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包車的鈴鐺聲在清晨的薄霧中格外清脆,貝貝緊了緊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跟著人流走向齊氏商行大樓。這棟五層高的西式建築在霞飛路上格外顯眼,大理石外牆在晨光中泛著冷硬的光澤。
“送貨的走側門。”門口穿著制服的守衛瞥了她一眼,語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貝貝點點頭,攥緊了手中的包袱,繞到側面的一扇鐵門。這里已經排起了隊,幾個挑著蔬菜的農夫和捧著箱盒的伙計小聲交談著,空氣中彌漫著各種氣味——新鮮蔬菜的土腥味、魚腥味、汗味,與她熟悉的江南水鄉截然不同。
“姓名,送貨種類。”輪到她時,坐在桌後的登記員頭也不抬。
“莫阿貝,送來的是刺繡樣品。”貝貝輕聲回答,將包袱放在桌上小心展開。
登記員這才抬眼看了看她帶來的繡品,那是一方湖藍色軟緞,上面繡著栩栩如生的荷花翠鳥,針腳細密得幾乎看不見,色彩過渡自然得仿佛畫上去的。
“倒是精細,”登記員難得地稱贊了一句,登記好後遞給她一個木牌,“三樓刺繡工坊,找張管事。完事後憑這個牌子領錢。”
貝貝道過謝,將木牌小心收好,沿著指示走向樓梯。電梯門口站著幾個西裝革履的男士和旗袍女士,她自覺地避開,選擇走旁邊的樓梯。
三樓走廊里已經能听見縫紉機的嗡嗡聲和女工們的低語。她找到工坊門口,深吸一口氣才推門進去。
室內寬敞明亮,幾十個女工整齊地坐在縫紉機前,靠窗的一排長桌旁則坐著做手工刺繡的繡娘。空氣中飄著絲線和布料特有的味道,讓貝貝稍稍安心了些。
“新來的?”一個四十上下、梳著嚴謹發髻的女人走過來,鼻梁上架著金絲眼鏡,胸前掛著“工坊主管張”的牌子。
“張管事好,我是送樣品來的。”貝貝恭敬地遞上登記處給的條子。
張管事接過條子看了看,又打量了一番貝貝︰“跟我來。”
她領著貝貝穿過工坊,來到里間一個較小的辦公室。牆上掛著各種刺繡樣品和設計圖,桌上攤著幾本厚厚的布料樣本。
“這是李師傅,你把樣品交給她驗看。”張管事指向坐在窗邊的一位老師傅。
李師傅約莫五十多歲,頭發已經花白,但眼神銳利。她接過貝貝遞上的繡品,從抽屜里取出放大鏡,仔細查看針腳和配色。
“是你繡的?”李師傅頭也不抬地問。
“是的,師傅。”
“學了幾年?”
“從小跟著母親學,有十多年了。”貝貝如實回答。養母的刺繡在十里八鄉是出了名的好,她三歲就開始認針,七歲就能獨立完成簡單圖案。
李師傅終于抬起頭,目光如炬︰“這翠鳥的眼楮用了幾種色線?”
“九種。從深褐到淺黃,最亮處加了一根金線。”
“荷葉的背面為什麼用了灰紫色?”
“清晨時分,荷葉背光處會映出天光的淡紫和水面的灰調,若全用綠色反而不真。”
李師傅難得地露出一絲笑意,轉頭對張管事說︰“留下吧,是個有悟性的。”
張管事點點頭,對貝貝說︰“商行正需要人手,你若願意,可以留下來做臨時繡娘。工錢按件計,包一頓午飯。”
貝貝的心怦怦直跳。她來上海就是為了找機會,如今能進入齊氏商行工作,簡直是天賜良機。
“我願意!”她連忙應下,生怕對方反悔。
張管事遞過來一份簡單的契約︰“那就從今天開始吧。先去領工服和工具,小王會帶你熟悉環境。”
貝貝簽下名字的手指微微顫抖,不是害怕,而是興奮。她離自己的目標又近了一步。
領完淺藍色的工服和一套繡花工具後,一個圓臉年輕女工熱情地招呼她︰“我叫王秀娟,大家都叫我阿娟。來吧,我給你找個位置。”
阿娟領著貝貝來到靠窗的一個空位,低聲說︰“你運氣真好,李師傅很少直接留人的。她可是商行里最厲害的刺繡大師,年輕時給宋家三姐妹做過衣裳呢!”
