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的光陰,如黃浦江水般悄然流逝。
昔日列強橫行的外灘,似乎並無太大變化,萬國建築群依舊沉默地矗立,俯瞰著江面上來往的船只和碼頭上的熙攘人流。但空氣中,總彌漫著一股山雨欲來的緊張氣息,租界與非租界地帶的界限愈發敏感,各種勢力在暗處角逐,滬上這座遠東第一大都市,在繁華的表象下,暗流洶涌。
莫家漁船上,一個窈窕的身影正利落地收著漁網。
少女約莫十五六歲年紀,一身粗布衣裳洗得發白,卻掩不住她靈秀的氣質。常年在水上勞作,讓她的皮膚呈現出健康的小麥色,眉眼清澈明亮,帶著一股水鄉姑娘特有的純淨與韌勁。她動作嫻熟,力氣不小,一網沉甸甸的漁獲被她輕松拉起,銀色的魚鱗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阿貝,慢點兒,別閃了腰!”莫老憨的聲音從船尾傳來,帶著關切。他已年近花甲,背更駝了些,但精神頭還不錯。
“爹,放心吧,這點活兒算啥!”莫曉貝回頭一笑,笑容燦爛,如同灑在江面上的陽光。她將魚分類扔進魚簍,最肥美的那幾條特意留在一邊,“這幾條給齊叔送去,他家的老夫人就愛吃咱們這現捕的江鮮。”
阿萍從船艙里探出頭,手里拿著針線,正在補網,聞言笑道︰“就你記性好。快收拾收拾,早去早回,今兒個天氣悶,怕是要下雨。”
“曉得啦,娘!”莫曉貝清脆地應著,手腳麻利地將那幾條魚用草繩穿好,又就著江水洗了手臉,拎起魚簍,輕盈地跳上岸邊系著的小舢板,“爹,娘,我走啦!”
她搖動雙槳,小舢板靈巧地穿過停泊的漁船,向著岸邊駛去。江風吹起她額前的碎發,胸前的半塊玉佩隨著動作輕輕晃動。這麼多年,這玉佩從未離身,父母告訴她,這是襁褓里就帶著的,或許是找到她親生父母的唯一線索。但她對此並無太多執念,莫老憨和阿萍給予她的愛,豐厚而踏實,足以填滿她的整個童年和少女時代。
只是偶爾,在夜深人靜時,看著那半塊玉佩,她心底會泛起一絲難以言說的迷茫,仿佛生命的某一部分,缺失在未知的地方。
滬西,聖瑪利亞女中。
放學鈴聲響起,穿著統一校服的女學生們如潮水般涌出校門。
人群中,一個女孩格外顯眼。她身姿挺拔,容貌清麗脫俗,即使穿著普通的藍布旗袍校服,也自有一股書卷氣與難以忽視的風采。只是她的眼神比同齡人多了幾分沉靜,甚至是一絲不易察覺的憂郁。這便是莫瑩瑩。
“瑩瑩!”一輛黑色的福特轎車停在校門口,車窗搖下,露出齊嘯雲俊朗的面孔。他已二十二歲,畢業于滬江大學,如今開始在家族企業中幫忙,眉宇間褪去了少年的青澀,增添了幾分沉穩與銳氣。
“嘯雲哥,”瑩瑩快步走過去,臉上露出淺淺的笑容,“不是說不用來接我嗎?我可以自己坐電車回去。”
“順路。”齊嘯雲言簡意賅,下車為她拉開車門,動作自然流暢。十五年來,他踐行著兒時的承諾,將保護莫瑩瑩變成了生命中的一種習慣。齊家的暗中接濟從未斷過,隨著齊嘯雲逐漸掌事,這份照顧變得更加周到和不易察覺,巧妙地避開了趙坤的耳目。
車內,齊嘯雲遞過一個紙袋︰“剛出爐的蝴蝶酥,你喜歡的國際飯店那家。”
“謝謝嘯雲哥。”瑩瑩接過,溫暖透過紙袋傳到微涼的指尖。她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街景,輕聲道︰“媽媽最近咳嗽又厲害了些,我想早點回去。”
“我知道,已經讓齊福請了德國醫生,下午會過去看看。”齊嘯雲平穩地開著車,“你也別太擔心,注意自己的身體。”
