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錦雲繡坊的後院,晾曬著各色絲線的架子在午後的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像一道凝固的彩虹。貝貝坐在靠窗的繡架前,指尖捏著細如發絲的彩線,正全神貫注地為一幅即將完工的《錦雞牡丹圖》點綴最後幾片葉脈。
距離碼頭風波已過去數日,但那日的情景,尤其是那位“齊少爺”清冷又帶著些許關切的聲音,偶爾還是會在她忙碌的間隙闖入腦海。她甩甩頭,將注意力重新拉回手中的針線。那等人物,與她本是雲泥之別,兩次相遇已是意外,不該再多想。眼下最實在的,是做好這份工,多攢些錢。
“阿貝,”繡坊的老板娘,一位姓周的中年婦人,笑眯眯地走過來,手里還拿著一張單子,“浦東洋行那邊回話了,對上次那批繡品非常滿意,尤其是你那幅《江南煙雨》!這不,又下了個新訂單,點名要你參與,還要我們嘗試一些更大膽的配色和題材,說是洋人喜歡鮮亮、有沖擊力的。”
貝貝連忙起身,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接過單子看了看,上面列著一些諸如“東方神話”、“百鳥朝鳳”之類的主題要求。“老板娘,我……我能行嗎?”她有些忐忑,畢竟她學繡時間雖不長,但勝在天賦異稟且心思靈巧,傳統的花樣她掌握得快,但這種需要創新的任務,還是頭一回。
“怎麼不行?”周老板娘拍拍她的肩膀,語氣帶著鼓勵,“你的針法活,心思巧,我看就很好。放心大膽地去試,需要什麼絲線、布料,盡管跟庫房說。這可是我們繡坊打開外銷路子的大好機會!”
正說著,前堂傳來伙計的招呼聲︰“齊少爺,您怎麼有空過來了?快請進!”
齊少爺?貝貝的心莫名一跳,下意識地朝通往前堂的月亮門望去。只見齊嘯雲依舊是那副清貴挺拔的模樣,穿著合體的深藍色條紋西裝,在伙計的引領下走了進來。他的目光隨意地在院子里掃過,掠過晾曬的絲線,最後落在了窗邊繡架前的貝貝身上,微微停頓了一瞬。
周老板娘已是滿臉堆笑地迎了上去︰“哎喲,齊少爺大駕光臨,真是蓬蓽生輝!您這是……”
齊嘯雲收回目光,對周老板娘禮貌地頷首︰“周老板,打擾了。家母下月壽辰,想定制一套四季屏風做壽禮,听聞貴坊繡工精湛,特來看看。”
“哎呀!齊夫人壽辰!這可是大喜事!”周老板娘眼楮一亮,齊家可是滬上頂尖的豪門,若能接下這單生意,不僅是筆大收入,更是極大的臉面,“齊少爺里面請,我這就把坊里最好的繡娘和樣品給您過目。”
齊嘯雲隨著周老板娘往接待客人的雅間走去,經過貝貝身邊時,腳步未停,仿佛只是路過一個普通的學徒。貝貝低下頭,繼續擺弄手中的絲線,耳朵卻不自覺地留意著雅間方向的動靜。
“阿貝,”一個相熟的繡娘湊過來,壓低聲音,語氣帶著羨慕和調侃,“齊少爺剛才看你了呢!他是不是認出你來了?”
“別瞎說,”貝貝臉一熱,嗔怪地看了她一眼,“齊少爺那樣的人物,怎麼會記得我這種小學徒。快干活吧。”
話雖如此,她心里卻並非毫無波瀾。他來這里定制屏風?是為了他母親的壽辰?她想起養母說過,大戶人家最重這些禮節排場。不知怎的,她忽然生出一種微妙的念頭,如果能參與這套屏風的繡制……哪怕只是繡一片葉子,一朵小花……這個念頭讓她自己都嚇了一跳,趕緊摒除雜念,專注于眼前的錦雞羽毛。
雅間內,齊嘯雲心不在焉地翻看著周老板娘呈上的樣品冊。這些繡品固然精美,但大多流于俗套,無非是福祿壽喜、花開富貴之類,與他母親素來偏好的清雅風格不甚相符。他今日前來,定制屏風固然是其一,但潛意識里,或許也有那麼一絲想確認什麼的念頭。確認那個在碼頭上眼神倔強的姑娘,是否真的在這里,她的繡藝,是否真如那幅《江南煙雨》所展現的那般有靈性。
“這些……似乎都差不多。”齊嘯雲合上冊子,語氣平淡。
周老板娘臉上的笑容僵了僵,忙道︰“齊少爺眼界高,這些尋常貨色自然入不了眼。我們坊里最近也在嘗試新樣子,特別是上次送去洋行的那批,風格就挺別致……”她說著,目光下意識地朝窗外貝貝的方向瞟了一眼。
齊嘯雲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窗邊的女子正微微側身,調整著繡架上的繃布,陽光勾勒出她專注的側臉和縴細脖頸的線條,與她手中色彩斑斕的繡品構成一幅靜謐而充滿生命力的畫面。
“那位是……”齊嘯雲狀似無意地問。
“哦,那是我們坊里新來的學徒,叫阿貝。”周老板娘連忙介紹,“別看是學徒,手可巧了,悟性極高!上次洋行看中的那幅《江南煙雨》,就是她的手筆。”
果然是她。齊嘯雲心中了然,面上卻不露聲色︰“《江南煙雨》?听著倒有幾分意境。不知可否一觀?”
