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滬上,寒風刺骨。
林婉儀裹緊了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棉襖,將最後一件洗淨的衣裳晾在院中的竹竿上。冷水浸泡過的雙手早已凍得通紅發僵,她呵了口氣,搓了搓,望著晾衣繩上結的一層薄霜出神。
“娘,我回來了。”
瑩瑩挎著布書包邁進小院門檻,見母親站在寒風中,急忙小跑過來,握住她冰冷的手,“這麼冷的天,您怎麼不在屋里待著?手這樣涼,快進屋暖暖。”
女兒掌心溫熱,林婉儀回過神,露出一絲寬慰的笑︰“不礙事,幾件衣裳,一會兒就晾好了。今日學堂怎麼放得這樣早?”
“沈先生染了風寒,咳嗽得厲害,下午的課便取消了。”瑩瑩說著,熟練地幫母親將最後幾件衣物晾好,又拎起牆角的煤球筐,“煤球快用完了,我再去買些吧?”
林婉儀看了眼筐底僅剩的兩三塊煤球,輕輕嘆了口氣︰“齊管家上月送來的錢還剩一些,是該添置了。天冷,多穿件衣服再去。”
目送女兒放下書包又匆匆出門的單薄背影,林婉儀心中酸楚。自莫家遭難,搬進這閘北的貧民窟已有五年光景。昔日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莫家主母,如今也已習慣了漿洗縫補、節衣縮食的日子。只是苦了瑩瑩,本是金尊玉貴的千金小姐,如今卻要為她這個沒用的娘操心這些柴米油鹽。
她轉身走進狹小卻收拾得整潔的屋里,從炕席下摸出一個小布包,仔細點數著里面所剩無幾的銅板。齊家暗中接濟已是莫大恩情,她不能總是依賴他人。前幾日听說隔壁張嬸接了些縫補活計貼補家用,或許她也可以...
齊公館書房內,溫暖如春。
紅木雕花書桌上攤開著幾份賬本和合同,齊翰飛端起青瓷茶盞,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熱茶,看向坐在對面的兒子。
“與英國人的這筆紡織品訂單,你處理得不錯。”齊翰飛語氣平穩,帶著一貫的審慎,“比預期利潤高了三個點。史密斯先生特意來信,稱贊你‘年輕有為,誠信可靠’。”
齊嘯雲並未因父親的夸獎而露出得意之色,只是微微頷首︰“史密斯先生是看在齊家多年合作的情分上,給了優惠條款。而且這次能順利拿下,也多虧了父親前期的人脈鋪墊。”
齊翰飛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兒子長大了,褪去了少年人的毛躁,愈發沉穩干練,懂得分寸,也能獨當一面了。只是...
他放下茶盞,狀似無意地問道︰“听說你前幾日,又去閘北了?”
齊嘯雲正在整理文件的手頓了頓,抬眼看向父親,坦然承認︰“是。送了些過冬的衣物和糧食過去。天冷了,那邊日子難熬。”
齊翰飛沉默片刻,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莫家的事,我始終心中有愧。當年與莫隆兄兄弟相稱,卻不能在他落難時施以全力援手...如今照拂他的遺孀孤女,是應當的。只是...”他話鋒一轉,語氣帶上了幾分凝重,“嘯雲,你須得明白,趙坤如今勢大,手眼通天。我們與莫家過往甚密,已是敏感。你頻繁前往,若落人口實,恐生事端。不僅齊家受累,恐怕...更會為她們母女招去禍端。”
齊嘯雲眉頭微蹙。他明白父親的顧慮並非空穴來風。趙坤踩著莫家上位後,這幾年權勢愈發 赫,在政商兩界爪牙密布,對齊家這等未曾與他同流合污的舊族,早已多有打壓窺伺之意。
“父親的意思我明白。”齊嘯雲沉聲道,“我會更謹慎些。只是...”他腦海中閃過那雙清澈卻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沉靜與堅韌的眼楮,“瑩瑩年紀還小,莫伯母身體又弱,這個冬天尤其難熬。我們若不盡些心力,她們怕是...”
