甦州城的春雨淅淅瀝瀝,敲打著青瓦白牆,在巷弄的石板路上匯成細流。深巷盡頭一處僻靜小院內,林氏正就著窗前的天光飛針走線。絹布上,一朵牡丹漸次綻放,針腳細密,色彩鮮活,仿佛能嗅到花香。
“娘,看。”兩歲多的曉瑩搖搖晃晃地走過來,舉著手上一片花瓣,小心翼翼地放在林氏繡架旁,“給花花。”
林氏放下針線,將女兒攬入懷中,眼中滿是憐愛︰“瑩瑩真乖。”她輕輕拂去女兒發間的雨珠,“餓不餓?娘去熱粥。”
曉瑩搖搖頭,小手摸著林氏繡了一半的牡丹,奶聲奶氣地說︰“瑩瑩也要學。”
林氏心中一酸。來到甦州已近一年,昔日養尊處優的莫夫人,如今只能靠繡活維持生計。齊天城雖暗中接濟,但她不願多受恩惠,只在最艱難時接受少許銀錢。租住的這小院雖簡陋,但勝在僻靜安全,鄰居只當她們是守寡的繡娘帶著女兒過活。
“好,等瑩瑩再大些,娘就教你。”林氏親了親女兒的額頭,“現在先去玩會兒,娘把這朵花繡完,明日好交活兒。”
曉瑩乖巧地點頭,跑到屋角的小木箱前,取出幾塊碎布頭,自顧自地擺弄起來。林氏看著女兒專注的側臉,恍惚間仿佛看到了曉貝的影子。姐妹倆眉眼如此相似,只曉瑩眼角多一顆小紅痣。
想到曉貝,林氏的心又是一陣抽痛。忠伯和曉貝音信全無,是生是死尚未可知。她只能每日對著曉瑩的那半塊玉佩祈禱,盼望另一個女兒平安。
窗外雨聲漸密,林氏重新拿起針線。這幅《牡丹圖》是繡坊接的急活兒,工錢比平常多三成,她必須趕在明日清晨前完工。
針起針落間,往事浮現眼前。她想起莫家鼎盛時,滬上名媛爭相請她指點繡藝;想起莫隆總是驕傲地向賓客展示她的作品;想起滿月宴上,曉貝抓算盤,曉瑩抓毛筆,賓客們的喝彩聲...
“啪”的一聲,針尖刺破指尖,血珠滲出,染紅了雪白的絹布。林氏急忙擦拭,卻已在牡丹花瓣上留下一點暗紅。
“娘疼不疼?”曉瑩不知何時來到身邊,踮著腳要看母親的手。
林氏將手指含在口中,搖搖頭︰“不疼。瑩瑩怎麼不去玩?”
曉瑩卻不走,小手輕輕摸著繡架上的牡丹,又指指那點暗紅︰“這里,不一樣。”
林氏一怔。那點血漬若不細看,幾乎與花瓣顏色融為一體,沒想到兩歲的女兒竟能察覺。
她心中一動,索性以那點暗紅為心,用深淺不同的紅色絲線繡開去,竟將意外轉化為花瓣的自然暈染,比原先設計更添生動。
“瑩瑩真是娘的小福星。”林氏摟住女兒,眼中既有欣慰也有憂思。曉瑩天性敏感細致,遠超同齡孩子,這在這亂世中不知是福是禍。
雨停時,繡作終于完成。林氏仔細檢查每一處針腳,確保無可挑剔。這幅繡品關系到接下來一個月的米錢,不能有絲毫差錯。
次日清晨,林氏將曉瑩托付給鄰居張嬸照看,自己抱著繡品前往繡坊。
甦州繡坊聚集在城東,一路上只見不少繡娘行色匆匆。林氏低著頭,盡量不引人注意。一年來,她深居簡出,生怕被趙坤的眼線發現。
“林娘子來了!”繡坊管事迎上來,接過她手中的繡品,展開一看,頓時驚嘆,“這牡丹真是活了一般!尤其是這花瓣的暈染,妙極!妙極!”