貝貝感激地笑笑︰“多謝你告訴我。”
工坊里的生活節奏很快。貝貝被分配到修補組,負責修復客人們送來的珍貴繡品。有的被蟲蛀了洞,有的被煙火燒損,有的因年代久遠褪了色。這工作需要極大的耐心和技巧,要找到與原作相匹配的絲線,模仿原有的針法風格,做到天衣無縫。
第一件交到她手上的是一件清末的旗袍前襟,上面精美的鳳凰圖案被扯壞了一小塊。貝貝小心地分析原有針法,挑選絲線,然後坐在窗前一點點修補。當她完成時,連經驗豐富的老師傅都看不出哪里是後補的。
午休鈴聲響起,女工們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阿娟湊過來︰“走吧,去食堂。今天的菜好像不錯!”
食堂在地下室,寬敞但略顯擁擠。貝貝端著餐盤,跟著阿娟找位置坐下。簡單的兩菜一湯,對她來說卻已是難得的美食。
“你是新來的?”同桌的一個年長女工問道。
貝貝點點頭︰“今天剛來,叫莫阿貝。”
“我是劉姐,做了十多年了。”女工打量著她,“看你手法很熟練,不像生手。”
“從小跟母親學過。”貝貝簡單回答,不想多談自己的過去。
午餐時間很快過去,下午的工作更加繁忙。一批緊急訂單到來,要求一周內完成二十套繡花枕套。所有繡娘都被調動起來,連貝貝這樣的新人也分到了兩套的任務。
她選擇的是江南水鄉圖案,小橋流水,垂柳依依。這是她最熟悉的風景,閉著眼楮都能繡出來。針線在她手中飛舞,速度之快讓旁邊的女工們都暗自吃驚。
下班鈴聲響起時,貝貝已經完成了一整套枕套的刺繡。李師傅走過來查看,滿意地點頭︰“明天你來設計組幫忙吧,這里浪費了你的天賦。”
貝貝心中雀躍,表面上仍保持著謙遜︰“謝謝李師傅提拔。”
換回自己的衣服,貝貝走出商行大樓。夕陽給大理石外牆鍍上一層金色,街上車水馬龍,霓虹燈開始閃爍。她站在路邊,一時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走。
“莫姑娘?”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貝貝轉身,看見齊嘯雲從大樓正門走出,身邊跟著幾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他今天穿著深灰色西裝,襯得身姿更加挺拔。
“齊先生。”貝貝微微頷首。
“你怎麼會在這里?”齊嘯雲示意同伴稍等,走向貝貝。
“我...”貝貝一時語塞,不想透露自己在這里工作的事,“我來送點東西。”
齊嘯雲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工具袋上,那是商行發給繡娘的統一裝備。貝貝下意識地把袋子往身後藏了藏。
“原來如此。”齊嘯雲了然似的微笑,“需要送你一程嗎?我的車馬上過來。”
“不用了,謝謝齊先生。我認得路。”貝貝連忙拒絕。
齊嘯雲也不強求,點點頭︰“那你自己小心。上海晚上不太平,早點回去。”
看著他走向等待的汽車,貝貝松了口氣。她轉身融入人流,朝著自己租住的小閣樓方向走去。街燈漸次亮起,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回到擁擠的亭子間,貝貝點亮煤油燈,從懷里掏出那半塊玉佩。溫潤的玉石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上面的龍鳳紋路精細非常。
“爹爹,媽媽,我一定會查明真相的。”她輕聲自語,將玉佩貼在心口。
窗外傳來上海的夜聲——電車叮當,小販叫賣,留聲機里飄出周璇的歌聲。這個城市既熟悉又陌生,既是希望之地又是危險之境。
貝貝收起玉佩,拿出紙筆,開始記錄今天在商行的見聞。她注意到商行內部各部門的分布,高管們的辦公區域,甚至偶然听到的一些談話片段。這些信息或許現在無用,但將來可能至關重要。
寫完日記,她吹滅煤油燈,躺在窄小的床上。月光透過小窗灑進來,在地板上形成一片銀白。
閉上眼楮,她仿佛又回到了江南水鄉,听到搖櫓聲,听到養父哼唱的漁歌,聞到水汽和荷香。然後是養父躺在病床上的憔悴面容,養母偷偷抹淚的背影。
“我會賺夠錢的,一定會治好您的病,爹爹。”她在夢中喃喃自語。
月光移動,照亮了她枕邊那半塊玉佩。龍鳳圖案在黑暗中微微發亮,仿佛有著自己的生命。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齊嘯雲站在書房的窗前,手中拿著一份人事報告。他的目光落在“莫阿貝”這個名字上,眉頭微微皺起。
“怎麼會這麼巧?”他輕聲自語,轉身走向保險櫃,從里面取出一個精致木盒。
打開盒蓋,里面靜靜地躺著半塊玉佩,與他記憶中莫家伯母曾經佩戴的那塊一模一樣。只是為何會出現在一個來自江南的繡娘手中?
窗外的上海華燈璀璨,卻照不亮每個人心中深藏的謎團。這座城市的夜晚,從來都不像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