“幫,自然要幫。”齊翰飛打斷他,語氣緩和下來,“齊家不是忘恩負義之輩。只是方式要變一變。日後接濟,盡量讓底下可靠的人去辦,或者通過教會慈善的名義,你盡量不要親自出面,免得引人注目。”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此外,關于莫隆兄的案子...我近來听到一些風聲。”
齊嘯雲立刻抬起頭,目光銳利︰“什麼風聲?”
齊翰飛起身,走到書房門口,確認外面無人,方才掩上門,低聲道︰“當年經辦此案的一個書記員,姓馮,據說去年舉家遷回了甦北老家。有傳言說,他離滬前曾酒後失言,提及莫隆案,說什麼‘證據鏈看似完美,實則漏洞百出’,‘上頭催得急,明知有疑也不敢深究’...”
齊嘯雲的心猛地一跳︰“可知此人具體下落?”
“還在打听。此事切記保密。”齊翰飛神色嚴肅地告誡,“趙坤對此案極為敏感,任何試圖翻案的舉動都可能引來瘋狂反撲。在掌握確鑿證據之前,絕不能打草驚蛇。”
“我曉得輕重。”齊嘯雲點頭,心中卻已翻騰起來。這印證了他之前的懷疑——莫伯父的案子,確有冤情!
瑩瑩拎著空了的煤球筐,走出窄巷,拐上了稍寬敞些的街道。寒風卷著塵土和煤灰撲面而來,她拉緊了圍巾。
路過街角的“陳記藥鋪”時,她停下腳步,猶豫了片刻。沈先生咳得厲害,臉色也不好。她摸了摸口袋里母親給買煤球的錢,躊躇了一會兒,還是走進藥鋪,用僅有的幾枚銅板買了一小包潤肺止咳的甘草和枇杷葉。
將那小包藥材仔細收好,她正算計著剩下的錢還能買幾塊煤球,忽然听到前方傳來一陣嘈雜聲和女子的叱喝。
“抓賊啊!攔住他!他偷了我的錢袋!”
瑩瑩抬頭望去,只見一個穿著灰色短打的瘦小男子正慌不擇路地朝她這個方向沖來,手里攥著一個藍色的繡花錢袋。後面一個穿著水藍色粗布棉襖、圍著紅色圍巾的姑娘正奮力追趕,她身形矯健,步子邁得極大,一邊跑一邊大聲呼喝,引得路人紛紛側目,卻無人敢上前阻攔。
那竊賊眼看就要沖到瑩瑩面前,面目猙獰地試圖推開她奪路而逃。
瑩瑩下意識地驚叫一聲,想要躲閃,卻因驚嚇腳下絆了一下,眼看就要摔倒。
就在這時,一道身影迅速從斜刺里插上,一把扶住了瑩瑩的胳膊,穩住了她的身形。同時,那人長腿一伸,精準地絆在了狂奔而來的竊賊腳踝上。
“哎喲!”
竊賊猝不及防,發出一聲痛呼,整個人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撲倒在地上,手里的藍色錢袋也脫手飛了出去。
瑩驚魂未定,抬頭看向扶住自己的人,愣住了。
是齊嘯雲。
他今日穿著一件深灰色的呢料大衣,身形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間帶著一絲冷峻。他扶穩瑩瑩,迅速打量了她一眼,確認她無礙,才將目光轉向地上正欲爬起的竊賊,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冰冷。
“光天化日,竊取財物,還敢傷人?”他的聲音不高,卻自有一股迫人的威嚴。
那竊賊被他的氣勢所懾,又見周圍漸漸有人圍攏過來,頓時慌了神,爬起身還想跑。
“哪里跑!”後面追趕的那姑娘已經趕到,身手竟是出乎意料地利落,一把扭住竊賊的胳膊,反剪到身後,動作干淨利落,顯然有些功夫底子。她氣喘吁吁,臉頰因奔跑和憤怒而漲紅,一雙眼楮卻亮得驚人,瞪著那竊賊罵道︰“該死的扒手!敢偷你姑奶奶的錢!那可是給我爹救命的錢!”
