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上海從一夜的浮華與喧囂中緩緩甦醒。阿貝很早就醒了,或者說,她幾乎一夜未眠。躺在柔軟干淨的床上,她反復回想昨晚的驚險遭遇,還有那個名叫齊嘯雲的男子。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欞灑進房間,塵埃在光柱中舞蹈。阿貝小心地起床,檢查手肘和膝蓋的傷口。擦破的地方已經結痂,一動還是扯得生疼。她用冷水仔細洗漱,換上包袱里最體面的一件衣裳——淡藍色粗布上衣,黑色長裙,雖然洗得發白,但整齊干淨。
最重要的是,她將齊嘯雲給的名片小心翼翼收好,又把那半塊玉佩貼身藏在內袋里。吃完客棧提供的簡單早餐——一碗稀粥和一個饅頭後,她向掌櫃打听霞飛路的方向。
“霞飛路?那可是法租界最時髦的地方喲!”掌櫃驚訝地打量著她樸素的衣著,“小阿妹去那里做啥?”
“去找工作。”阿貝輕聲回答,沒有多解釋。
按照掌櫃指的路,阿貝一路往西走。越接近法租界,街景越發精致起來。道路寬闊整潔,兩旁梧桐成蔭,一棟棟花園洋房掩映其中。偶爾有汽車駛過,車上坐著衣著時髦的女士,空氣中飄著淡淡的香水味。
與老城廂的喧囂雜亂相比,這里仿佛是另一個世界。阿貝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有些忐忑地打量著自己樸素的布鞋和洗得發白的衣裙。
終于,在霞飛路中段,她找到了“雲想衣”繡坊。那是一座精致的二層小洋樓,白色外牆,黑色雕花鐵門,門楣上掛著一塊檀木匾額,上書“雲想衣”三個飄逸的大字,旁邊還有一行法文小字。
透過明亮的玻璃櫥窗,可以看到里面陳列著精美的刺繡作品︰栩栩如生的花鳥屏風、精致雅致的手帕、華麗的旗袍前襟繡片...每一樣都針法精湛,配色高雅。
阿貝站在門外,躊躇不前。與之前去過的那些繡坊相比,這里太過高檔,讓她不由自主地生怯。幾個衣著時髦的女士說笑著從繡坊里出來,好奇地瞥了她一眼。
深吸一口氣,阿貝鼓起勇氣推開玻璃門。門鈴清脆作響,室內暖香撲面而來。
店內裝飾雅致,四壁掛著精美的繡品,玻璃櫃台里陳列著各種刺繡小件。一個穿著淡紫色旗袍的年輕女子正在櫃台後記賬,見阿貝進來,抬頭微笑︰“小姐需要什麼?定制還是看成品?”
阿貝緊張地捏著衣角︰“您好,我...我是來找工作的。听說這里招繡娘?”
女子的笑容淡了些,上下打量她︰“我們確實需要繡娘,但要經過嚴格考核。你有經驗嗎?在哪家繡坊做過?”
“我在江南學過刺繡,自己也會設計花樣。”阿貝急忙說,“我可以試工,我的手藝...”
女子搖搖頭,語氣依然禮貌但疏遠︰“不好意思,我們需要的是有經驗的繡娘,最好是在上海知名繡莊做過的。你...”
就在這時,里間門簾掀開,一位四十多歲、氣質雍容的婦人走了出來。她穿著墨綠色緞面旗袍,領口別著一枚精致的翡翠胸針,頭發一絲不苟地挽在腦後。
“素琴,怎麼回事?”婦人問道,聲音溫和但自帶威嚴。
被叫做素琴的年輕女子連忙解釋︰“甦掌櫃,這位姑娘是來找工作的。”
甦掌櫃目光落在阿貝身上,沒有立即表態,而是仔細打量了她一番︰“姑娘從哪里來?學過幾年刺繡?”
阿貝緊張得手心冒汗︰“我從江南來,跟母親學過刺繡,有十年了。我會甦繡、湘繡的基本針法,還會一些水鄉特有的繡法。”
“哦?”甦掌櫃似乎來了興趣,“水鄉特有的繡法?你說說看。”
阿貝稍稍鎮定下來︰“比如水影繡,用深淺不同的藍色絲線表現水波光影;還有蓮心繡,用極細的針腳繡出蓮蓬的紋理...”
