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小院的氣氛凝重如鐵。
陽光透過窗欞,照亮空氣中浮動的微塵,卻驅不散彌漫在每一個角落的驚悸與寒意。王媽眼下烏青,顯然一夜未眠,收拾屋子的動作比往日更輕,耳朵卻時刻捕捉著院外的任何一絲異響。她熬了安神壓驚的湯藥,先伺候林氏服下,又端給曉瑩。
林氏經過一夜驚擾,病情似有反復,雖不再高燒,卻愈發虛弱,精神萎靡,時常望著屋頂出神,眼中是化不開的憂懼。她知道,昨夜絕非意外。那精準投向窗戶的迷煙,對方的目標清晰得可怕——要麼是擄走神志不清的她進行逼問,要麼是針對曉瑩。無論哪種,都意味著暫時的平靜已被徹底打破。
曉瑩默默喝了藥,小臉依舊蒼白,但眼神卻異常沉靜。她沒有像尋常孩子那樣哭鬧或後怕,只是坐在母親榻邊,小手緊緊握著林氏冰涼的手指,仿佛這樣就能給予彼此力量。
“娘,喝點水。”她端起溫水,小心翼翼地喂到林氏唇邊。
林氏看著女兒異常沉穩的模樣,心中一酸,又是心疼又是愧疚,勉強喝了兩口,啞聲道︰“瑩兒,嚇著了吧…是娘沒用…”
“娘快好起來。”曉瑩搖搖頭,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有王婆婆,有孫伯伯,還有…還有杜先生,我們都會沒事的。”
她甚至沒有多問昨夜的具體情況,那份超乎年齡的懂事,讓林氏和王媽心下更是酸楚。
午後,曉瑩借口要回自己小屋練字靜心,離開了母親房間。她閂好房門,卻沒有走向書桌,而是從枕下摸出那方昨夜繡好的雙首飛鸞帕子。
白色的杭綢上,詭異的飛鸞展翅欲飛,雙首回望,那被她刻意修改、補全的眼眸,用了極細的墨綠色絲線,在陰影中泛著幽冷的光,仿佛活物般注視著持帕之人。她盯著那圖案,昨日母親病榻上的囈語、夜半窗外的異響、那些破碎的關于“追殺”和“圖案”的詞語,在她腦中反復交織。
恐懼依舊存在,像冰冷的水滴滲入骨髓。但除了恐懼,還有一種別樣的情緒在滋生——那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後,于沉默中滋長的反抗之心。她不能永遠躲在母親和王媽身後,等待不知何時會再次落下的黑手。
她將帕子仔細疊好,藏入貼身的衣袋里。然後,她打開自己的小妝匣,從最底層取出一塊裁剪好的、更厚實的深色錦緞邊角料,以及數種顏色的絲線。她記得母親所有的針法,記得那日模仿“柳氏”送來殘片時的每一個細節,更記得母親是如何巧妙地“錯誤”補全。
她要做一件更大膽的事——不僅要記住,更要精通。她要練習,直到閉著眼也能繡出那圖案,直到能繡出各種微妙的變體,直到這圖案不再是懸在頭頂的利刃,而或許…能成為她手中的籌碼,或者尋找真相的鑰匙。
針尖刺入厚厚的錦緞,需要更大的力氣。她抿著唇,全神貫注,一針一線地開始重復練習。這一次,她不求速度,只求極致的精準和穩定。屋內寂靜無聲,只有針線穿過布料時細微的“簌簌”聲,映照著女孩眼中與年齡不符的決絕光芒。稚女藏鋒,于無聲處,磨礪著她的武器。
悅來客棧內,杜文謙同樣一夜未眠。
收到夜襲消息後,他立刻意識到情況的嚴峻性遠超預期。趙坤手下的人行事如此肆無忌憚,竟敢在城內直接動用迷煙手段,這既說明了他們的急切,也暗示了他們可能在揚州擁有某種倚仗或退路。
他徹夜分析了當前局勢。對手的優勢在于︰暗處、手段狠辣、目標明確(獲取完整圖案或控制知情人)、可能在本地有未知的接應。己方的優勢在于︰暫時挫敗了對方一次行動、獲得了預警時間、有孫敬儒的本地資源、以及他自己這個游離在明暗之間的策應者。
但劣勢同樣明顯︰核心保護對象林氏病弱、曉瑩年幼、己方武力可能不足、官府態度不明且可能存在勾結、對敵人的具體人手和據點一無所知。
“不能一味被動防守。”杜文謙對著搖曳的燈燭,喃喃自語,“守久必失。需得想辦法,讓他們動起來,露出破綻。”
他鋪開孫敬儒送來的揚州府衙官員資料,目光在其中幾個名字上久久停留。特別是掌管刑名訴訟的汪府丞,以及總捕頭雷豹。資料顯示,汪府丞是科舉正途出身,頗有些文人清高,與鹽商、綢緞商等利益集團似乎保持著距離,但為人謹慎,不願輕易得罪人。總捕頭雷豹則是土生土長的揚州人,江湖習氣重,但據說講義氣,辦案能力頗強,只是似乎近年有些耽于享樂。
“或許…可以從這里入手。”杜文謙指尖敲了敲雷豹的名字。對付江湖手段,有時需要江湖規矩。
天剛蒙蒙亮,杜文謙便換了一身更顯普通的布衫,悄然出門。他沒有去孫記綢緞莊,而是按照資料所示,來到了揚州城最大的茶館“富春茶社”。此時正是晨市最熱鬧的時候,三教九流匯聚于此,吃早茶、談生意、交流消息。
杜文謙選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要了一壺茶兩樣點心,看似悠閑,實則耳听八方。他尤其留意那些衙役、幫閑模樣的人的談話。
坐了約莫一個時辰,話題多是市井瑣事、生意往來。直到一桌看似衙門口的人閑聊起來,抱怨近日差事繁忙,提到雷頭兒(雷豹)最近火氣很大,因為上面催辦幾起積壓的盜竊案,還因為滬上來了幾個公干的人,架子大得很,讓雷頭兒陪著轉悠了好幾天,耽誤了自家事。
杜文謙心中一動,不動聲色地結了賬,尾隨那幾名吃完早茶離開的衙役。直到僻靜處,他才加快腳步,趕上其中一位落在最後、面相看起來相對憨厚的中年衙役。
“這位差爺請留步。”杜文謙拱手,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客氣笑容。
那衙役停下腳步,警惕地打量他︰“何事?”
