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的喧囂漸漸散去,最後一批貨船也已離港。夕陽西下,將黃浦江染成一片橙紅,江面上波光粼粼,倒映著外灘那些西式建築的身影。
莫老憨收拾好漁網,正準備解纜回家。今天收獲不錯,幾條肥美的鱸魚在船艙里撲騰著,想必能在市場上賣個好價錢。妻子阿萍還在家等著他,他們商量好了,今晚要把那床破了好幾個洞的漁網補好。
“老憨叔,還不回去啊?”碼頭上相熟的搬運工朝他喊道。
“就走了,就走啦!”莫老憨笑著回應,黝黑的臉上皺紋舒展。他四十出頭,長年在水上勞作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
正當他要撐船離岸時,一陣微弱的哭聲隨風飄來。
莫老憨停下動作,側耳傾听。那聲音斷斷續續,像是剛出生不久的小貓在叫。他循聲望去,只見碼頭堆放木箱的角落里,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動。
“什麼玩意兒?”他嘀咕著,將船纜重新系好,邁步上前查看。
越走近,哭聲越清晰。當他撥開幾個空木箱,眼前的景象讓他愣住了——一個裹在錦緞襁褓中的嬰兒正躺在冷硬的木板上,小臉凍得發紫,哭聲已經十分微弱。
“天老爺!這是誰家的娃?”莫老憨慌忙四顧,碼頭上空無一人。他小心翼翼地將嬰兒抱起,那孩子一入懷就本能地往他溫暖的懷里鑽,哭聲也小了許多。
襁褓用料極為考究,即使是莫老憨這樣不識貨的漁民也能摸出布料的價值不菲。嬰兒胸前掛著半塊玉佩,雕工精細,在夕陽余暉中泛著溫潤的光澤。
“這,這是大戶人家的孩子啊,怎麼會被扔在這里?”莫老憨手足無措地抱著嬰兒,那孩子輕得像片羽毛,卻讓他感覺重如千鈞。
他在原地等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眼看著天色越來越暗,江風越來越冷,卻沒有半個人影來找孩子。
“造孽啊...”莫老憨長嘆一聲,看著懷中又開始啜泣的嬰兒,心軟了下來。他和阿萍成親十余年,一直沒能有個一兒半女,這或許是老天爺的安排?
最終,他下定決心,將嬰兒小心地裹在自己粗糙的外衣里,快步走回船上。
“乖囡囡,不哭不哭,伯伯帶你回家。”他笨拙地輕拍嬰兒,那孩子竟真的漸漸停止了哭泣,睜著一雙黑亮的眼楮看他,那眼神清澈得讓人心顫。
小船在暮色中駛離碼頭,向著江南水鄉的深處劃去。莫老憨一邊劃槳,一邊不時看向安睡在船艙里的嬰兒,心里既忐忑又有一絲莫名的喜悅。
與此同時,滬西的一處貧民窟里,林婉如正借著煤油燈的微光縫補衣裳。
她所在的這間屋子不足十平米,牆壁斑駁,屋頂漏風。與從前莫公館的奢華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但即使在這樣的環境中,她依然保持著整潔與體面,頭發梳得一絲不苟,舊式旗袍雖然洗得發白,卻干淨平整。
“媽媽,我幫你。”五歲的瑩瑩乖巧地坐在一旁,小手試圖幫母親理線。她遺傳了母親的美貌,大眼楮在瘦削的臉上顯得格外明亮。
林婉如心頭一酸,強笑道︰“瑩瑩真乖,不過這些事媽媽來做就好。你去練字吧,齊管家昨天送來的字帖還沒練呢。”
提到齊家,林婉如心中五味雜陳。莫家倒台後,往日稱兄道弟的親友紛紛避之不及,唯有齊家還念舊情,時常派管家暗中接濟。這份恩情,她不知何日能報。
“夫人,小小姐。”老管家齊福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壓低著音量。
林婉如連忙開門。齊福提著一個小布袋閃身進來,迅速關上門。
“齊管家,這麼晚還勞您跑一趟,真是過意不去。”林婉如感激地說。
齊福擺擺手︰“夫人客氣了。今天少爺非要跟我一起來,現在在外面馬車上等著呢。”他放下布袋,“里面有些米面,還有一包藥材,給您和小小姐補補身子。”
林婉如眼眶濕潤︰“齊家恩情,婉如沒齒難忘。還請代我向齊老爺和齊夫人致謝。”
齊福嘆了口氣︰“老爺和夫人一直惦記著您和小小姐,只是現在風聲緊,趙坤那廝盯得緊,他們不便親自前來。等這陣風頭過了,定會安排見面。”
正說著,門外傳來輕輕的叩擊聲。齊福開門,一個小小的身影鑽了進來——正是年僅七歲的齊嘯雲。
“齊少爺,您怎麼進來了?不是說好在車上等嗎?”齊福有些著急。
齊嘯雲卻不理會,徑直走到瑩瑩面前,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包︰“給你。”
瑩瑩怯生生地接過,打開一看,是幾塊精致的桂花糕。
“吃吧,甜的很。”齊嘯雲語氣生硬,卻透著關心。他雖年紀尚小,卻已有了齊家人特有的俊朗輪廓和沉穩氣質。
瑩瑩看向母親,見林婉如點頭,才小聲說︰“謝謝齊哥哥。”
齊嘯雲打量了一下簡陋的屋子,眉頭緊皺︰“你們就住這種地方?”