甦掌櫃點點頭︰“素琴,拿一塊白絹和針線來。”又對阿貝說,“姑娘怎麼稱呼?”
“我叫阿貝。”
素琴拿來繡繃和針線,甦掌櫃示意阿貝在窗邊的椅子上坐下︰“隨便繡個什麼給我看看。”
阿貝接過繡繃,手指輕輕撫過光滑的白絹。她思考片刻,從線盒中選出幾種顏色的絲線,開始穿針引線。
起初還有些緊張,針腳略顯生澀。但很快,仿佛本能被喚醒,她的手指越來越靈活,針起針落間,一幅小小的圖景逐漸在白絹上呈現︰幾枝垂柳,一汪碧水,水面上蓮花初綻,還有一尾鯉魚若隱若現。
最妙的是水波的表現,她用深淺不一的藍色絲線,通過針腳方向和密度的變化,竟然繡出了水光瀲灩的效果。蓮花瓣尖那一點粉紅過渡得極其自然,仿佛真的花瓣般嬌嫩。
甦掌櫃站在一旁靜靜觀看,眼中閃過驚訝之色。當阿貝咬斷最後一根線頭,將繡繃遞給她時,她仔細端詳了好一會兒。
“你這水影繡法,確實獨特。”甦掌櫃沉吟道,“師從哪位大家?”
阿貝搖搖頭︰“是我母親教的,她說是外婆傳下來的手藝,不是什麼名家。”
甦掌櫃又看了看繡品,顯然十分欣賞,但仍面有難色︰“你的手藝確實不錯,但我們這里...”她頓了頓,“實不相瞞,雲想衣主要服務法租界的貴客,很多是外國人。繡娘不僅要手藝好,還要懂一些禮儀,會幾句外語更佳。你...”
阿貝的心沉了下去。就在這時,她突然想起齊嘯雲給的名片,急忙從內袋中取出︰“甦掌櫃,是齊嘯雲先生讓我來試試的。”
甦掌櫃接過名片,看到齊嘯雲的名字時明顯愣了一下,表情變得復雜起來。她再次仔細打量阿貝,眼神中多了幾分探究。
“你認識齊先生?”甦掌櫃的語氣微妙地變化著。
阿貝老實回答︰“昨晚遇到麻煩,是齊先生幫了我。听說我在找繡活,他讓我來雲想衣試試。”
甦掌櫃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將名片遞還給阿貝︰“既然是齊先生介紹的,那就試試吧。不過...”她嚴肅地看著阿貝,“雲想衣有雲想衣的規矩,手藝不過關,誰介紹來的都沒用。試用期一個月,包食宿,月薪六元,合格後加到十元,做得好還有獎金。能接受嗎?”
阿貝驚喜地連連點頭︰“能!謝謝甦掌櫃!”
“素琴,帶阿貝去後院宿舍安頓一下,然後把繡坊的規矩跟她講講。”甦掌櫃吩咐道,又對阿貝說,“休息一會兒,下午開始上工。”
雲想衣的後院比阿貝想象的要大,一棟二層小樓是繡娘們的宿舍和工作間。素琴帶她到二樓的一個小房間,里面有兩張床鋪,其中一張空著。
“你就睡這里吧。”素琴說,“和我一個屋。我叫林素琴,來雲想衣兩年了。”
阿貝感激地笑笑︰“謝謝你,素琴姐。”
安頓好簡單的行李,素琴帶阿熟悉環境,講解繡坊的規矩︰工作時間、注意事項、客戶服務的禮儀等等。
“甦掌櫃人很好,但要求很嚴。”素琴小聲說,“特別是對針腳和配色,差一點都不行。咱們主要做洋人生意,所以繡品要符合他們的審美,又不能失了中國的韻味,這個度最難把握。”
下午,阿貝正式開始工作。她被分配到刺繡工作間,那里已經有七八個繡娘在忙碌。甦掌櫃給她一塊已經畫好圖樣的絹布,是幅常見的花鳥圖。
“先繡這個看看。”甦掌櫃說。
阿貝點頭,仔細看了看圖樣,然後選線穿針。其他繡娘好奇地偷瞄這個新來的鄉下姑娘,有人眼神友善,有人則帶著幾分審視和輕視。
工作間里靜悄悄的,只有針線穿過絹布的細微聲響。阿貝全神貫注于手中的繡品,很快進入了忘我的狀態。她繡得很快,但針腳整齊均勻,配色也恰到好處。
坐在她旁邊的一個年輕繡娘忍不住湊過來看,驚訝地睜大眼楮︰“哇,你繡得真好!這羽毛跟真的一樣!”
