,不僅能活命,還能得一筆足夠你下半輩子衣食無憂的賞錢。若是不從……”他頓了頓,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被士兵圍在中央的林婉清,“林夫人這弱質芊芊,怕是經不起牢獄里的磋磨。”
周氏猛地一顫,抬頭看向那男人,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眼前晃過趙坤那張看似儒雅實則狠戾的臉,晃過那些她偶然听見的、關于政敵如何消失的可怕傳聞,再看向被士兵推搡著、卻依舊努力維持著尊嚴的莫隆,以及窗前那個單薄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的身影……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淤泥,瞬間淹沒了她。
“我……我……”她喉嚨里發出 的怪響。
那男人不耐煩地皺了眉,聲音更冷︰“快點!沒時間給你磨蹭!抱那個穿湖藍襁褓的,記住,做得干淨點,就說是亂中夭折了!”
最後一絲猶豫被徹底碾碎。周氏渾濁的眼里涌上淚,又被她狠狠逼了回去。她踉蹌著,趁著一隊士兵押著幾個哭喊的僕婦經過、視線被遮擋的剎那,猛地沖向已被林婉清放在榻上、由兩個大丫鬟護著的雙生女。
“周媽媽?”一個大丫鬟疑惑地抬頭。
周氏不敢看任何人的眼楮,聲音嘶啞破碎︰“外面……外面亂得很,我抱著小姐避一避,避一避……”說著,她幾乎是搶奪般,一把將穿著湖藍色小襁褓的嬰兒——貝貝,從榻上抱了起來,轉身就往連接後罩房的角門擠去。
“站住!”林婉清恰在此時被士兵逼退到內室,一眼瞥見周氏抱著一個孩子要離開,心頭驟然一緊,厲聲喝道。
周氏背影一僵,腳步卻更快了。
“把孩子放下!”林婉清不知哪來的力氣,掙脫開攔著她的士兵,撲了過去。她一把抓住周氏的胳膊,另一只手就去夠她懷里的孩子。指尖觸及那柔軟的襁褓,感受到女兒細微的動彈,她心都要碎了。
“夫人!放手吧!讓小姐逃條活路!”周氏瘋了一般掙扎,涕淚橫流,話語混亂不堪,“留著也是死啊!讓我帶她走!”
“胡說!我的女兒,生死都要在一起!”林婉清目眥欲裂,死死攥著周氏的衣袖,指甲幾乎要摳進對方的肉里。掙扎推搡間,她抬起的手臂寬大的寢衣袖口滑落,露出了腕上那支水頭極好的翡翠玉鐲。那是她出嫁時,母親親手為她戴上的陪嫁,寓意平安圓滿。
兩個女人,一個要奪回骨肉,一個要完成脅迫的使命,所有的力量都傾注在這方寸之間的爭奪上。誰也不曾留意,林婉清的手腕在激烈的動作中,猛地撞上了旁邊黃花梨木桌案堅硬的直角!
“錚——”
一聲極其清脆,甚至帶著些微回音的玉碎之聲,突兀地響起。
那聲音並不響亮,尤其是在這滿室的喧囂哭喊中,卻像一根最鋒利的針,精準地刺入了林婉清的耳膜,直抵心髒。
她下意識地低頭。
腕上一空。
那枚戴了多年、溫潤貼膚的玉鐲,齊整整地斷成了兩截,從她腕上脫落,摔在地上。一截滾到了牆角,一截就落在她腳邊,斷口處閃爍著嶄新而刺眼的光。
玉碎……人亡……
一股難以言喻的、徹骨的冰涼,順著指尖,沿著手臂,瞬間凍結了她的血液,直沖頭頂。她抓著周氏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松。
周氏趁此機會,用盡全身力氣猛地一掙,抱著孩子像一道倉皇的影子,瞬間沒入了角門外的昏暗之中,消失不見。
林婉清僵在原地,維持著伸手的姿勢,目光空洞地落在腳邊的斷鐲上。世界的聲音仿佛瞬間離她遠去,軍靴聲、呵罵聲、啼哭聲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只有那碎玉的冰涼,無比清晰地烙印在她的感官里,深入骨髓。
“貝貝……我的貝貝……”她喃喃著,緩緩彎腰,撿起那半截斷鐲,緊緊攥在手心。冰冷的玉石硌著皮肉,痛楚細微而尖銳。
“夫人!瑩小姐還在!”素雲帶著哭腔的呼喊將她從瞬間的冰封中拉回。
林婉清猛地轉頭,看到榻上另一個穿著櫻草色襁褓的女兒,正不安地在亂動著,發出細弱的哭聲。她像是被燙到一般,撲過去將瑩瑩死死摟在懷里,力度大得幾乎讓孩子窒息。
懷里只剩下一個了。
那份溫熱,提醒著她失去的另一個是何等撕心裂肺。斷鐲的冰冷,與懷中嬰孩的溫熱,形成絕望的對比。
前院,莫隆已被強行押走,士兵開始如潮水般涌入內院,翻箱倒櫃,查封物品。一個軍官模樣的男人冷冷地掃過室內,目光落在林婉清身上︰“林氏,帶上你的東西,跟我們走!”
