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老虎的人走後,河岸陷入短暫的寂靜。莫老憨與周桂香面面相覷,目光最終落在女兒身上。
“貝貝,”周桂香蹲下身,聲音輕柔得像怕驚飛一只蝴蝶,“告訴娘,那繡片...真是你自個兒繡的?”
阿貝點點頭,從口袋里掏出一塊小小的繡帕——正是那幅玉蘭花。晨光下,花瓣層疊有致,針腳細密靈動,竟似能嗅到隱約清香。
莫老憨湊過來看,倒吸一口涼氣︰“這...這真是咱們貝貝繡的?”他粗糙的手指不敢觸踫那精致繡面,只在空中虛劃著,“這手藝,比鎮上最好的繡娘都不差!”
周桂香接過繡帕細細端詳,越看越是心驚。這分明是甦繡中的“套針”技法,通過不同深淺的絲線層層疊繡,營造出逼真的光影效果。她只在年輕時見老師傅演示過,自己尚且未能完全掌握,五歲的女兒如何無師自通?
“貝貝,你是從哪里學來的這種繡法?”周桂香忍不住問。
阿貝偏著頭,似乎也在困惑︰“就是...覺得應該這樣繡。針自己會走似的。”她小手無意識地摩挲著掛在頸間的玉佩,“看著線,就知道該往哪里去了。”
夫妻倆再次對視,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難以置信的光芒。他們這個從河邊撿來的女兒,莫非真是個刺繡天才?
當日下午,周桂香思前想後,終于下定決心。她翻出最好的一套衣裳,仔細梳洗打扮,又將阿貝那幅玉蘭繡帕小心疊好。
“貝貝,娘帶你去個地方。”她牽起女兒的手。
母女二人沿著河岸走了約莫半個時辰,來到鎮上最氣派的繡莊“錦雲軒”門前。朱漆大門上懸著金字匾額,店內陳列著各色綾羅綢緞,往來皆是衣著光鮮的客人。
周桂香在門口躊躇片刻,整了整衣襟,這才拉著阿貝邁進門檻。
櫃台後的掌櫃抬眼打量她們——粗布衣裳,面帶怯色,一看就不是來買綢緞的主顧。他懶懶問道︰“何事?”
周桂香賠著笑上前︰“掌櫃的,請問貴店可收繡活?”
掌櫃的嗤笑一聲︰“我們錦雲軒的繡娘都是精挑細選的,不收外活。”說著就要揮手趕人。
周桂香急忙從懷中取出那方繡帕︰“掌櫃的您瞧瞧,就看一眼!”
掌櫃的不耐煩地瞥了一眼,目光卻驟然定住。他接過繡帕,湊到窗前細看,越看神色越是驚異。
“這是...”他猛地抬頭,“哪位繡娘的手筆?”
周桂香推了推身邊的阿貝︰“是、是小女...”
“什麼?”掌櫃的瞪大眼楮,看著不及櫃台高的小丫頭,“胡說八道!這分明是老師傅的手藝!”
這時,內堂簾子掀開,一位鬢發斑白的老夫人走了出來︰“何事喧嘩?”
掌櫃的忙躬身︰“東家,這婦人拿了個繡帕來,說是她五歲女兒繡的,豈不可笑?”
老夫人接過繡帕,戴上老花鏡仔細端詳。片刻後,她蹲下身平視阿貝︰“小姑娘,告訴奶奶,這真是你繡的?”
阿貝點點頭,一點也不怯場︰“是我繡的。奶奶喜歡玉蘭花嗎?我還會繡荷花、梅花...”
老夫人眼中閃過精光︰“現下能繡給奶奶看看嗎?”
周桂香正要推辭,阿貝卻已點頭︰“好呀!”
