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晨霧尚未散去,河面上飄蕩著薄紗般的白氣。
阿貝赤著腳站在船頭,手握竹篙,身體隨著水波輕輕晃動。她深吸一口帶著魚腥和水汽的空氣,目光專注地盯著前方蜿蜒的河道。
“手腕要活,腰要穩!”莫老憨的聲音從船尾傳來,“撐篙不是使蠻力,要借水的勁兒!”
少女點頭,竹篙精準地插入河底,縴細的腰肢發力,小船平穩地向前滑去。她已經在運河上練習了三年,早已不是當初那個連船都站不穩的小丫頭。
“不錯不錯,咱家阿貝比男娃還強哩!”莫老憨滿意地捋著胡須,眼角堆起笑紋。
阿貝回頭沖養父一笑,晨光勾勒出她日漸清秀的輪廓。十二歲的少女已初具模樣,眉眼靈動,鼻梁挺直,尤其是那雙眼楮,澄澈如水,卻藏著一般閨秀沒有的倔強和機敏。
“爹,今天能讓我獨自去集市嗎?”阿貝將竹篙收回,小船緩緩靠向碼頭。
莫老憨沉吟片刻,看著已經能熟練操舟的養女,終于點頭︰“成,但得早些回來,你娘今天要教你新針法。”
阿貝歡喜地應了聲,利落地將船系好。父女二人將凌晨捕到的鮮魚裝進兩個木桶,阿貝挑起扁擔,步子穩健地踏上了青石板路。
水鄉的清晨已然甦醒,河道兩旁店鋪陸續開張,叫賣聲、搖櫓聲、鄰里問候聲交織成一片。阿貝一路走著,不時與相熟的攤販打招呼。
“阿貝又幫老爹賣魚啊?真是能干!”豆腐坊的王大娘笑著遞來一塊熱乎的豆腐,“剛做的,拿回去給你娘嘗嘗。”
阿貝也不推辭,謝過後從桶里挑出一條肥魚遞過去︰“王大娘,這個您收著,炖豆腐最鮮!”
走到集市,阿貝輕車熟路地在老位置擺開攤子。她不像其他魚販那樣高聲吆喝,而是細心地將魚按種類大小排列整齊,用清水潑灑保持鮮活。
“小娘子,這鯽魚怎麼賣?”一位穿著體面的管家模樣的人問道。
阿貝抬頭,笑容明朗︰“大叔好眼光!這是今早剛撈的運河鯽,炖湯最是鮮美。您要是誠心要,我給算便宜些。”
她言語爽利卻不失禮貌,價格公道,稱魚時秤桿翹得老高,不多時便賣掉了大半。最後剩下幾條不大的 魚,她也不急,靜靜等著真正需要的人。
日頭升高,集市漸漸散去。阿貝數著銅板,小心地放進內袋收好。正準備收拾回家,卻听見一陣輕微的啜泣聲。
循聲望去,是個七八歲的小女孩蹲在牆角,衣衫破舊,面黃肌瘦。
阿貝走過去,輕聲問︰“妹妹呀,怎麼一個人在這里哭?”
小女孩抬頭,眼楮紅腫︰“奶奶病了,我想買條魚給她熬湯,可是錢不夠...”她攤開手心,躺著寥寥幾個銅板。
阿貝心下一軟,想起自己剛被收養時,莫老憨夫婦省吃儉用也要給她熬魚湯補身子。她二話不說,轉身從桶里撈出最後一條 魚,用草繩系好遞給小女孩。
“拿去吧,這魚送你了。”
小女孩愣住,不敢接︰“可是、可是我只有這些錢...”
“拿著。”阿貝將魚塞到她手里,只取了一個銅板,“這個就當付過了。快回家給奶奶熬湯吧。”
小女孩千恩萬謝地走了。阿貝看著那瘦小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亂世之中,窮苦人家的日子都不好過。她收拾好空桶,挑起擔子往家走。
回到船上時,日頭已經升高。周氏正在船頭小爐上熬粥,見女兒回來,笑著招手︰“回來啦?餓了吧,粥馬上好。”
阿貝放下擔子,湊到母親身邊,神秘兮兮地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包︰“娘,你看我買了什麼?”
油紙包里,是幾塊桂花糕,散發著甜香。
“哎呀,買這個做什麼?亂花錢!”周氏嗔怪道,眼里卻有藏不住的笑意。
“今天魚賣得好嘛。”阿貝笑嘻嘻地拿起一塊糕點塞到母親嘴里,又給父親遞了一塊。
莫老憨嚼著糕點,含糊不清地說︰“咱阿貝就是能干,比小子還強!”
飯後,周氏取出繡繃和絲線,開始教授阿貝新的針法。
“今天學套針,這是甦繡里最考驗功夫的。”周氏的手靈巧地上下翻飛,針尖在綢緞上穿梭,很快一朵含苞的荷花便初具形態,“要密而不疊,齊而不板,最重要的是過渡要自然。”
阿貝凝神觀看,然後接過針線嘗試。起初幾針還顯生疏,但很快便掌握了要領,針腳細密均勻,色彩過渡自然。
周氏驚訝地看著養女的作品,忍不住感嘆︰“你這孩子,真是天生吃這碗飯的!我學了十年的功夫,你三個月就趕上了。”
阿貝低頭笑了笑,指尖輕撫繡面上的花紋。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何對刺繡如此得心應手,仿佛那些針法本就藏在她的手指記憶里,只需稍加引導便能甦醒。
繡到一半,她忽然想起什麼,從頸間掏出那塊半圓形玉佩,對著陽光端詳。玉佩通透瑩潤,雕工精細,顯然不是尋常人家所能有。
“娘,你說我的親生父母會是什麼樣的人?”阿貝輕聲問。
周氏動作一頓,隨即溫和地拍拍她的手︰“不管他們是誰,一定是有苦衷的。重要的是現在咱們是一家人,不是嗎?”
阿貝點頭,將玉佩小心地收回衣內。她很少提及身世,但每當看到這塊玉佩,總會有種莫名的思念縈繞心頭。
夕陽西下,河水被染成金紅色。阿貝獨自坐在船頭,手中針線不停。她在那方繡帕上不僅繡了荷花,還加了幾尾游魚,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會從綢緞中躍入運河。
莫老憨從艙內出來,看到養女的繡品,不禁嘖嘖稱奇︰“這要是拿到滬上去賣,定能值好多錢哩!”
阿貝的眼楮亮了起來︰“滬上?爹你去過滬上嗎?”
“年輕時去過一次,好大的地方喲!街上跑著汽車,樓高得仰頭都看不到頂,還有洋人開的百貨公司,里頭的東西琳瑯滿目...”莫老憨絮絮叨叨地說著,沒注意到女兒眼中越來越亮的光。
夜幕降臨,水鄉沉入寧靜。阿貝躺在狹小的船艙里,透過舷窗望著天上的月亮。她輕輕摩挲著胸前的玉佩,心里萌生出一個念頭︰總有一天,我要去滬上看看。
這個念頭一旦生根,便悄然發芽。
遠處傳來模糊的歌聲,不知是哪條船上的漁家女在唱小調。阿貝閉上眼楮,夢見自己站在高樓林立的街頭,身旁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車輛。
而她胸前那半塊玉佩,在夢中發出溫潤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