瑩瑩點點頭,心中感激,卻也不再像小時候那樣輕易道謝。有些恩情,太重,言語反而顯得輕薄。她下意識地握緊了胸前那半塊玉佩,冰涼的觸感讓她紛亂的心緒稍稍安定。這玉佩,母親說是父親留下的念想,是她與那個早已傾覆、記憶模糊的家族之間唯一的聯系。
車子駛入迷宮般的弄堂,最終停在一�石庫門房子前。這里的居住條件比十五年前稍好一些,但依然簡陋。齊嘯雲幫忙將瑩瑩的書包拿上樓。
林婉如正在窗前看書,見到他們進來,連忙起身,又是一陣輕咳︰“嘯雲來了,快坐。總是麻煩你。”
“林阿姨客氣了,醫生一會兒就到。”齊嘯雲將帶來的補品放在桌上,“家父家母問您好。”
簡單的寒暄後,齊嘯雲不便久留,告辭離去。瑩瑩送他到樓下,看著他上車離開,才轉身回家。弄堂口,一個穿著短打的閑散人員狀似無意地朝這邊瞥了一眼,又迅速移開目光。瑩瑩心頭一緊,知道趙坤的人依然在暗中監視。這種無處不在的壓迫感,伴隨了她整個成長過程。
莫曉貝提著魚,熟門熟路地穿過幾條弄堂,來到齊家後門。齊福早已等在那里。
“貝丫頭,又來送魚啦?今天可真新鮮!”齊福笑眯眯地接過魚,遞過錢,又多塞了幾個銅板,“拿著買糖吃。”
“謝謝齊叔!”莫曉貝甜甜一笑,也不推辭。她常來送魚,齊管家和幾個老僕人都很喜歡這個活潑伶俐的漁家女。
正要離開,後院偏門打開,一個穿著考究西裝、身材高大的年輕男子走了出來,正與身後的人吩咐著什麼。
莫曉貝下意識地退到一邊讓路。
齊嘯雲交代完事情,抬眼便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姑娘。陽光勾勒出她清晰的身形輪廓,額角有細密的汗珠,眼神清澈坦蕩,毫不避諱地看著他,帶著一絲好奇。他微微一怔,這姑娘的眼神……有種莫名的熟悉感,但他確信從未見過她。
他的目光掠過她因勞作而略顯粗糙的手,最後落在她胸前那半塊玉佩上,眉頭幾不可查地動了一下。這玉佩的質地和雕工,絕非尋常百姓家能有。
莫曉貝見他看著自己的玉佩,大方地拿起來︰“這個啊,我爹說撿到我的時候就戴著的。”她笑起來眼楮彎彎的,“好看吧?”
齊嘯雲收回目光,恢復平靜,淡淡點了點頭,沒說什麼,轉身離開了。
莫曉貝也不在意,揣好錢,腳步輕快地往回走,心里盤算著用多出來的銅板給爹打二兩酒,給娘買塊新頭巾。
她並不知道,剛才那短暫的照面,在齊嘯雲心中投下了一顆小小的石子。而齊嘯雲更不會想到,這個送魚女的身上,佩戴著與他暗中保護了十五年的莫瑩瑩那塊一模一樣的另一半玉佩。
夜晚,兩個少女,在不同的地方,對著窗外同一輪明月。
莫曉貝在漁船輕微的搖晃中,摩挲著玉佩,想著白日里那個看起來很有派頭的年輕少爺,想著他看玉佩的眼神,心里掠過一絲模糊的疑問,但很快被明日要早起捕魚的念頭取代。
莫瑩瑩在閣樓的小窗前,握著玉佩,擔憂著母親的病情,感受著窗外那雙無形監視的眼楮,對未來感到一絲茫然,唯有胸前的玉佩帶來些許冰冷的慰藉。
兩半玉佩,在月光下仿佛有著生命般,隱隱發出微弱的光澤,呼應著對方的存在。
命運的絲線,正在悄無聲息地收緊。滬上的舞台已然備好,只待主角登場。而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波,即將打破表面的平靜,加速這場早已注定的重逢。
下一幕,即將開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