其他繡娘也圍過來觀看,紛紛贊嘆。林氏謙虛道︰“管事過獎了。”
管事取出銀錢︰“這是說好的工錢。另有一事,下月初五,巡撫大人府上要辦壽宴,需要一批上等繡品作賀禮。林娘子手藝精湛,可否再接一幅《松鶴延年圖》?工錢加倍。”
林氏心中計算著︰加倍工錢,足以讓她們母女寬裕數月。但巡撫府上...會不會太過招搖?
見她猶豫,管事壓低聲音︰“听說巡撫大人與滬上的趙將軍不睦,林娘子不必擔心。”
林氏一驚,抬頭看向管事。對方眼中了然而寬容的笑意讓她明白,這位管事或許早已猜到她的身份,只是心照不宣而已。
“那...我便接下這活兒。”林氏輕聲應允。
帶著銀錢和新的繡活兒回到小院,林氏心情復雜。曉瑩正在院中看螞蟻搬家,見母親回來,歡快地撲過來。
“娘買了糖糕。”林氏取出油紙包,看著女兒開心的樣子,暫時拋開了憂慮。
日子一天天過去,林氏日夜趕工繡制《松鶴延年圖》。曉瑩總是安靜地坐在一旁,時而擺弄布頭,時而看母親飛針走線。令人驚訝的是,她似乎對色彩和圖案有著天生的敏感,常能指出細微的不協調之處。
“這里,鳥的眼楮,黑黑的不亮。”三歲的曉瑩指著仙鶴的眼楮說。
林氏仔細一看,果然覺得用的黑色絲線過于沉悶,便換了一種帶光澤的黑線,繡出來的眼楮頓時有了神采。
“瑩瑩真聰明。”林氏由衷贊嘆。她開始有意識地教女兒認色、辨線,曉瑩學得飛快。
這日,林氏正在繡松針,忽听門外傳來張嬸的驚呼聲︰“林娘子!快來看啊!”
林氏急忙出門,只見曉瑩坐在院中石凳上,小手拿著針線,正有模有樣地在布上繡著什麼。走近一看,竟是一朵簡單的小花,針腳雖稚嫩,但結構分明,色彩搭配也恰到好處。
“這...瑩瑩何時學會的?”林氏又驚又喜。
張嬸笑道︰“平日里看你繡,就記住了。這孩子,真是個小精靈!”
林氏蹲下身,輕輕握住女兒的小手︰“瑩瑩喜歡刺繡?”
曉瑩點頭,認真地說︰“像娘一樣,繡花花。”
那一刻,林氏眼中泛起淚光。她想起莫家鼎盛時,多少名媛閨秀想學她的繡藝而不得。如今落魄至此,女兒卻自然而然地繼承了這門手藝。
“好,娘教你。”她將曉瑩摟入懷中,“但瑩瑩要答應娘,不可以輕易在外人面前展露這門手藝,知道嗎?”
曉瑩似懂非懂地點頭。
從此,林氏開始正式教曉瑩刺繡。從最簡單的針法教起,曉瑩學得認真又快。她不像其他孩子般好動,能安靜地坐上一個時辰,專注于手中的針線。
林氏發現,曉瑩對色彩和圖案有著驚人的記憶力。只需看過一遍,就能記住復雜的配色和針法順序。她開始讓女兒幫忙分線、配色,曉瑩總能做得井井有條。
《松鶴延年圖》完成那日,繡坊管事看得贊不絕口,當即又預定了下一幅繡品。林氏的生活漸漸寬裕起來,但她依然節儉度日,將多余銀錢悄悄存起,以備不時之需。
這年秋天,曉瑩四歲了。林氏送她去附近的私塾啟蒙。私塾先生是個落第秀才,見曉瑩聰慧可人,破例減免了一半束 。
曉瑩在私塾學得很快,尤其字寫得工整。但最讓她開心的,還是每日放學後與母親一同刺繡的時光。
林氏開始教她更復雜的技法︰雙面繡、亂針繡、盤金繡...曉瑩一一掌握,甚至能提出自己的見解。
“娘,這里用淺綠色,會不會更好?”她指著繡樣上的一片荷葉。
林氏嘗試後,果然層次更加豐富。她驚訝地發現,女兒不僅在模仿,更開始有了自己的創作思維。
然而平靜的日子總是短暫。這日林氏從繡坊回來,見巷口有幾個陌生人在打听什麼。她心中一緊,悄悄繞道後門回家。
“張嬸,今日可有什麼生人來過?”她問鄰居。
張嬸想了想︰“午後是有兩個外鄉人問路,說是找親戚,問這附近有沒有滬上搬來的人家。”
林氏心中警鈴大作。趙坤的人終究還是找到了甦州。
當晚,她一夜未眠。次日便以“回鄉探親”為由,向私塾告假,帶著曉瑩深居簡出,連繡活也只接些不急的零散活兒。
然而該來的終究會來。幾日後,林氏從繡坊回來,遠遠看見小院外圍著幾個人,其中一人正是馬彪!