掌櫃的忙備來針線綢緞。在眾人注視下,阿貝爬上高椅,小手拈起細針,穿線落針,動作行雲流水。她繡的是一朵半開的荷花,粉白漸變,露珠欲滴,針法變幻莫測,看得在場眾人目瞪口呆。
不到一炷香時間,一朵栩栩如生的荷花已然綻放在緞面上。
老夫人拿起繡片,手微微發顫︰“天才...真是天才!”她激動地拉住周桂香,“大嫂,讓你女兒來我錦雲軒學藝可好?我親自教她!”
周桂香又喜又憂︰“多謝老夫人厚愛!只是...我們家境貧寒,怕是付不起束 ...”
老夫人擺手︰“說什麼束 !這樣的人才,我倒貼銀子都要求她來學!”她愛不釋手地摸著荷花繡片,“這樣,每月我給你們二兩銀子,就讓小姑娘每日來學兩個時辰,如何?”
周桂香驚得說不出話。二兩銀子!莫老憨打一個月魚也掙不到這些!
“只是...”老夫人沉吟道,“這般天賦,需得好好栽培。我得給她請最好的老師,用最好的絲線。這些費用...”
周桂香心一沉,卻听老夫人道︰“這些都由繡莊出!只一條——小姑娘的出師作品,須得署錦雲軒的名號。”
這條件可謂優厚至極。周桂香正要答應,阿貝卻忽然開口︰“奶奶,我能帶娘一起來嗎?我娘的繡活也很好,她可以幫忙理線。”
老夫人笑了︰“好個伶俐丫頭!成,你娘也一起來,每月另給她五百文工錢。”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回家的路上,周桂香猶在夢中,緊緊攥著老夫人預付的一兩銀子定金。阿貝卻蹦蹦跳跳,采著路邊的野花。
當夜,莫家難得地點了油燈,桌上破天荒有一盤炒雞蛋。莫老憨听完經過,激動得手直抖︰“咱們貝貝這是遇上貴人了!”
周桂香卻隱有憂色︰“我總覺得不安...貝貝這般天賦,來得太蹊蹺。還有那玉佩...”
夫妻倆看向床上熟睡的女兒。月光下,阿貝頸間的玉佩泛著溫潤光澤,與她白嫩的小臉相映生輝。
“不管怎樣,這是貝貝的造化。”莫老憨最終道,“咱們盡心護著就是。”
次日開始,阿貝便每日隨母親去錦雲軒學藝。老夫人姓甦,原是甦州繡坊出身,年輕時是名動江南的繡娘。她親自教導阿貝,越教越是驚奇。
這五歲女童不僅一點就通,更能舉一反三。往往一種針法才演示半遍,她已能完美復現,甚至加以改良。更令人稱奇的是,她似乎天生就懂得配色之道,經手搭配的絲線色彩,總是格外和諧靈動。
一月下來,阿貝的技藝突飛猛進。甦老夫人常對著她的繡作感嘆︰“這等天賦,老身平生僅見。”
這日,錦雲軒來了一位特殊客人——滬上來的洋商太太約翰遜夫人,欲訂一批中式繡屏風作壽禮。甦老夫人取出繡娘們的樣品,約翰遜夫人皆不滿意。
“太死板了,”通過翻譯,約翰遜夫人抱怨道,“沒有靈氣。”
正當甦老夫人為難之際,阿貝抱著剛繡好的小貓撲蝶圖從後院跑來︰“奶奶看!我繡好了!”
那繡面上,小貓憨態可掬,蝴蝶翩然欲飛,活靈活現。約翰遜夫人一眼看見,頓時眼前一亮︰“這個好!就要這種!”
甦老夫人又喜又憂︰“夫人,這是小徒戲作,怕是難登大雅之堂...”
約翰遜夫人卻堅持︰“我就要這個風格!活潑,生動!”
