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這一病,來得洶洶。
連日來的殫精竭慮、憂懼交加,如同不斷繃緊的弓弦,終于在“錢先生”離去後那短暫松弛的瞬間驟然斷裂。高燒如烈火燎原,瞬間吞噬了她的神智,咳嗽聲撕心裂肺,仿佛要將五髒六腑都咳出來。原本清麗的面容燒得通紅,嘴唇干裂,時而昏睡不醒,時而在夢魘中驚悸囈語。
“莫郎…快走…別管我們…” “曉貝…我的曉貝…你在哪兒…” “別過來!放過我的孩子!求求你們…” 那一聲聲破碎的哀鳴與懇求,像鈍刀子割著王媽和曉瑩的心。
王媽急得團團轉,一邊小心伺候湯藥,用冷毛巾為林氏擦拭降溫,一邊又要強作鎮定,維持小院表面的平靜,生怕被外人瞧出端倪,尤其是那些可能仍在暗中窺視的眼楮。她悄悄遞信給孫敬儒,只稱主母感染風寒,需靜養數日,暫不接繡活。
孫敬儒回信簡短︰“知悉,靜養為要,安全第一,有事速報。”信末卻附了一個小小的、看似不經意的墨點,這是約定好的警示信號,意味著外部情勢依舊緊張,讓他們切勿放松警惕。
曉瑩仿佛一夜之間又長大了許多。她寸步不離地守在母親榻前,喂藥、擦汗、更換額上的帕子,動作小心翼翼,那雙平日只捻針引線的小手,如今卻要承擔起照顧至親的重擔。她眼神里的天真懵懂被一層深深的憂慮和超越年齡的堅毅所取代。
夜深人靜時,母親的囈語愈發清晰。那些破碎的詞語——“莫郎”、“曉貝”、“追殺”、“圖案”、“危險”——像一塊塊拼圖,在她早慧的心靈中逐漸拼湊出一個模糊卻令人恐懼的輪廓︰她們在躲避很壞很壞的人,爹爹被抓走了,姐姐失蹤了,而這一切,似乎都與那奇怪的“雙首飛鸞”圖案有關。
她緊緊攥著胸前的半塊玉佩,那是爹爹留給她的,冰涼的觸感似乎能稍許鎮定她惶恐的內心。另一只手始終握著母親滾燙的手,仿佛這樣就能將自己的力量傳遞過去。
在母親又一次因噩夢驚厥後,曉瑩輕輕拍著母親的背,直到她呼吸重新平穩。她凝視著母親即使在病中也緊蹙的眉頭,一個念頭無比清晰地浮現︰她要記住那個圖案,那個帶來災禍也可能找到爹爹和姐姐的圖案。她要變得更有用,才能保護娘親。
就著窗外透入的慘淡月光和桌上如豆的油燈,曉瑩悄無聲息地起身,從母親的針線籃里找出最細的銀針和最柔軟的素色絲線,又拿出自己一方平日練習用的純白杭綢帕子。她坐在離床榻稍遠的角落,避開光線,以免影響母親休息,然後屏息凝神,憑借那日反復模仿和試驗留下的深刻記憶,以及母親教導的“錯誤”細節,一針一線地開始繡那幅雙首飛鸞圖。
針尖細微的破帛聲,絲線穿梭的悉索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她全神貫注,將所有的恐懼、思念、無助都傾注于指尖,那被補全的、帶著微妙差異的飛鸞眼眸,在她針下漸漸顯現,在昏暗中仿佛閃爍著幽光。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專注而堅韌的神情,與她父親莫隆沉思時的模樣,何其相似。
* * *
就在林氏病倒的這幾日,揚州城外的運河碼頭上,一艘來自金陵的客船緩緩靠岸。
乘客中,有一位約莫三十出頭的青衫文士,面容清 ,目光沉靜,氣質溫潤中透著幾分不容忽視的審慎。他隨身只帶著一個簡單的書箱和一個包袱,看似尋常游學士子,但步履沉穩,眼神掃過周遭環境時,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銳利。
他並未在碼頭多做停留,雇了一輛不起眼的騾車,徑直入了揚州城,下榻在城中一家頗為清靜的老字號客棧“悅來居”。安頓好後,他並未像其他旅客般外出游覽或訪友,只是向店小二打听了揚州幾家著名書坊和書畫鋪子的位置。