這一聲引來了其他人的注意,幾個繡娘都圍過來看。阿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就是普通針法,沒什麼特別的。”
一個年紀稍長的繡娘仔細看了看,點頭道︰“針腳確實扎實,過渡也自然。小姑娘手藝不錯。”
但也有不和諧的聲音。角落里一個穿著講究的繡娘冷哼一聲︰“鄉下把式罷了,登不得大雅之堂。”
阿貝認得她,早上介紹時知道她叫李鳳芝,是這里的首席繡娘。
甦掌櫃聞聲走過來,看了看阿貝的繡品,眼中閃過滿意之色,但面上不顯︰“還不錯。明天開始,你試著繡一些客戶訂制的樣品。”
接下來的日子,阿貝很快適應了雲想衣的工作。她手藝扎實,又虛心好學,很快贏得了大多數繡娘的好感。只有李鳳芝對她始終態度冷淡,時常挑刺。
阿貝不以為意,全部心思都放在學習和工作上。她發現雲想衣的繡品確實與家鄉的不同,更多結合了兩洋審美,針法也更加多樣。她如饑似渴地學習著新的技藝,常常工作到深夜。
一周後,甦掌櫃交給阿貝一個特別的任務︰為法國領事夫人定制的手帕設計並繡制樣品。
“領事夫人想要一款融合中西元素的手帕,既要典雅又要新穎。好幾個繡娘設計的圖樣她都不滿意。”甦掌櫃說,“你試試看,別有壓力。”
阿貝接過任務,思考了很久。她想起江南水鄉的蓮塘,想起晨曦中荷葉上的露珠,想起夕陽下波光粼粼的水面...
靈感突然涌現。她設計了一幅“月照蓮塘”的圖樣︰一輪彎月懸于夜空,月光灑在蓮塘上,水波中映出月影,幾枝蓮花或綻放或含苞,既有中國水墨畫的意境,又符合西洋審美對光影的追求。
圖樣通過後,她開始繡制。為了表現月光的效果,她創新地使用了極細的銀絲線與白色絲線混繡;水波則運用了她拿手的水影繡法,但加入了更多光影變化。
三天後,當阿貝將完成的手帕交給甦掌櫃時,一向嚴肅的甦掌櫃也忍不住露出驚艷的表情。
“這月光...你是怎麼繡出來的?”甦掌櫃拿著手帕對著光細看,銀絲線在光線下微微閃爍,仿佛真的月華流淌。
阿貝解釋道︰“用了極細的銀絲線,與白絲線混在一起繡,針腳要非常細密均勻才行。”
第二天,法國領事夫人親自來到雲想衣。當她看到那方手帕時,驚喜地連聲稱贊︰“C"est&nagnifique!(太美了!)”
她當即訂制了十方類似風格的手帕,還要阿貝為她設計一款旗袍的繡樣。
這件事後,阿貝在雲想衣的地位明顯提升。甦掌櫃開始將更多重要的訂單交給她,工資也提前漲到了十元。只有李鳳芝更加不滿,時常在背後說些風涼話。
一天下班後,素琴悄悄對阿貝說︰“你別介意鳳芝姐的態度。她原本是這里最受重用的繡娘,你現在風頭蓋過她,她自然不舒服。”
阿貝搖搖頭︰“我沒介意。鳳芝姐手藝很好,我還有很多要向她學習的。”
周末休息時,阿貝去郵局給家里寄了信和五元錢。她知道這點錢遠遠不夠父親的醫藥費,但總是一個開始。剩下的錢她仔細收好,計劃著攢夠了就帶父親來上海看病。
日子一天天過去,阿貝逐漸習慣了上海的生活。她學會了簡單的法語交際用語,了解了洋客人的喜好,手藝也更加精進。偶爾,她會想起那個夜晚幫助她的齊嘯雲,想著應該正式感謝他一次,卻又不知如何聯系。
一個月後,雲想衣接到了一個重要訂單︰為上海灘最有名的電影明星白玉蘭繡制一件婚禮旗袍。這件旗袍將在中西合璧的盛大婚禮上穿著,備受矚目。
甦掌櫃將任務交給了李鳳芝和阿貝共同完成。李鳳芝負責主體繡花,阿貝負責邊緣裝飾和特殊效果。
兩人連續加班多日,終于在交貨期前完成。那是一件大紅緞面旗袍,前襟繡著精美的鳳凰于飛圖案,裙擺處是阿貝繡的雲水紋,用金線和銀線交錯繡成,光線下熠熠生輝。
白玉蘭來試穿時,滿意極了,對著鏡子照了又照。然而就在她脫下旗袍時,突然驚呼一聲︰“這里怎麼勾絲了!”