無奈之下,甦老夫人只得答應讓阿貝參與屏風繡制。考慮到阿貝年紀小,只讓她繡邊角的花鳥部分。
誰承想,阿貝繡的花鳥竟成了屏風最點楮的部分。約翰遜夫人驗收時贊不絕口,當場追加訂單,還多付了十兩賞銀。
消息傳開,錦雲軒有個“小神繡”的名聲不脛而走。慕名而來的人日漸增多,繡莊生意愈發紅火。
甦老夫人樂得合不攏嘴,每月給阿貝的工錢漲到了五兩,周桂香的工錢也漲至一兩。莫家漸漸寬裕起來,不僅還清了舊債,還翻修了房屋,添置了新船。
然而福兮禍所伏。錦雲軒的興旺引起了對面“金縷閣”的忌憚。金縷閣的東家不是別人,正是黃老虎的堂弟黃鼠狼。
這日,黃鼠狼搖著折扇踱進錦雲軒,陰陽怪氣道︰“甦老夫人真是好運氣,撿來個搖錢樹啊!”
甦老夫人不卑不亢︰“黃東家有事?”
黃鼠狼瞥了眼正在後院玩耍的阿貝,壓低聲音︰“明人不說暗話。把那小丫頭讓給我,價錢好商量。”
“絕無可能。”甦老夫人斷然拒絕。
黃鼠狼冷笑︰“別忘了,這鎮上誰說了算。我堂兄黃老虎的手段,您是知道的。”
甦老夫人面色一白,仍強自鎮定︰“錦繡行當有錦繡行當的規矩。黃東家請回吧。”
黃鼠狼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當夜,甦老夫人心事重重地來到莫家,將白日之事告知。
莫老憨聞言拍案而起︰“欺人太甚!他們還想強搶孩子不成?”
周桂香摟緊阿貝,淚眼婆娑︰“這該如何是好?黃老虎那群人什麼都做得出來...”
甦老夫人嘆息︰“老身想著,近來讓貝貝少去繡莊,避避風頭。等這陣過了再說。”
阿貝卻從母親懷里抬起頭,小臉堅定︰“我不怕!我要學繡花,要幫爹娘掙錢!”
正說著,窗外忽然傳來異響。莫老憨警覺地吹熄油燈,湊到窗邊窺看——只見幾個黑影正在他們家小船邊鬼鬼祟祟!
“不好!”莫老憨抄起魚叉沖出門去,“什麼人!”
黑影聞聲而逃,留下股刺鼻的煤油味——他們竟想在船上縱火!
此事一出,莫家與甦老夫人都意識到,黃家兄弟絕不會善罷甘休。
“實在不行,我帶貝貝去鄉下躲躲。”周桂香泣道。
甦老夫人搖頭︰“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她沉吟片刻,“老身倒有個主意——滬上即將舉辦江南繡藝賽,若貝貝能參賽奪魁,名聲在外,黃家反倒不敢輕舉妄動了。”
“繡藝賽?”周桂香怔住,“貝貝才五歲啊...”
“年紀雖小,技藝卻足。”甦老夫人目光炯炯,“只是需得一幅鎮得住場的作品。”
眾人的目光齊齊投向阿貝。小女孩眨著大眼楮,忽然道︰“我能繡一幅‘百鳥朝鳳’。”
滿座皆驚。“百鳥朝鳳”是刺繡中極難的主題,需繡上百只形態各異的鳥兒朝拜鳳凰,堪稱繡藝的巔峰之作。
“貝貝,這太難了...”周桂香遲疑道。
阿貝卻信心滿滿︰“我看過奶奶那里的畫冊,都記住了。我能繡出來。”
甦老夫人拍板︰“好!就繡‘百鳥朝鳳’!所有材料繡莊出,繡成了,錦雲軒送你去滬上參賽!”
計劃就此定下。阿貝開始了廢寢忘食的刺繡。她每日晨起即開始繡,直至日落看不清針線為止。小小的手指常被針扎得紅腫,她卻從不叫苦。
奇妙的是,她繡得越快越好。復雜的針法看一遍就會,百鳥的姿態信手拈來,仿佛這些圖案早已深植在她腦海中。
周桂香看著女兒飛針走線,心中那種怪異感越發強烈——阿貝刺繡時的神態,全然不像個孩童,倒像個沉浸此道數十年的老師傅。
更令人費解的是,有時阿貝繡到入神,會無意識地哼唱起一支奇怪的曲調,歌詞含糊不清,卻婉轉動听,不像水鄉小調。
周桂香一次忍不住問︰“貝貝,這歌跟誰學的?”