她撿起地上的錢袋,緊緊攥在手里,這才抬頭看向齊嘯雲和瑩瑩,爽快地道謝︰“多謝這位先生!多謝這位小姐!要不是你們,今天可真叫這賊溜了!”
她的普通話帶著明顯的江南口音,語調清脆,透著一股子潑辣和生機勃勃的力量。
齊嘯雲微微頷首︰“舉手之勞。”他的目光落在姑娘那爽朗明艷的臉上,停留了一瞬,似乎覺得有些面善,卻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他自然不知道,這便是五年前那個被乳娘抱離莫家、如今名叫“阿貝”的雙生妹妹。
瑩瑩也輕聲道︰“姑娘不必客氣。”
這時,巡街的警察聞訊趕來,齊嘯雲簡單說明了情況,那姑娘又激動地補充了幾句。警察便押著垂頭喪氣的竊賊離開了。
一場風波平息。
那紅衣姑娘再次向齊嘯雲和瑩瑩道謝,並自我介紹叫“莫貝”,剛從甦州河那邊過來不久。齊嘯雲並未提及自己的全名,只說了姓齊。瑩瑩也只說了自己的名字。
莫貝似乎有急事,再次道謝後,便匆匆告辭,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
齊嘯雲收回目光,看向身邊的瑩瑩,語氣溫和了許多︰“沒嚇著吧?怎麼一個人在這里?”他注意到她手上空著的煤球筐。
瑩瑩搖搖頭︰“我沒事。出來買點煤球。”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些,“謝謝嘯雲哥哥。”
“天氣冷,我送你回去。”齊嘯雲的語氣不容拒絕。他自然看出瑩瑩的拮據,卻體貼地沒有點破。
兩人並肩走在狹窄的街道上。齊嘯雲刻意放慢了腳步,遷就著瑩瑩。沉默了片刻,他開口道︰“以後若是有什麼難處,可以讓張嬸帶個話到齊公館找老管家,不要自己硬扛。莫伯母身體不好,你也要照顧好自己。”
他的關心讓瑩瑩心中一暖,卻又帶著幾分澀意。她知道齊家的照拂是恩情,但也僅止于恩情。她低聲應道︰“嗯,知道的。已經麻煩齊伯伯和嘯雲哥哥很多了。”
齊嘯雲听出她話里的疏離和倔強,想說什麼,最終只是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到了小院門口,瑩瑩停下腳步︰“我到了,謝謝嘯雲哥哥。”
齊嘯雲從大衣口袋里取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遞給她︰“這里面是一些御寒的衣物票和糧票,你收著。別推辭,是我父親的意思,也是我的一點心意。”
瑩瑩看著那信封,手指蜷縮了一下,沒有立刻去接。
齊嘯雲將信封輕輕塞進她手里,目光落在她凍得發紅的指尖上,忽然低聲道︰“記得小時候第一次見你,你躲在莫伯母身後,也是這樣怯生生的。我那時就說,會像保護妹妹一樣護著你。這話,一直算數。”
他的話像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沖垮了瑩瑩心中努力維持的防線。她猛地抬起頭,眼眶有些發熱,連忙又低下頭,緊緊攥住了那信封,聲音微顫︰“...謝謝。”
“快進去吧,外面冷。”齊嘯雲溫和地催促。
瑩瑩點點頭,轉身推開院門走了進去。
齊嘯雲站在門外,直到听見里面門閂落下的聲音,才轉身離開。深灰色的身影漸漸融入滬上冬天灰蒙蒙的街景中,挺拔卻莫名顯得有些孤寂。
院門內,瑩瑩背靠著冰冷的木門,手里緊緊攥著那個還帶著他體溫的信封,和那一小包給先生買的藥材。門外腳步聲漸遠,她仰起頭,望著四合院上方那一方灰白的天空,眨了眨眼,將眼底的濕意逼了回去。
滬上的冬天,真的很冷。但總還有一些溫暖,值得期待和堅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