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天城的回信雖短,卻字字千鈞。林氏(如今對外是林婉)知道,這是一條極其凶險的路,但為了莫隆,為了曉貝,也為了徹底擺脫這無休止的追索與隱匿,她必須走下去。
接下來的日子,表面依舊平靜,內里卻已緊鑼密鼓地籌備起來。
王媽是齊天城的老人,極為可靠,成了林氏與外界聯系的重要橋梁。通過她,林氏與齊天城派來揚州的心腹——一位名叫孫敬儒的中年賬房先生接上了頭。孫先生表面在城南一家綢緞莊管事,實則負責齊家在揚州的一部分暗線力量。
在一處極為隱秘的茶舍雅間內,林氏見到了孫敬儒。此人面相敦厚,眼神卻透著精明的光。
“林娘子,齊老爺的信我已收到。您的膽識,孫某佩服。”孫敬儒拱手,聲音壓得極低,“然此事非同小可,趙坤其人,奸猾狡詐,手下能人異士、亡命之徒甚多。以繡藝為餌,固然巧妙,但如何放餌,如何收線,乃至如何確保自身安全,需從長計議,步步為營。”
林氏沉靜點頭︰“孫先生所言極是。妾身一介女流,唯有些許繡藝和救夫之心,具體謀劃,全憑齊兄和先生周全。我只求一事,無論如何,務必確保小女瑩姐兒絕對安全。”
“這是自然。”孫敬儒鄭重承諾,“齊老爺再三叮囑,您和瑩姐兒的安危是第一位的。計劃若不成熟,寧可不動。”
經過數次密談,一個詳盡的計劃逐漸成形。
首先,需讓“小繡娘”的名聲更響亮,但需控制在“技藝精湛的童工”層面,絕不能顯露曉瑩那遠超年齡的構圖、意境和詩詞才華,那太過驚世駭俗,易引人生疑。重點突出其“手巧”、“耐心”,而非“天才”。
其次,放出風聲,稱小繡娘家境貧寒,母親體弱,為維持生計,願意接一些大戶人家的精細活計,甚至可上門量身定制、現場繡制一些小型物件,但需價格豐厚。
最後,也是關鍵一步,需有一個看似“偶然”的機會,讓趙坤的人能順理成章地、“意外”地見識到小繡娘不僅能繡花鳥蟲魚,更能模仿復雜精細的紋樣圖式——這或許是趙坤尋找莫家遺孤可能掌握的某些信物或密圖的關鍵。
“趙坤尋找曉瑩,絕不僅僅是為了斬草除根。”孫敬儒分析道,“莫老爺手中或許有他想要的東西,或者曉瑩、曉貝身上有線索。玉佩是一,但可能不止。表現出對特殊紋樣的復制能力,或能誘其深入。”
林氏心領神會。
于是,一場精心設計的“揚名”戲碼悄然上演。
王媽開始“無意”在相熟的鄰里婦人間感嘆“瑩姐兒”手巧,為了多掙幾個銅板貼補家用,日夜趕工。林氏則“無奈”地接了一些繡坊介紹的,給富戶小姐夫人繡制私人用品(如帕子、香囊、扇套)的活計,並“允許”曉瑩在客人好奇時,當場演示一些簡單的針法。
曉瑩被母親再三叮囑,只展示熟練的平針、套針、搶針等基礎針法繡些尋常花草,絕不露雙面繡和自創的意境繡。她雖不解其深意,卻聰慧地嚴格執行,在外人面前,只做個沉默手巧的小女孩。
果然,“城東有個極手巧的小繡娘,家境清苦卻技藝不凡”的消息漸漸在一些富家僕婦圈中傳開。訂單稍多,林氏則刻意篩選,只接那些背景清白、與滬上無涉的人家。
期間,那徐夫人又來過一次,嘖嘖稱奇曉瑩的進步神速,還想再看那日驚鴻一瞥的“有香味的梅花”,林氏卻只推說那是孩子瞎繡踫巧,再繡不出第二幅了,只拿出些規整但不出挑的繡品應付過去。
徐夫人雖覺遺憾,但也未強求,反而因憐惜,又多介紹了幾家靠譜的生意。
魚兒未曾咬鉤,林氏與孫敬儒並不急躁,深知耐心是獵手最重要的品質。
轉機發生在一個午後。一位自稱來自金陵的商人婦柳氏,經人介紹前來定制一套床幃繡品。言談間,柳氏舉止得體,但對繡品花樣極為挑剔,自帶了一幅極為繁復華麗的纏枝牡丹並翠鳥圖樣,要求嚴格依樣繡制,不得有絲毫走樣。
“這圖樣是家中祖傳,妾身極是喜愛,可惜原繡品破損,請了多位繡娘都仿不出那份神韻。”柳氏嘆息道,“听聞小娘子極擅模仿,故特來相求。工錢好說。”
林氏心中一動,與身旁的王媽交換了一個眼神。這圖樣之復雜,絕非尋常家傳,其中幾處轉折勾勒,隱隱帶著些官制器物的紋飾風格。孫敬儒提前知會過,需留意此類特殊要求。
林氏面露難色︰“柳娘子這圖樣確實精美,但也極是耗時耗神。小女雖手巧,畢竟年幼,怕是...”