她急忙躲到巷口轉角,心跳如鼓。只見馬彪正在與張嬸說話,張嬸搖著頭,似乎是在說不知道。
林氏悄悄後退,繞到鄰居李嫂家,從後院翻牆回到自家小院,抱起正在午睡的曉瑩,匆忙收拾細軟和那半塊玉佩,從後門溜出。
她不敢走大路,只穿小巷,最終來到城西一處更偏僻的院落。這是一處早已廢棄的染坊,她之前為防萬一,暗中租下此處,備了些簡單生活用品。
“娘,我們在玩捉迷藏嗎?”曉瑩醒來,揉著眼楮問。
林氏強作鎮定︰“是啊,瑩瑩真聰明。咱們要在這里住幾天,不要出聲,好不好?”
曉瑩乖巧地點頭,小手緊緊抓住母親的衣角。
染坊條件簡陋,但勝在隱蔽。林氏不敢生火,只以干糧充饑。夜深人靜時,她抱著曉瑩,听著外面的更聲,心中滿是憂慮。
這樣東躲西藏的日子,何時才是盡頭?曉瑩漸漸長大,總不能永遠躲藏下去。而曉貝如今又在何方?是否平安?
第三天夜里,窗外忽然傳來三聲貓叫,兩長一短。林氏心中一緊,這是她與齊天城約定的暗號。
她悄悄開門,只見周伯披著斗笠站在雨中。
“周伯!你怎麼找到這里?”林氏又驚又喜。
周伯低聲道︰“夫人受驚了。趙坤的人確已找到甦州,但已被老爺設法引開。此處不宜久留,老爺安排好了,送你們去揚州暫避。”
林氏猶豫道︰“總是這樣躲藏,何時才是盡頭?瑩瑩漸漸大了,總不能永遠不見天日。”
周伯嘆息︰“老爺正在設法營救莫老爺,只要莫老爺出獄,一切就有轉機。眼下還請夫人再忍耐些時日。”
他取出一個錢袋︰“這些銀兩請夫人收好。揚州那邊已安排好住處和繡坊的活兒,不會委屈夫人和小姐。”
林氏接過錢袋,淚如雨下︰“齊老爺大恩,婉清沒齒難忘。”
“夫人言重了。老爺說,莫齊兩家世交,理應如此。”周伯又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布包,“這是老爺給小姐的,說是提前的生辰禮。”
林氏打開一看,是幾本啟蒙讀物和一套小巧的繡針。
曉瑩看到繡針,眼楮一亮,小聲說︰“謝謝周伯伯。”
周伯慈愛地摸摸她的頭︰“小姐真懂事。車已備好,今夜就動身吧。”
雨夜中,一輛馬車悄無聲息地駛出甦州城。林氏抱著曉瑩,望著窗外漸行漸遠的燈火,心中百感交集。
曉瑩忽然從懷中取出那半塊玉佩,對著車窗外的月光照看。玉佩泛著溫潤的光澤,上面的“莫”字清晰可見。
“娘,爹爹什麼時候來找我們?”她輕聲問。
林氏將女兒摟緊,聲音哽咽︰“很快,瑩瑩,很快就能見到爹爹了。”
馬車駛向揚州,駛向不可知的未來。林氏握緊手中的針線包,知道無論前路如何,她都必須用這枚細針,為女兒繡出一個安定的未來。
而在遙遠的清水灣,曉貝正在江邊奔跑,漁網在身後拖出一道長長的水痕。她頸間的半塊玉佩在陽光下閃爍,與曉瑩的那半塊隔著千山萬水,交相輝映。
亂世之中,母女三人,各自飄零,唯有甦繡寄情,玉佩牽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