“當然,當然!”周老板娘忙不迭地讓伙計去取留存的樣子。
當那幅不大的繡品擺在齊嘯雲面前時,他眼底掠過一絲真正的訝異。遠看煙雨朦朧,近觀則能看到細密的針腳如何巧妙地表現出水汽的氤氳和遠山的空喺恣@恢植皇粲諢ι戲被 お創 漚 縴 縑賾惺 篤 拿欄釁嗣娑 礎U餼 瞧脹ㄑ 僥艽 降木辰紜 br />
“她……來滬上多久了?”齊嘯雲放下繡品,隨口問道。
“快兩個月了吧?從江南鄉下來的,具體哪兒也沒細說,只道是家里困難,出來謀生。”周老板娘據實以告。
江南鄉下……兩個月……時間上似乎有些巧合。齊嘯雲想起自己正在暗中調查的莫家舊案,莫家那位失散的小姐,若還活著,年紀應當與瑩瑩相仿,也是十七八歲。這個阿貝……他微微蹙眉,覺得自己或許想多了。天下之大,年齡相仿、來自江南的女子何其多,怎能輕易關聯。
“這套四季屏風,”齊嘯雲收回思緒,決定給這個叫阿貝的姑娘一個機會,也或許是想看看她更多的潛力,“主題不必拘泥傳統,可偏向山水意境,風格……可以參考這幅《江南煙雨》的清雅。具體的,讓你們坊里最好的繡娘,包括這位阿貝姑娘,都出些草圖,三日後我來看。”
周老板娘喜出望外︰“好好好!一定一定!齊少爺放心,我們一定竭盡全力!”
齊嘯雲起身離開,經過院子時,目光再次掠過那個窗邊的身影,這次停留的時間稍長了些。貝貝似乎有所察覺,抬起頭,恰好對上他深邃的眼眸。她微微一怔,隨即下意識地避開了視線,心跳有些失序。
他沒有說話,只是微微頷首,便帶著隨從離開了繡坊。
“阿貝!你听到了嗎?”周老板娘興奮地走過來,“齊少爺讓你也出草圖呢!這可是天大的機會!要是能被選上,你這丫頭可就出頭了!”