林婉清站著沒動,只是更緊地抱住了懷里的瑩瑩,那只握著斷鐲的手,藏在寬大的袖中,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她最後望了一眼周氏和貝貝消失的那個方向,門洞外,只有雜亂晃動的人影和破碎的天光。
那里,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幾乎是在林婉清腕上玉鐲斷裂的同一時刻,抱著貝貝、慌不擇路穿過數重院落的周氏,心口莫名地一悸,腳步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在地。
她不敢停,憑著對莫宅結構的熟悉,從最偏僻的西角門逃了出來。門外是一條狹窄的巷道,平日里少有行人,此刻更是空無一人。她沿著巷道發足狂奔,肺葉如同破風箱般拉扯著,懷里的孩子似乎被顛簸得不舒服,發出小貓一樣微弱的啼哭。
這哭聲更是讓她心驚肉跳,仿佛身後有無數追兵。
她不敢走大路,只撿著那些最陰暗、最曲折的里弄穿行。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兩腿酸軟如泥,喉嚨里泛上腥甜,才在一個堆滿垃圾的死胡同盡頭癱坐下來。
冷汗早已浸透了她的夾襖,黏膩地貼在背上。驚魂稍定,巨大的後怕和罪惡感便如同冰冷的潮水,滅頂而來。她低頭,看著懷里那張酷似林婉清幼時的小臉,孩子似乎哭累了,又沉沉睡去,長長的睫毛上還沾著淚珠。
周氏伸出顫抖的手,想踫踫那嬌嫩的臉頰,卻在即將觸及時猛地縮回。
“造孽啊……我造了大孽了……”她渾濁的眼淚大顆大顆砸下來,落在孩子湖藍色的襁褓上,洇開深色的濕痕。“夫人……我對不住您……對不住老爺……”
她想起趙坤手下那些人的威脅,想起他們描述的牢獄酷刑,想起林婉清可能遭遇的悲慘……她怕,她是真的怕。她還有一家老小,她不想死,也不想夫人死……
可是,懷里這個孩子呢?她親手從她母親懷里奪來的孩子……
巨大的心理煎熬讓她幾乎要崩潰。她哆嗦著手,摸索到孩子的襁褓內側,那里,系著半塊質地極佳的玉佩,雕刻著精致的雲雷紋。這是莫隆在雙生女滿月時,親手為她們戴上的,言明是未來認親的憑證。
冰涼的玉佩入手,周氏如同被燙到一般,猛地縮回手。
不能留,這孩子不能留在他身邊了。趙坤的人肯定在盯著,帶著她,遲早會被找到,到時候……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她心中成形。
丟了她。
對,丟了她。找個遠遠的地方,丟了她。或許……或許能被好心人撿到,還能有條活路。總好過跟著自己,或者回到那即將傾覆的莫家……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像藤蔓般瘋狂滋長,纏繞得她幾乎窒息。她掙扎著爬起來,抱著孩子,失魂落魄地繼續往前走。
她不敢再在滬上停留,混跡在逃難般的人群里,用身上僅有的一點散碎銀子,搭上了一艘南下的運煤船。船艙底又黑又臭,擠滿了各式各樣神色倉皇的人。她蜷縮在角落,緊緊抱著孩子,如同抱著一個隨時會爆炸的火藥桶。
幾天後,船在一個嘈雜的江南碼頭靠岸。周氏隨著人流下了船,眼前是陌生的水鄉景致,小橋流水,櫓聲鎭乃,與她熟悉的滬上繁華截然不同。