杜文謙從袖中摸出一小塊碎銀,不著痕跡地遞過去︰“在下是外地來的行商,想打听個事兒。听說揚州府衙的雷豹雷總捕頭辦案如神,在下有一樁貨物失竊的小事,不知能否請雷總捕頭幫幫忙?這點茶錢不成敬意。”
那衙役掂量了一下碎銀,臉色緩和不少,但搖搖頭︰“雷頭兒忙得很,哪有空管你這點小事。你去找下面坊市的鋪頭就行。”
“是是是,在下明白。”杜文謙連忙點頭,“只是久仰雷總捕頭大名。听說近日還有滬上的官爺來?可是有什麼大案要案?雷總捕頭想必更是不得閑了。”他故作隨意地感嘆。
衙役得了好處,話也多了些︰“嗨!誰知道呢?說是協查什麼案子,神神秘秘的,來了三四個人,領頭的是個姓錢的師爺,看著笑眯眯的,可不是個好相與的主,指使我們雷頭兒跟使喚自家下人似的,整天在城里城外轉悠,也不知找啥。害得兄弟們也跟著受累。”他抱怨了幾句,忽然警覺,“你問這個干嘛?”
“哦,無事無事,只是好奇。”杜文謙笑道,“多謝差爺指點。”說完,便拱手告辭。
姓錢的師爺!杜文謙心中雪亮。果然,“錢先生”就是趙坤從滬上派來的人,而且公然借助了官面身份,甚至能一定程度上調動揚州府的捕快力量!這解釋了對方為何能如此輕易地摸清林氏母女的住處,並能迅速部署夜間行動。雷豹對此恐怕心知肚明,甚至可能得到了某種授意,否則以他的地頭蛇性格,未必肯如此配合。
情況比想的更糟。對手不僅藏在暗處,還披著一層“官皮”。
杜文謙迅速回到客棧,閉門思索。硬踫硬絕非良策,揭穿對方?無憑無據,反而可能打草驚蛇,甚至被反咬一口。必須用更迂回的方法。
他再次提筆,給齊天城寫了一封密信,詳細匯報了夜襲、錢師爺利用官方身份施壓揚州府捕快的最新情況,強調形勢危急,需早做決斷。這封信,他用了特殊的渠道,以求最快速度送達。
接著,他換上一身體面些的青衫,準備去拜會那位汪府丞。明面上的理由,自然是作為游學士子,慕名拜會本地賢達,請教學問。但真正的目的,是觀察、試探,甚至可能…埋下一顆疑心的種子。
就在他準備出門時,孫敬儒安排的眼線送來一個新的消息︰有人在暗中打听幾年前一樁舊事——關于莫隆被定罪後,其家產查抄的清單,尤其關注其中是否有涉及特殊刺繡紋樣或金銀器圖案的記錄。打听者行事隱秘,出價很高。
杜文謙腳步一頓。
趙坤果然老辣!他並未完全相信“錢先生”試探的結果,甚至可能懷疑林氏母女的表演。他同時在開闢另一條戰線——從官方記錄中尋找“雙首飛鸞”存在的證據。如果讓他從過往卷宗中找到絲毫關聯,那林氏和曉瑩的否認將變得蒼白無力,後果不堪設想。
必須阻止對方查閱卷宗!至少是拖延時間。
杜文謙深吸一口氣,改變了計劃。拜訪汪府丞之事需暫緩,那需要更周密的準備。眼下最急迫的,是處理卷宗之事。
他立刻書寫了一張便條,封好,讓眼線火速送給孫敬儒︰“孫先生︰急!設法拖延或干擾任何人調閱莫隆案舊卷宗,尤其涉及查抄清單部分。可用非常規手段。杜。”
他知道孫敬儒在揚州經營多年,必有某些見不得光但行之有效的門路。此刻,已顧不得許多了。
送出信後,杜文謙在房中踱步。對手的多線進攻讓他感到巨大的壓力。保護、反擊、情報、官府…每一條線都需要顧及。他就像個同時旋轉多個盤子的雜耍藝人,不能有絲毫失手。
而此刻,小院內的曉瑩,剛剛繡完又一幅飛鸞圖。她對比著之前繡好的帕子,仔細檢查每一處細節,小臉上露出了一絲疲憊卻滿意的神色。她將新的繡片小心地藏好,然後拿起書本,仿佛只是一個尋常的、在溫習功課的小女孩。
風暴將至,暗流洶涌。稚女的針,訟師的棋,都在無聲無息間,布入了這盤越來越危險的局中。杜文謙知道,下一回合的較量,很快就會到來。而他必須利用這短暫的間隙,布下更多的暗棋,才能在那姓錢的師爺和隱藏的趙坤下一步行動時,擁有還手之力。他望向窗外揚州城繁華的街景,目光深邃,仿佛已穿透重重屋舍,看到了那隱藏在暗處、蠢蠢欲動的獠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