此人便是齊天城信中提及的另一重保障——來自金陵的訟師,杜文謙。
杜文謙雖以訟師為業,卻並非尋常狀師。他出身金陵書香門第,本身有功名在身,卻因更傾心于律法刑名之學,兼之為人正直,思維縝密,尤擅從紛繁線索中厘清關鍵,在江南律法行當內頗有清譽。齊天城早年于他有恩,且深知其為人能力,此次事關莫隆這等朝廷欽犯(雖屬冤案)及其家眷,其中牽扯復雜,非僅憑武力可周全,亟需一個精通律法、善于謀劃、且能在外圍協調策應之人。杜文謙,便是齊天城心中最合適的人選。
杜文謙並未急于聯系孫敬儒或林氏。齊天城的信他已仔細研讀多遍,深知此事之凶險,在于對手之不擇手段與官面上的潛在壓力。他需要先用自己的眼楮觀察揚州城的情勢,尤其是官府的動向,以及是否有滬上方面的可疑人物活動。
他連續兩日,以購書賞畫為名,流連于幾家書坊畫鋪,實則與掌櫃、伙計閑聊,旁敲側擊地打听揚州府衙近來的動靜、有無外地官差頻繁往來、以及商界有無異常。他甚至去茶樓酒肆坐了半日,听南北往來的客商閑聊,捕捉任何可能與趙坤或是滬上相關的蛛絲馬跡。
初步觀察,揚州府表面平靜,但他敏銳地察覺到,幾家綢緞莊和鹽商之間,似乎流動著一種微妙的緊張氣氛,像是都在觀望什麼。此外,他注意到城南一帶,似乎多了一些生面孔,雖作尋常百姓或商販打扮,但眼神舉止,總透著一股與市井格格不入的精悍。
第三日午後,杜文謙根據齊天城提供的暗號,來到城南那家孫敬儒經營的綢緞莊,以欲訂購一批特殊錦緞為由,見到了孫敬儒。
密室之中,兩人相見。孫敬儒早已接到齊天城通知,對杜文謙的到來既感欣慰又覺壓力稍輕。
“杜先生一路辛苦。”孫敬儒拱手,“您能來,真是太好了。齊老爺慧眼,此事確需您這般精通律例、心思縝密之人掌眼。”
杜文謙還禮︰“孫先生客氣了。齊兄于我有恩,莫推官之事,杜某亦有所聞,其中疑點甚多,能略盡綿力,義不容辭。當前情勢如何?林娘子母女可還安全?”
孫敬儒面色凝重,將“繡餌”計劃執行至今的經過,尤其是“柳氏”試探、“錢先生”以雙首飛鸞殘片設局、林氏病倒以及曉瑩應對的細節,詳盡告知。
杜文謙靜靜聆听,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輕輕敲擊,這是他在飛速思考時的習慣。
“趙坤果然老奸巨猾。”杜文謙听完,沉吟道,“先以‘柳氏’投石問路,驗證小娘子的模仿能力。再以‘錢先生’拋出關鍵紋樣,試探其是否‘認識’乃至能‘補全’。若曉瑩當時露出絲毫破綻,恐怕此刻已遭毒手。”
“幸得林娘子機警,曉瑩小姐聰慧過人,方才過關。”孫敬儒嘆道,“但經此一試,趙坤的疑心雖未證實,卻也未消除。他下一步會如何,實難預料。林娘子又在此刻病倒,真是雪上加霜。”
杜文謙目光微凝︰“林娘子之病,雖是積勞成疾,但病得突然,需防對方趁虛而入。趙坤行事,向來不擇手段。明試探不成,難保不會用暗手段。”
孫敬儒心中一凜︰“先生是指…”
“夜間加強戒備。”杜文謙沉聲道,“尤其是林娘子病中,若對方欲強行擄人或做些什麼,這是最松懈之時。此外,曉瑩小姐近日最好深居簡出,若無必要,連院門都不要踏出。”
他頓了頓,又道︰“那‘錢先生’離去後,你們可能追蹤到其落腳點或後續動向?”
孫敬儒搖頭︰“此人極其警惕,我們的人跟了幾條街,便被他借助人流甩掉了。之後如同石沉大海,再無線索。柳氏亦然,在城中與人接觸後,便不知所蹤。他們必然還有隱藏的巢穴。”
杜文謙並不意外︰“預料之中。我們現在處于守勢,敵暗我明,唯有以靜制動,加固自身,等待對方露出破綻。孫先生,你手下可用之人,能否確保那小院夜間萬無一失?”