貝貝握著針線的手緊了緊,心里涌上一股復雜的情緒。有被認可的欣喜,有面對挑戰的緊張,還有一絲……因他那短暫注視而產生的、連她自己都無法言明的悸動。
二、
齊氏航運公司的檔案室里,彌漫著舊紙張和灰塵特有的氣味。高高的書架直抵天花板,上面密密麻麻地排列著歷年來的貨運清單、報關記錄和船舶日志。
齊嘯雲卷起襯衫袖子,親自在堆積如山的檔案中翻找。阿德在一旁幫忙,兩人已經在這里耗了大半天。
“少爺,五年前,民國XX年七月到十二月的藥品類貨運記錄,都在這里了。”阿德指著角落里幾大箱泛黃的卷宗說道。
“重點查被海關標注為‘查封’、‘扣留’或者最終‘去向不明’的批次,特別是與‘莫氏商貿’有關的。”齊嘯雲吩咐道,隨手打開一個箱子,抽出里面的文件仔細翻閱。
時間一點點過去,窗外天色漸暗。檔案室里只有紙張翻動的沙沙聲和偶爾的咳嗽聲。大部分記錄都清晰明了,看不出什麼異常。
忽然,阿德“咦”了一聲,抽出一份有些殘破的貨運清單︰“少爺,您看這個。民國XX年十月初,‘莫氏商貿’委托‘永昌號’貨輪,運送一批標注為‘西藥原料’的貨物前往廣州。但在出港前三天,這批貨被海關以‘手續不全’為由暫扣。記錄顯示,五天後,貨物被放行,但接收方不是莫氏商貿,而是轉給了另一家叫‘亨通貿易行’的公司。”
齊嘯雲立刻接過那份清單,仔細查看。清單上關于貨物的描述確實模糊,只寫了“西藥原料”,沒有具體品名和數量。暫扣理由是“缺少部分進口批文”,而放行後的簽收章,赫然蓋著“亨通貿易行”的字樣。
“亨通貿易行……”齊嘯雲低聲念著這個名字,眉頭緊鎖。他從未听說過這家公司。“查一下這個亨通貿易行的背景,以及它後來的去向。”
“是。”阿德記下。
齊嘯雲繼續翻閱與“永昌號”和那段時間相關的其他記錄。他又發現了幾份看似無關的文件,是幾份同期其他公司的普通貨運保單和碼頭裝卸記錄,但上面有一個共同的聯系人簽名——“趙奎”。字跡略顯潦草,但依稀可辨。
趙奎?齊嘯雲心中一動。這個名字與如今權勢滔天的趙坤僅一字之差,是巧合嗎?他記得父親曾隱約提過,趙坤似乎有個不成器的遠房佷子,早年曾在碼頭和貨運行當里混跡,名聲不太好。
“阿德,”齊嘯雲指著那幾個簽名,“重點查這個趙奎,看看他五年前在做什麼,和亨通貿易行有沒有關聯,還有……他和趙坤是什麼關系。”
直覺告訴他,這批被扣後又神秘轉手的“西藥原料”,以及這個突然出現的“趙奎”,很可能就是莫隆案中那批“違禁藥品”的關鍵。如果這批貨根本就不是莫隆的,或者是在扣留期間被人做了手腳,那麼所謂的“通敵”證據,其真實性就大打折扣了。
這發現讓他精神一振,連日來的疲憊一掃而空。雖然目前找到的只是蛛絲馬跡,但至少證明,當年的案件並非鐵板一塊,存在著可供調查的縫隙。
三、
齊公館,瑩瑩的房間里。
瑩瑩坐在梳妝台前,看著鏡中自己溫婉的眉眼,卻有些心神不寧。嘯雲哥最近似乎格外忙碌,常常很晚才回來,身上有時還帶著檔案室特有的陳舊紙張味道。問他,他只說是公司事務繁忙。
但女人的直覺告訴她,並非完全如此。尤其是那天他無意間問起玉佩和莫家舊物之後,她心里就埋下了一根刺。他是不是……听到了什麼風聲?或者,開始懷疑什麼?
她拉開梳妝台最底層的一個帶鎖的小抽屜,用貼身收藏的鑰匙打開。里面沒有珠寶首飾,只放著一個褪了色的錦囊。她小心翼翼地取出錦囊,倒出里面的東西——那是半塊溫潤通透的白玉佩,雕刻著精細的雲紋,斷口處清晰可見,顯然原本是完整的一塊。
這是林姨視若性命的東西,也是她內心深處最大的秘密和恐懼。她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林姨高燒不退,迷迷糊糊中抓著這半塊玉佩,哭著喊“貝貝……我的孩子……娘對不起你……”。那時她雖小,卻隱約明白了,自己可能並不是林姨唯一的孩子,還有一個叫做“貝貝”的姐妹存在。這個認知讓她感到巨大的不安,她害怕失去林姨的疼愛,害怕失去齊家這個避風港,害怕自己如今擁有的一切都不過是鏡花水月。所以,她選擇了沉默,甚至下意識地逃避與莫家過往相關的一切。
她將玉佩緊緊攥在手心,冰涼的觸感讓她稍微冷靜下來。不會的,嘯雲哥只是隨口一問。事情過去那麼久了,那個可能存在的“貝貝”說不定早已不在人世。只要她不說,林姨因為身體和精神原因,也極少再提起往事,這個秘密就能一直埋藏下去。
