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阿貝已收拾妥當。周氏特意為她梳了頭,將烏黑的發辮盤成兩個團髻,系上水藍色的頭繩,越顯伶俐可愛。
“今日鎮上逢大集,人多事雜,早去早回。”周氏再三叮囑,將包好的繡帕塞進阿貝懷中,“若有人問價,不得低于三十文。”
阿貝連連應聲,拎起小籃跳上岸。籃中整齊疊放著五方繡帕,皆是近日精心所作。最上面一方繡著鴛鴦戲水,針腳細密,色彩鮮活,仿佛能听見水聲潺潺。
運河鎮比平日熱鬧數倍。四鄉八村的農人漁戶趕集而來,沿街擺開攤子,叫賣聲此起彼伏。阿貝在集市角落尋得一處空位,鋪開藍布,將繡帕一方方展平。
起初無人問津,直到日頭升高,才有幾位姑娘媳婦圍攏來看。
“這小娘子的繡工真好!”一個穿著桃紅衫子的年輕婦人拿起那方鴛鴦帕,愛不釋手,“多少錢?”
阿貝想起母親囑咐,壯著膽子道︰“四十文。”
婦人略一遲疑,竟爽快付了錢。另外幾方繡帕也很快售出,最後只剩一方素淨的梅蘭竹菊圖。
日頭漸烈,阿貝抹了把額角的汗,正待收攤回家,忽听身後一聲驚呼。
“哎呀!這繡活...”
阿貝回頭,見一位衣著體面的老先生正俯身細看她的繡帕。老先生約莫五十年紀,穿著灰色長衫,戴金絲眼鏡,手中一把折扇,不像本地人。
“小姑娘,這繡帕是你的?”老先生抬頭,目光如炬。
阿貝點頭︰“是俺繡的。”
老先生眼中閃過驚訝,拿起繡帕對著光細看︰“這套針用得妙!瞧這竹葉,疏密有致,墨色分明,竟有幾分沈繡的風骨。”他忽又搖頭,“不對,這蘭花的針法又似顧繡一派...小姑娘,師從何人?”
阿貝老實回答︰“俺娘教的。”
“你娘是...”老先生追問。
“莫周氏,運河上的漁家婦。”
老先生捻須沉吟,顯然不信。這時,一個油頭粉面的胖男人擠過來,高聲打斷︰“劉掌櫃!可找到您了!不是說好去看新到的綢緞嗎?”
被稱作劉掌櫃的老先生卻擺擺手︰“李老板稍候,我先問完這小姑娘的話。”他轉向阿貝,語氣溫和,“小姑娘,這樣的繡帕還有嗎?”
阿貝搖頭︰“今日就這些。”
劉掌櫃面露惋惜,從懷中取出名片︰“老夫是滬上‘瑞豐祥’的掌櫃。若你還有繡品,可按這個地址送來,價錢好商量。”
旁觀的李老板瞪大眼楮︰“劉掌櫃,您沒搞錯吧?收一個漁丫頭的繡活?”
劉掌櫃正色道︰“李老板有所不知,這繡工放在滬上也是上乘。尤其是這針法,既有甦繡的精細,又帶點說不出的靈氣...”他忽又想起什麼,“小姑娘,可否告知令堂名諱?可是姓顧?”
阿貝茫然搖頭。這時,一陣喧嘩從街口傳來。
“讓開!都讓開!”幾個黑衣漢子推開人群,簇擁著一個戴瓜皮帽的中年男子走來。那男子手持折扇,腰間佩玉,一副士紳派頭,眼神卻透著精明。
李老板頓時滿臉堆笑迎上去︰“趙爺!什麼風把您吹來了?”
被稱作趙爺的男人並不搭理,目光直射阿貝攤上的繡帕︰“剛听說集市上出了好繡活,就是這?”
劉掌櫃皺眉︰“趙會長也對此有興趣?”
趙會長皮笑肉不笑︰“劉掌櫃有所不知,本鎮繡品交易皆由商會統管,不得私相授受。”他拿起那方梅蘭竹菊帕,瞥了一眼,“針法粗陋,也敢拿出來丟人現眼?”
阿貝氣得漲紅臉︰“你胡說!這帕子明明...”
“嗯?”趙會長眼神一厲,“小丫頭還敢頂嘴?來人,收了這些劣貨!”
黑衣漢子應聲上前。劉掌櫃橫跨一步攔住︰“趙會長,欺負一個小姑娘,未免有失身份吧?”
趙會長冷笑︰“劉掌櫃,你一個外人,少管閑事為好。”
正當爭執時,一個清亮的聲音傳過來︰“好熱鬧啊!趙會長又在發揚商會威風了?”
眾人回頭,見一個青年男子搖著折扇緩步走來。男子約莫二十年紀,穿著洋派西裝,梳著整齊的分頭,眉眼間帶著幾分玩世不恭。
趙會長臉色微變︰“齊二少?您怎麼...”
被稱作齊二少的青年不理他,徑直走到攤前拿起繡帕,吹了聲口哨︰“果然好繡工!趙會長,你說這針法粗陋?”他嗤笑一聲,“莫非是你那雙眼楮該找醫生瞧瞧了?”
趙會長臉色青白交錯,卻不敢發作。齊二少轉而向阿貝笑道︰“小姑娘,這帕子我要了,多少錢?”
阿貝尚未回答,劉掌櫃急忙道︰“齊二少,老夫願出五十文!”