大家慌忙圍過去,只見旗袍後背處果然有一道明顯的勾絲,破壞了繡品的完美。
白玉蘭頓時沉下臉來︰“明天就是婚禮了,這讓我怎麼穿?”
甦掌櫃臉色蒼白,仔細檢查後,嚴厲地看向李鳳芝和阿貝︰“這是誰負責的部分?”
李鳳芝立即說︰“後背部分是阿貝繡的雲水紋。”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阿貝。阿貝上前仔細查看,搖頭道︰“這不是我繡的部分。我繡的雲水紋在裙擺,後背是鳳芝姐繡的鳳凰羽毛。”
李鳳芝激動起來︰“你什麼意思?難道說我冤枉你不成?這明明就是你負責的部分!”
兩人爭執不下,甦掌櫃面色鐵青︰“現在不是推卸責任的時候!最重要的是想辦法補救!”
但勾絲處正好在繡花密集的地方,幾乎無法補救。重新繡制又來不及了。
眼看這筆重要訂單就要搞砸,雲想衣的聲譽也將受損。阿貝突然說︰“或許...可以在這里加繡一點什麼掩蓋勾絲。”
李鳳芝冷笑︰“說得輕巧,加繡什麼能不突兀地掩蓋這麼長的勾絲?”
阿貝沒有理會,仔細打量著勾絲的位置和走向。那道勾絲恰好在鳳凰翅膀下方,呈一道斜線。
“如果可以...”阿貝沉吟道,“在這里加繡一枝桃花,枝干正好覆蓋勾絲,桃花點綴其間,與鳳凰圖案相映成趣。寓意也好——鳳凰于飛,桃之夭夭。”
甦掌櫃眼楮一亮︰“這主意不錯!但時間來得及嗎?”
阿貝看著牆上的鐘︰“如果通宵趕工,應該可以。”
白玉蘭猶豫了一下,最終點頭︰“那就試試吧。若繡得好,我再加一倍工錢;若繡不好...”她沒有說下去,但威脅之意明顯。
任務落在了阿貝身上。其他繡娘都下班後,只有工作間的燈還亮著。阿貝全神貫注地繡著那枝桃花,一針一線都不敢大意。
夜深人靜,只有針線穿梭的聲音相伴。凌晨時分,門被輕輕推開,甦掌櫃端著一杯熱茶走進來︰“怎麼樣?”
阿貝抬起頭,眼楮里布滿血絲,但閃著興奮的光︰“就快好了。”
甦掌櫃看著繡品,驚訝地發現阿貝不僅繡了一枝桃花,還在桃花旁添了一只小小的蜂鳥,正在吸食花蜜,栩栩如生。
“這蜂鳥...”
“白玉蘭小姐曾在好萊塢電影中扮演過一只蜂鳥精靈,我想她會喜歡這個彩蛋。”阿貝微笑著說。
日出東方時,阿貝咬斷了最後一根線頭。改良後的旗袍不僅完美掩蓋了瑕疵,反而因這枝桃花和蜂鳥更添生機與趣味。
當白玉蘭第二天一早看到成品時,驚喜萬分,不僅痛快地付了加急費,還額外給了一筆不小的賞錢。
事後,甦掌櫃調查發現,那處勾絲是李鳳芝不小心造成的,她為了推卸責任故意冤枉阿貝。李鳳芝被嚴厲警告,差點丟了工作。
經過這件事,阿貝在雲想衣徹底站穩了腳跟。甦掌櫃越來越倚重她,甚至開始讓她參與一些設計工作。
一個月後的傍晚,阿貝正在工作間整理繡線,甦掌櫃走進來,面色有些奇怪︰“阿貝,外面有人找你。”
阿貝驚訝地抬頭︰“找我?是誰?”
甦掌櫃表情復雜︰“是齊先生。齊嘯雲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