林婉如苦笑道︰“能有個安身之所已是萬幸。”
小男孩似乎思考了片刻,然後鄭重地對瑩瑩說︰“別怕,我會像保護妹妹一樣護著你。”
這句童言稚語在寒冷的夜里顯得格外溫暖。林婉如忍不住別過臉去,悄悄拭去眼角的淚水。
齊福催促道︰“少爺,我們該走了,久了會讓人起疑的。”
齊嘯雲點頭,臨走前又回頭對瑩瑩說︰“我下次再來給你帶好吃的。”
兩個孩子對視的那一刻,誰也不會想到,這句孩童時期的承諾將會延續多年,成為連接他們命運的紐帶之一。
江南水鄉的夜晚寧靜祥和,與滬上的繁華喧囂截然不同。
莫老憨的小船緩緩靠岸,停在一處臨水而建的樸素民居前。炊煙從煙囪里裊裊升起,空氣中飄著米飯的香氣。
“阿萍!阿萍!快出來!”莫老憨壓低聲音喊道,懷里抱著那個依然沉睡的嬰兒。
一個系著圍裙的婦人應聲而出,看到丈夫懷中的嬰兒,驚訝地張大了嘴︰“這,這是哪來的孩子?”
莫老憨將經過簡單說了一遍,阿萍听得目瞪口呆。她小心地接過嬰兒,看到那精致的小臉和華貴的襁褓,頓時明白了什麼。
“這肯定是哪戶大家族的孩子,咱們養不起啊!”阿萍憂心忡忡地說。
莫老憨撓頭︰“我知道,可是扔在碼頭上,不就等于讓她去死嗎?我們先養著,慢慢打听是誰家丟的孩子。”
阿萍猶豫地看著嬰兒,那孩子似乎感應到什麼,忽然睜開眼楮,對她露出了一個無牙的笑容。這一笑,瞬間擊中了阿萍內心最柔軟的地方。
“好吧,就先養著。”她終于妥協,“不過得好好打听是誰家丟了孩子。”
夫妻倆達成一致,開始為嬰兒忙碌起來。阿萍找出柔軟的舊衣服改做尿布,莫老憨則忙著熱米湯。
“這孩子叫什麼名字好呢?”阿萍一邊喂嬰兒喝米湯,一邊問。
莫老憨看著嬰兒胸前那半塊玉佩,上面刻著一個“貝”字。
“就叫阿貝吧,莫曉貝貝,好听又吉祥。”他說。
阿萍點頭︰“莫曉貝貝,好名字。小阿貝,以後你就是我們的女兒了。”
嬰兒似乎听懂了,發出咿呀的聲音,小手在空中揮舞。
夜深人靜,莫老憨夫婦已經熟睡。小阿貝躺在臨時搭建的搖籃里,胸前那半塊玉佩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誰也想不到,這半塊玉佩將會在十五年後掀起怎樣的風波,又將如何連接起兩個命運迥異的姐妹。
而此時在滬上貧民窟中,瑩瑩正枕著那半塊與貝貝一模一樣的玉佩入眠。月光透過窗戶的縫隙照進來,恰好落在玉佩上,與遠方水鄉的那半塊交相輝映,仿佛在冥冥中預示著兩顆心的共振。
亂世之中,骨肉分離,雙生姐妹各自踏上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誰也不會想到,命運的齒輪已經開始轉動,終有一天,她們會重逢于滬上那個充滿機遇與危險的大舞台。
而這一切,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