柳夫人忙道︰“無妨,我可預付定錢。只求盡力。”她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正在一旁安靜分線的曉瑩。
曉瑩抬起頭,怯生生地看了看那圖樣,又看向母親。林氏微不可察地點點頭。
曉瑩這才細聲細氣地開口︰“娘,這鳥兒翅膀的羽毛,好像要先用淺灰打底,再用深灰絲線劈得極細,一層層暈染上去,才能顯出層次。”
柳氏眼中瞬間閃過一絲驚異,隨即掩去,笑道︰“小娘子好眼力!正是如此!你可能繡?”
曉瑩低下頭︰“我...我可以試試。但得很慢很慢。”
林氏順勢接話︰“既然柳娘子如此信任,我們便試試。只是工期至少要兩個月。”
柳氏爽快付了定金,約定半月後來看進度。
人走後,林氏立刻讓王媽將情況傳遞給孫敬儒。反饋很快回來︰此婦人身份可疑,金陵查無此人,極大可能是趙坤派來投石問路的棋子。那圖樣,經辨認,類似前朝宮內賞賜之物上的紋飾。
計劃,成功了一半。魚餌已放下,就看對方如何咬鉤。
接下來的日子,曉瑩認真繡制那幅纏枝牡丹翠鳥圖。她謹記母親吩咐,只展現驚人的模仿能力和耐心,將圖樣一絲不苟地復制下來,進度控制在“很快但合理”的範圍內。
半月後,柳氏準時到來。看到繡架上已完成大半、栩栩如生的繡品時,她臉上的驚訝再也掩飾不住。
“像!太像了!”她撫摸著繡面,連連贊嘆,“小娘子真是神乎其技!這翠鳥的眼神竟與原樣分毫不差!”
她目光灼灼地看向曉瑩︰“小娘子,你可見過類似的圖樣?”
曉瑩茫然搖頭︰“沒有。是娘娘的圖樣畫得好。”
柳氏又試探幾句,曉瑩皆按照母親所教,回答得天真懵懂,只聚焦于刺繡技法本身。
柳氏似乎放心了些,又支付了一部分工錢,滿意離去。
孫敬儒那邊傳來消息︰柳氏離了林氏小院後,並未立即離開揚州,反而在城中幾處客棧輾轉,與幾個形跡可疑的外地人有過接觸。網,正在悄悄收緊。
數日後,真正的“大魚”終于現身。
來的並非上次那位趙姓男子,而是一位約莫四十歲、穿著考究、言談舉止頗有些文士風範的中年人,自稱姓錢,來自滬上,慕名而來。
“在下家中主人雅好收藏,尤愛精巧繡品。”錢先生言辭懇切,“听聞小娘子能仿制古樣,特帶來一幅殘片,若能補全,願出百兩白銀為酬。”
他取出一個錦盒,內里是一塊明顯是撕扯下來的舊錦緞殘片,上面繡著一種奇特的雙首飛鸞紋飾,風格古樸,絕非近代所有。那殘破的邊緣,正好斷在飛鸞其中一個首部的眼楮處。
林氏一見那紋飾,心中猛地一揪!這飛鸞紋樣,她曾在莫隆收藏的一本極其隱秘的古籍插圖頁中見過一次!莫隆當時神色凝重,叮囑她萬萬不可外傳。此物竟出現在趙坤的人手中?
她強壓下心中驚濤駭浪,面露難色︰“錢先生,這殘片年代久遠,絲線色澤、繡工技法都極難模仿。小女雖會繡,卻未必能仿得古意。”
錢先生笑道︰“無妨。只需形似即可。主人只求完整,聊慰遺憾。”他目光掃向曉瑩,帶著審視與期待。
曉瑩上前,仔細看了看那殘片,又拿起母親常用的絲線比對照色,小眉頭蹙著,似乎在努力思考如何模仿那古老的針法和褪色的光澤。
良久,她抬起頭,對錢先生道︰“先生,這個很難。我需要時間試很多次,才能找到最像的線和方法。而且,眼楮那里斷了,我不知道原來是什麼樣子,只能猜著繡。”
她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既表現了能力,也留下了余地,更撇清了自己“認識”這紋樣的可能。
錢先生眼中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失望,但很快又堆起笑容︰“自然自然。小娘子盡力即可。這是五十兩定銀,事成之後,另付五十兩。”他出手極為闊綽,百兩白銀,足夠普通人家數年用度。
林氏心中冷笑,趙坤為了找到線索,真是舍得下本錢。她示意曉瑩收下殘片和定銀。
錢先生並未久留,臨走前,卻似無意地問了一句︰“听聞林娘子是甦州人?不知原是甦州哪家繡坊的?這般好手藝,在甦州時想必也非寂寂無名之輩。”
林氏心頭一凜,從容應答︰“妾身夫君原是甦州小吏,妾身只是閨中自娛,並未在繡坊做過活。後來夫君不幸亡故,家中艱難,才不得不以此謀生,讓先生見笑了。”這番說辭,她早已演練過無數次。
錢先生點點頭,不再多問,告辭離去。
人一走,林氏立刻關上房門,背靠門板,心跳如鼓。她知道,最關鍵的時刻來了。趙坤的人已經亮出了部分底牌——那神秘的雙首飛鸞紋。他們懷疑莫隆將秘密傳給了女兒,試圖通過曉瑩能否復制、尤其是“補全”那關鍵的眼楮部位來驗證。
“娘,”曉瑩拿著那塊殘片,小臉嚴肅,“這個圖案,瑩瑩好像...好像有點記得...”