她漫無目的地走著,直到天色漸晚,暮色四合。她走到一處較為僻靜的河埠頭,四周只有幾艘泊著的烏篷船,炊煙裊裊。
就是這里了。
她心一橫,走到埠頭最邊緣,將懷里的孩子輕輕放在冰涼的石階上。孩子被驚動,不安地扭動起來,發出細細的哼唧聲。
周氏的眼淚又涌了出來。她顫抖著,將那塊系著紅繩的半塊玉佩,小心翼翼地塞進孩子的襁褓里,緊貼著她的胸口。
“小姐……別怪我……下輩子,我給你當牛做馬……”她哽咽著,最後看了一眼那小小的、無助的一團,猛地轉身,跌跌撞撞地跑開,身影迅速消失在越來越濃的江南暮靄之中。
她不敢回頭,怕一回頭,就再也狠不下心。
河風吹過,帶著水汽的涼意,拂動著孩子細軟的胎發。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薄薄的晨霧如同輕紗,籠罩著靜謐的河面。
漁民莫老憨和妻子阿秀搖著自家的小漁船,準備趕早去下網。船將近碼頭時,莫老憨眼尖,看到埠頭石階上似乎有一團異樣的東西。
“阿秀,你看那是啥?”
阿秀順著丈夫指的方向望去,心下也是一驚︰“像是……個包袱?”
兩人趕緊將船搖近。這一看,頓時都愣住了。
哪是什麼包袱,分明是一個裹在湖藍色錦緞襁褓里的嬰兒!孩子小臉凍得有些發青,但呼吸平穩,竟然還在睡著。那襁褓的料子,是他們這種貧苦漁民見都沒見過的精細。
“哎喲!這是哪個天殺的造的孽!這麼小的娃兒,就扔在這里!”阿秀心腸軟,立刻俯身將孩子抱了起來,摟在懷里暖著。
莫老憨也是眉頭緊鎖,蹲下身,在襁褓里摸索著,希望能找到點孩子身世的線索。除了觸手細膩的錦緞,他只摸到了一塊硬物。掏出來一看,是半塊玉佩,質地溫潤,雕刻著看不懂的繁復花紋,一看就知絕非尋常百姓家之物。
“這……”莫老憨捏著那半塊玉佩,神色凝重,“怕是大戶人家落難了……”
阿秀抱著孩子,看著那玉雪可愛的小臉,心里又酸又軟︰“他爹,這娃兒……咱們……”
夫妻倆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憐憫與掙扎。他們自己已有三個半大孩子,日子過得緊巴巴,再多一張嘴……
可是,把這孩子丟在這里,或者送去那不知根底的育嬰堂……
孩子似乎感受到了溫暖,在阿秀懷里蹭了蹭,小嘴無意識地咂摸了一下。
阿秀的心徹底化了。
“他爹,咱們養吧!”她語氣堅定起來,“你看她多乖,跟咱家有緣。就當……就當是咱親生的!你看她懷里這玉佩,指不定哪天……咱好好留著。”
莫老憨看著妻子,又看看孩子,重重嘆了口氣,隨即又像是卸下了什麼重擔,點了點頭︰“唉,也是條小性命。咱有口吃的,就餓不著她。就叫……叫阿貝吧。”
他將那塊玉佩重新塞回孩子的襁褓里,仔細掖好。
“阿貝……莫阿貝……好,好名字。”阿秀笑了,眼里卻帶著淚花,她輕輕晃著懷里的孩子,“阿貝不怕,以後啊,這里就是你的家。”
小小的漁船,載著這對善良的漁民夫婦和他們意外得來的“珍寶”,緩緩調頭,駛離了碼頭,融入了江南水鄉那迷離的晨霧深處。
船槳劃破平靜的水面,漾開一圈圈漣漪。
那半塊玉佩,貼著阿貝溫熱的胸口,在她一無所知的沉睡中,悄然承載起一段被強行割斷的骨血牽連,與一個命運驟變的、巨大而沉默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