“我出一百文!”齊二少挑眉。
“一百五十文!”
“二百文!”
圍觀眾人嘩然。一方繡帕賣到二百文,簡直是天價!阿貝不知所措地站著,眼看兩位貴人竟當街競起價來。
趙會長臉色鐵青,忽道︰“齊二少,劉掌櫃,二位可能有所不知。”他壓低聲音,“近來鎮上出現一伙賊人,專偷貴重物品。這繡帕來路不明,怕是贓物...”
“放屁!”齊二少毫不客氣,“趙坤,你吞並繡坊的伎倆能不能新鮮點?上月說張繡娘偷師,這月又說小姑娘銷贓?下次是不是要說嬰兒尿布是龍袍了?”
人群中爆出竊笑。趙會長惱羞成怒︰“齊嘯雲!別以為你齊家有錢有勢就能為所欲為!”
阿貝心中一驚。齊嘯雲?這名字好生耳熟...她猛然想起,養父曾說過,江南首富齊天城的二公子就叫這個名字,是個出了名的紈褲子弟。
齊嘯雲卻不再理睬趙會長,直接取出一塊銀元塞給阿貝︰“帕子我買了。”又對劉掌櫃笑道,“老先生若感興趣,可讓小姑娘再繡幾方,何必當街爭搶?”
劉掌櫃嘆口氣,向阿貝鄭重道︰“小姑娘切記,若有新作,定要送到滬上瑞豐祥。”說罷狠狠瞪了趙會長一眼,拂袖而去。
趙會長也冷哼一聲,帶著手下悻悻離開。
人群漸散,阿貝握著那枚溫熱的銀元,猶在夢中。齊嘯雲卻未離開,反而蹲下身幫她收拾攤位。
“小姑娘別怕,趙坤那條老狗就是欺軟怕硬。”他笑嘻嘻地說,全無剛才的倨傲,“你繡活真好,跟誰學的?”
阿貝低聲道︰“俺娘...”
齊嘯雲點頭,忽然瞥見她頸間若隱若現的紅繩︰“這是什麼?”他下意識地伸手想挑出來看。
阿貝急忙後退,將玉佩塞回衣內︰“沒什麼!”
齊嘯雲的手僵在半空,眼中閃過詫異,但很快恢復笑容︰“是我唐突了。”他站起身,從懷中取出名片,“若是趙坤再找你麻煩,可到齊家商行尋我。”
阿貝遲疑地接過名片。齊嘯雲又道︰“方才劉掌櫃的話不錯,瑞豐祥是滬上老字號,最是公道。你的繡活若能量產,養家糊口不成問題。”
他頓了頓,看似隨意地問︰“小姑娘怎麼稱呼?今年多大了?”
“叫阿貝,十二了。”
齊嘯雲若有所思地點頭,最後沖她笑笑,轉身走入人群。
阿貝怔怔站在原地,掌心的名片還帶著淡淡的薄荷香。她不會知道,齊嘯雲轉身後,笑容瞬間消失,眼中滿是驚疑。
“半塊玉佩...”他喃喃自語,回頭望了一眼那個站在集市中的漁家少女,眉頭緊鎖。
而更遠處,趙會長站在茶館二樓,冷冷盯著阿貝的身影︰“去查查那丫頭的底細。”
“會長,一個漁丫頭罷了...”
“你懂什麼!”趙會長猛地攥緊折扇,“那針法...我見過類似的。”他眼中閃過陰鷙,“莫家的東西,怎麼會出現在這里?”
夕陽西下,阿貝揣著銀元和名片回到船上。周氏見女兒安然歸來,總算松了口氣。听阿貝講述今日遭遇,她的臉色漸漸發白。
“滬上來的掌櫃?齊家二少爺?”周氏一把抓住阿貝的手,“他們可問了你的身世?看了玉佩?”
阿貝搖頭︰“齊少爺想看來著,我沒讓。”
周氏長舒一口氣,神色復雜︰“阿貝,以後避著些生人...尤其是滬上來客。”
“為什麼?”阿貝不解,“那位劉掌櫃出價很公道,齊少爺還幫了我...”
周氏欲言又止,最終只嘆道︰“听娘的話,咱平頭百姓,惹不起那些貴人。”
夜深人靜,阿貝躺在艙里,摸出那張名片。月光下,“齊嘯雲”三字清晰可見。她又想起白日那個西裝革履的青年,想起他玩世不恭的笑容和出手相助的豪氣。
“齊嘯雲...”她輕聲念著,將名片貼在心口。
而此刻的齊家別院,齊嘯雲正對燈出神。桌上鋪著一方繡帕,梅蘭竹菊栩栩如生。
“二少爺,查到了。”老管家推門而入,“那姑娘叫阿貝,是運河上莫老憨的養女,十二年前收養的,據說當時身上有塊玉佩...”
齊嘯雲猛地起身︰“玉佩什麼樣?”
“半圓形,雕著雲紋,質地極好。”老管家低聲道,“二少爺,莫非是...”
齊嘯雲擺手止住他的話,從懷中取出一個錦囊。倒出來的,竟是半塊玉佩,與阿貝那塊恰好能合成一輪滿月。
“莫家...”他凝視著玉佩,眼中情緒翻涌,“沒想到,真的找到了...”
窗外,一輪明月高懸,運河上波光粼粼。兩個少年的命運,在這一天悄然交匯。
阿貝在夢中咂了咂嘴,仿佛聞到滬上飄來的梔子花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