她重新將玉佩藏好,鎖上抽屜,對著鏡子努力練習了一個平靜溫和的笑容。她是莫曉瑩瑩,是齊家默認的未來少奶奶,她必須穩住心神,不能自亂陣腳。
四、
三天後,齊嘯雲再次來到錦雲繡坊。
周老板娘早已將幾位繡娘設計的屏風草圖準備好,畢恭畢敬地請他過目。這些草圖大多中規中矩,春牡丹、夏荷、秋菊、冬梅,雖然工筆精細,但缺乏新意。
齊嘯雲一幅幅看過去,神色平淡,未置可否。直到周老板娘有些忐忑地遞上最後一幅︰“齊少爺,這是……這是阿貝畫的草圖,她試著做了些變化。”
齊嘯雲接過那張素箋,目光落在上面,眼底終于泛起一絲波瀾。
這組草圖並未拘泥于具體的花卉,而是以四季的氣象和意境為核心︰
• 春︰並非繁花似錦,而是《春澗鳴禽》,側重表現初春溪邊嫩柳抽芽、鳥雀歡躍的生機。
• 夏︰並非映日荷花,而是《夏夜流螢》,勾勒出荷塘月色下,螢火蟲點點微光閃爍的靜謐與浪漫。
• 秋︰並非傲霜秋菊,而是《秋山雲霧》,描繪層林盡染的山巒間雲霧繚繞的遼闊與深邃。
• 冬︰並非皚皚白雪,而是《冬晴訪梅》,刻畫雪後初晴,踏雪尋梅時,紅梅與積雪相映成趣的清冷與孤高。
每一幅草圖旁邊,還用清秀的小字標注了建議使用的針法和主色調,思路清晰,意境脫俗,與他母親偏好清雅、不喜奢靡的品味不謀而合。
“這構思……很特別。”齊嘯雲抬起頭,看向周老板娘,“阿貝姑娘可在?”
“在,在的!就在後院!”周老板娘連忙道,心里暗贊阿貝這丫頭果然爭氣。
貝貝被叫到雅間時,心里像是揣了只小鹿,砰砰直跳。她低著頭,不敢看坐在主位上的齊嘯雲。
“阿貝姑娘,”齊嘯雲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少了幾分之前的疏離,“這四季屏風的草圖,是你畫的?”
“是……是的,齊少爺。”貝貝小聲回答,“我……我胡亂想的,若有不妥之處……”
“並無不妥。”齊嘯雲打斷她,語氣緩和了些,“想法很好,意境也很貼切。尤其是這《夏夜流螢》,螢火之光如何用刺繡表現,你可有想法?”
談到自己熟悉的領域,貝貝的緊張感稍稍褪去,她抬起頭,眼神里多了幾分自信的光彩︰“回齊少爺,我想可以用極細的銀線和淡綠色的絲線,采用亂針和虛實針結合的方法,繡出螢火蟲微弱閃爍、若有若無的感覺,背景的荷葉和夜空則用深色絲線鋪底,形成對比……”
她娓娓道來,聲音清脆,條理分明。齊嘯雲靜靜地听著,目光落在她因專注而顯得格外明亮的眼楮上,那雙眼楮里此刻沒有了碼頭的倉皇和戒備,充滿了對技藝的熱愛和靈動的神采。這與瑩瑩那雙總是溫柔含笑、卻似乎缺少某種熾熱生命力的眸子,截然不同。
“……大概就是這樣。”貝貝說完,見齊嘯雲只是看著自己,並不說話,不由得又有些窘迫,低下了頭。
齊嘯雲收回目光,指尖在貝貝畫的那張草圖上輕輕點了點,對周老板娘道︰“就按這個思路來。四季屏風,就交由阿貝姑娘主要負責,坊里其他繡娘配合。用料務必考究,工期不急,務求精致。”
周老板娘喜不自勝︰“齊少爺放心!我們一定把最好的料子都給阿貝用上!”
齊嘯雲站起身,準備離開。經過貝貝身邊時,他腳步頓了頓,留下低沉的一句話︰“好好繡。”
僅僅三個字,卻讓貝貝的心猛地一跳,一股暖流夾雜著難以言喻的振奮涌遍全身。她用力地點了點頭︰“是,齊少爺,我一定盡力!”
看著齊嘯雲離去的背影,貝貝緊緊攥住了衣角,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動力和期待。這不僅是一單重要的生意,更像是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一個……或許能離他那片天空更近一點的微小可能。
而齊嘯雲坐回汽車後座,揉了揉眉心,腦海里交替浮現著檔案上“趙奎”的簽名、亨通貿易行的模糊記錄,以及方才那個小學徒阿貝談及刺繡時閃閃發亮的眼楮。滬上的水,比想象中更深;而某些意外出現的人,也似乎正在悄然攪動他原本平靜的心湖。暗流與微光,在這座城市的各個角落,同時涌動著。
(第0048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