阿貝茫然抬頭︰“不知道呀,自己就在嘴邊了。”
三個月後,“百鳥朝鳳圖”完成之日,錦雲軒內鴉雀無聲。
繡屏上,鳳凰展翅高飛,百鳥環繞朝拜,每一根羽毛都清晰可見,每一只鳥兒的眼神都活靈活現。光影流轉間,整幅繡面仿佛在微微顫動,隨時要活過來一般。
甦老夫人老淚縱橫︰“老身有生之年,得見此作,死而無憾矣!”
消息傳出,轟動全鎮。人們爭相前來觀看五歲神繡的“百鳥朝鳳”,錦雲軒門庭若市。
黃鼠狼聞訊趕來,看過繡作後,面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他一言不發地離去,當夜,黃家大宅燈火通明至天明。
就在繡屏即將啟運滬上參賽的前夕,變故突生。
這夜三更,莫家茅屋突然起火!火勢迅猛,轉眼吞沒了半間屋子!
“走水了!走水了!”莫老憨的驚呼劃破夜空。
周桂香抱著阿貝沖出門外,回頭只見烈焰熊熊︰“繡屏!貝貝的繡屏還在屋里!”
那幅“百鳥朝鳳”因體積龐大,暫放在莫家,原本明日就要運走。
莫老憨聞言,披上濕被子就要往火里沖,被鄰居死死拉住︰“來不及了!房子要塌了!”
阿貝突然掙脫母親,哭喊著往火場跑︰“我的繡屏!不能燒!”
就在此時,一道黑影竟從火海中沖出!來人用濕棉被裹著身子,懷里緊緊抱著那幅繡屏!
眾人定楮一看,全都愕然——救出繡屏的,竟是黃鼠狼!
黃鼠狼滿臉煙灰,衣衫焦破,卻將繡屏護得完好無損。他喘著粗氣,將繡屏往阿貝手里一塞︰“收好了!這般寶貝,燒了可惜!”
說罷不等眾人反應,轉身消失在夜色中。
留下莫家三口和聞訊趕來的甦老夫人,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後來才知,黃鼠狼雖是黃老虎堂弟,卻自幼酷愛繡藝,只因家族生意才接手金縷閣。那日見“百鳥朝鳳”,驚為天人,不忍瑰寶毀于烈火,這才冒險相救。
經此一事,黃家竟再未來找過麻煩。反倒是黃鼠狼私下托人傳話,說堂兄那邊他已搞定,讓阿貝安心刺繡。
風波過後,“百鳥朝鳳”安全運抵滬上參賽。結果毫無懸念——五歲神繡阿貝一舉奪魁,名動江南。
錦雲軒門庭若市,訂單如雪片般飛來。莫家徹底擺脫了貧困,搬進了青磚瓦房。
然而阿貝依舊每日刺繡不輟。只有她自己知道,每當針線在指尖穿梭,總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縈繞心頭。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這樣飛針走線,繡過另一幅錦繡天地。
夜深人靜時,她會對著頸間玉佩喃喃自語︰“爹爹,娘娘,你們也在看貝貝繡的花嗎?”
玉佩靜默無聲,只映著月光,流轉著朦朧光華。
而在遙遠的滬上,齊公館內,齊嘯雲正翻看著新到的報紙。江南繡藝賽的報道佔了大半版面,奪冠作品的照片清晰可見——那幅“百鳥朝鳳”的右下角,繡著一個小小的“貝”字。
少年不知為何,對著那個“貝”字怔怔看了許久。仿佛有什麼東西,在記憶深處輕輕叩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