林氏猛地蹲下身,握住女兒的肩︰“瑩瑩,你見過?在哪里?”
曉瑩努力回憶著,眼神有些迷茫︰“好像...很小的時候,在爹爹的書房里...一個盒子里...有張紙,畫著這個鳥...但記不清了...”
林氏心中巨震!莫隆果然給孩子們看過!或許是無意,或許是有意傳承!趙坤的目標恐怕就在于此!
她穩住心神,鄭重地對曉瑩說︰“瑩瑩,听娘說。這個圖案非常重要,也非常危險。剛才那個人,是壞人派來的。他們想通過這個圖案找到我們,傷害我們,也可能傷害爹爹。”
曉瑩眼楮一下子睜大了,閃過一絲恐懼,但很快被堅定取代︰“瑩瑩不怕!瑩瑩保護娘!”
“好孩子。”林氏摟緊女兒,“現在,我們要騙過他們。你能繡出這個圖案,但要繡得‘像’,卻又不能完全‘對’,尤其眼楮那里,你要繡成你‘猜’的樣子,而不是你‘記得’的樣子。明白嗎?”
曉瑩似懂非懂,但她信任母親,用力點頭︰“嗯!瑩瑩繡一個錯的眼楮!”
“不是明顯的錯,是微妙的差別。”林氏仔細教導,“讓懂行的人覺得你是憑想象補全的,而非見過原圖。”
這是一場極其精細的心理和技藝博弈。接下來的幾天,曉瑩反復試驗,林氏從旁指導。最終,曉瑩補全的飛鸞眼楮,靈動有神,與殘片風格渾然一體,但細看之下,瞳孔的光影處理與莫隆那古籍上所繪的版本,有著細微卻關鍵的差異。
交貨的日子到了。錢先生如期而至。
當他看到完整的雙首飛鸞圖時,眼中爆發出驚人的光彩,但當他仔細審視那只被補全的眼楮時,那光芒又漸漸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難以掩飾的失望和疑惑。
“小娘子...果然好手藝。”他語氣復雜,“這眼楮補得...極具想象力。”
曉瑩天真地回答︰“我想鳥兒眼楮應該是亮亮的,就用了最亮的黑線和一點點白絲線點綴。先生,我繡得不對嗎?”
錢先生盯著曉瑩純淨無邪的眼楮,看了半晌,終于搖搖頭,扯出一個笑容︰“沒有不對,很好。這是剩余的五十兩。”他放下銀子,收起繡品,似乎一刻也不想多留,匆匆告辭。
林氏知道,他們暫時過關了。趙坤的疑心或許未完全消除,但至少,曉瑩“天才繡娘”的人設下,並未暴露出“知曉秘密”的痕跡。
然而,她和孫敬儒都清楚,趙坤的人絕不會輕易放棄。他們只是暫時收線,必然還有後手。是繼續觀察,還是干脆強行擄人?不得而知。
壓力之下,林氏病倒了。連日的憂思焦慮,加上日夜趕工繡活,她終于支撐不住,發起高燒,咳嗽不止。
王媽急忙請來郎中診脈開藥。曉瑩守在母親床邊,喂藥擦身,乖巧得令人心疼。夜里,林氏昏沉中囈語,喊著“莫郎”、“曉貝”,又時而驚懼“別過來”、“放過我的孩子”。
曉瑩听著,眼淚無聲滑落。她緊緊握著胸前的半塊玉佩,另一只小手則握著母親滾燙的手。
“娘,你要好起來...”她低聲呢喃,“瑩瑩會听話,會保護好自己,也會...找到姐姐...”
她悄悄起身,從母親的針線籃里找出最細的針和最柔軟的絲線,就著昏暗的燈光,開始在她日常練習用的一方素帕上,繡下那枚雙首飛鸞的圖案。她繡的是母親教導的、“錯誤”的版本,但每一針都凝聚著她的觀察與記憶。
她不知道這圖案意味著什麼,但她知道,這很重要。記住它,或許將來有一天,能派上用場。
窗外,月光如水,樹影婆娑。揚州城的夜色里,不知隱藏著多少雙窺探的眼楮。
小院內的病榻旁,年幼的曉瑩以超乎年齡的堅韌,用一枚小小的繡針,試圖繡下迷霧中的一線微光,繡出對離散親人的無盡思念。
危機暫緩,但遠未結束。林氏的病,仿佛一個隱喻,預示著這場抗爭的艱難與漫長。而曉瑩的成長,則在疾風驟雨中,悄然加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