孫敬儒略一思索,咬牙道︰“我可將最得力的兩個暗哨調至小院附近,晝夜監視。但若對方來的好手太多,恐難抵擋。”
“不必硬拼。”杜文謙道,“重點是預警。發現異常,立即以煙火或響箭為號,制造動靜,驚擾對方,拖延時間,同時速報官府…嗯,或許不能直接報官。”他蹙起眉,“揚州府衙態度不明,若與趙坤有勾結,反倒壞事。”
他思索片刻︰“可有相熟又可靠的巡夜更夫或坊丁?或許可以銀錢打點,讓他們夜間多在那附近走動。”
孫敬儒眼楮一亮︰“有!東城口的劉老丈,為人正直,其子就在坊間做幫閑,可以設法。”
“好,此事速辦。”杜文謙點頭,“此外,我還需了解揚州府衙幾位主要官員的為人和派系,特別是刑名、捕快這一塊,有無可能爭取或利用之人。”
“這個我稍後便將卷宗資料送至先生住處。”孫敬儒應道。
兩人又仔細商議了諸多細節,直至夜幕降臨。杜文謙才悄悄離開綢緞莊,返回客棧。他深知,自己面臨的不僅是一場智謀的較量,更是一場對規則、律法乃至人心的挑戰。
* * *
是夜,林氏小院。
在王媽的精心照料和湯藥作用下,林氏的高燒終于退去一些,雖仍虛弱咳嗽,但已不再胡言亂語,能認人,也能進些薄粥了。
曉瑩稍稍安心,連日守夜,她也已是強弩之末,趴在母親榻邊不知不覺睡去。王媽將孩子抱到隔壁小床上,蓋好被子,自己則坐在外間,一邊做著針線,一邊支稜著耳朵留意四周動靜。院內院外,孫敬儒加派的人手也已就位,隱匿在黑暗之中。
夜漸深,萬籟俱寂,只有偶爾傳來的打更梆子聲。
約莫三更時分,一條黑影如同鬼魅,悄無聲息地滑過小巷,避開了更夫和偶爾巡邏的坊丁,貼近了林氏小院的院牆。此人一身黑衣,動作輕盈敏捷,對周圍環境極為熟悉,顯然觀察已久。
他伏在牆根陰影下,凝神傾听片刻,確認院內只有均勻的呼吸聲和偶爾的病中囈語。他輕輕掏出一支細竹管,又取出一個微小蠟丸,捏碎,將其中粉末倒入竹管內,看方向,竟是瞄準了林氏臥房那扇為了通風而微微開啟的窗戶。
就在他即將吹出迷煙的剎那,斜刺里一道勁風襲來!一名孫敬儒派來的暗哨終于發現了這不速之客,毫不猶豫地出手,一柄短刀直刺其肋下。
那黑衣人身手極為了得,遭此突襲,竟不慌亂,猛地一個縮身翻滾,險險避開刀鋒,竹管脫手落地。但他並不戀戰,顯然目的不是殺人,一見行跡敗露,立刻足尖點地,如夜梟般向後急掠,同時反手擲出幾枚暗器,並非打向對手,而是射向院門和窗戶,發出“啪啪”幾聲脆響,意在制造噪音,驚動院內人,攪亂局面。
暗哨格擋開暗器,再追時,那黑衣人已融入夜色,幾個起落便消失在小巷盡頭,身法快得驚人。
院內的王媽和曉瑩已被驚醒。王媽心驚肉跳,抄起門栓緊握在手,擋在曉瑩和林氏房門前。曉瑩則嚇得小臉煞白,緊緊抱住母親。
林氏也被驚醒,虛弱地問︰“王媽…怎麼了?”
“沒事,娘子,好像有野貓踫掉了東西。”王媽強自鎮定地安撫,心髒卻怦怦直跳。她听到院外傳來幾聲短促的鳥鳴聲,這是暗哨發出的“安全,勿驚”的信號。
很快,院外恢復寂靜。但王媽和聞聲趕來的另一位暗哨都知道,剛才絕非野貓。那黑衣人目的明確,手法專業,若非己方早有防備,恐怕已然得手。
“是迷煙…”暗哨撿起地上遺落的竹管,嗅了嗅殘留的粉末,低聲道,“分量不重,像是只想將人迷暈,而非致死。”
王媽倒吸一口涼氣。對方是想悄無聲息地將人擄走!或者,是想做別的什麼手腳?
這一夜,小院內無人再能安眠。恐懼如同實質的陰影,籠罩在每個人心頭。對方的黑手,果然伸向了病榻之上的林氏。
消息第一時間傳到孫敬儒和杜文謙處。
杜文謙面色沉靜,眼中卻寒光閃爍︰“果然來了。一擊不成,打草驚蛇,他們短期內應不會再貿然行動,但必然會調整策略。孫先生,看來我們要重新評估對方的決心和手段了。”
他鋪開紙張,提筆蘸墨︰“我需立刻修書一封,將此地情況急報齊兄。趙坤如此急切,甚至不惜動用這等下三濫的手段,恐怕滬上那邊…莫推官的處境或有變故,或者,趙坤感受到了別的什麼壓力,必須加快速度了。”
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杜文謙的眉頭越皺越緊。揚州城的這局棋,因為林氏這場病和夜半驚魂,陡然變得更加凶險和急迫。而年幼的曉瑩,在經歷了母親病重和夜半襲擊後,那雙清澈的眼眸里,除了恐懼和堅毅,更多了一絲冰冷的警惕。她悄悄收好了那方繡著“錯誤”飛鸞的帕子,仿佛那是一件小小的武器。
風暴正在匯聚,而漩渦中心的小院,在暫時的寂靜中,等待著下一輪更猛烈的沖擊。金陵來的訟師,齊天城的暗線,亡命的反派爪牙,病弱的母親,早慧的女兒…所有的線,都緊緊纏繞在那枚神秘的雙首飛鸞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