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識因與江絮已有兩年未見。上一回見他時,他才十八,還是個文雅陽光的小公子,每每看向她時眼中總含著笑意。
如今再度重逢,沈識因只覺他與從前有些不同了。他身量高了不少,氣質也更見沉穩。許是自幼生長在江邊的緣故,一雙眸子竟似泛著淡淡的藍,如湖水般漾著瀲灩波光。只是那眼底深處,又隱約藏著些讓她看不分明的神色。
他喚那聲“因因”格外好听,嗓音較之從前低沉了許多,透著幾分男子的磁性。
沈識因緩步走上前,輕輕喚了一聲︰“絮哥哥。”
江絮望著她,低低應了一聲,隨即伸出手欲與她交握。
沈識因目光掠過他遞來的手,並未去接,只抬手將一縷鬢發攏至耳後,微微側身輕聲道︰“絮哥哥,快請坐罷。”
江絮見她避開,手指微微一僵,緩緩收回,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耳畔。今日她戴了一對不一樣的耳墜,一只是如水珠般瑩潤的綠豆式樣,另一只卻是小巧圓潤的珍珠。他望著那枚珍珠耳墜默然片刻,復又坐下。
沈識因扶著姨母入座,然後坐到了母親一旁。
母親姚舒含笑道︰“你絮哥哥今秋過了鄉試,明年春日便要進京參加會試。如今舉家暫遷京城,好讓他安心備考,盼著能金榜題名。”
姨母連忙接話道︰“正是呢。我們那鎮子多年都未出過秀才舉人,能過鄉試的更是鳳毛麟角。絮兒能有今日著實不易。想著鎮上諸事不便,索性舉家來京住上半年。”
她說著走到一旁幾個竹筐前,介紹道︰“因兒瞧,這些都是姨母從鎮上帶來的吃食。小魚干是姨母親手曬的,還有當地產的甜果子和農家點心。姨母記得你從前最愛這些。”
沈識因聞言急忙起身走近,見那滿筐的土產,心中又歡喜又感動。這些物什在京城富貴人家眼里或許不算什麼,可在那樣的小鎮上,卻能抵得上好些時日的口糧。
姨母訕訕笑道︰“不知因兒如今可還喜歡這些?姨母沒什麼好東西給你,只能帶這些土儀來了。”
姨母說話間神情略顯局促,顯然因兩家門第懸殊而心生怯意。
想當年姨母也是官家千金,衣食用度何曾遜色半分,如今卻被歲月磋磨得容顏滄桑,連氣質都透著小門小戶的畏縮模樣。
太師府一處別院便抵得過他們整個家業,連下人的穿戴都比他們體面。這般雲泥之別,教曾經金尊玉貴的人兒如何能不在意?
雖說外祖家時常接濟,終究不能管顧一世,日子終歸要自家熬煉。
沈識因望著姨母泛紅的眼眶,連忙握住她粗糙的手,溫聲道︰“姨母說的哪里話,我歡喜還來不及呢。這些心意都是京城里千金難買的,因兒感激都來不及。”
姨母听聞這話這才松了口氣,拉過身旁的江靈道︰“這丫頭听說要來京城,一路上都雀躍不已,整日念叨著要見因姐姐。如今既來了,正好讓你們姐妹多聚聚。她也到了該學規矩的年紀,還望因兒多教導教導。”
沈識因轉眸看向江靈,只見小丫頭兩年不見出落得越發標致,眉眼間透著恬靜之氣,儼然是個亭亭玉立的小姑娘了。
沈識因含笑道︰“我正愁平日無人作伴呢,如今妹妹來了可真好。”
姨母看了眼父親沈智,小心翼翼地道︰“我原想著在京城另尋處住所,可姐姐執意要留我們住後院的廂房。這般叨擾,實在過意不去。姐夫和意林平日那般忙碌,我們怎好添亂。”
沈識因抬眼望了望母親,見母親笑道︰“一家人何須見外?往日因兒不也常去你們家小住嗎?”
父親沈智頷首接話︰“在外賃居不如住在自家宅院,正好讓意林好生指點絮兒功課。既然立志要出人頭地,便該竭盡全力搏個前程。至少到了絮兒這輩,總要走出那個小鎮子。”
沈智最後這話雖直白,卻字字在理。窮困一世尚可勉強度日,若世代困守在那方寸之地,終究不是長遠之計。
姨母連忙應聲道︰“姐夫說得是。此番我們橫下心前來,就是盼著絮兒能搏個好前程。”
江絮上前躬身行禮︰“姨丈放心,絮兒定當勤勉攻讀,絕不辜負您的期望。”
沈智見一家人都明事理,又風塵僕僕遠道而來,起身道︰“讓管家將院落收拾出來,好生安置,再備席面接風洗塵。朝中尚有要務,我先失陪了。”
姨母一家連忙躬身行禮︰“多謝姐夫收留,實在叨擾了。您且先去忙正事。”
沈智頷首回禮後出了房間。
姨母望著門外輕聲問道︰“姐姐,怎麼不見書媛?許久未見,心里惦記得緊。”
母親回道︰“書媛前些日子染了風寒,正在屋里將養著。待她好些再讓她來見你們。”
姨母面露憂色︰“可要緊?要不我去瞧瞧?”
“不必勞神,只是小恙,避風休養便好。”
母親說著便引路往後院去︰“我先帶你們去安頓下來,好生歇歇腳。”
姨母連聲應好。
母親喚來小廝幫著搬運行李,看著自家妹妹那身粗布衣裳和飽經風霜的面容,心頭陣陣發酸,一路都沉默不語。
姨丈是老實木訥的性子,亦不多言。江絮素來寡言,唯有江靈偶爾與沈識因說上幾句。
小丫頭初到京城,頭一回見識這般氣派的宅院,滿眼都是新奇。沈識因緊緊握著她的手,細細為她講解園中的景致布置。
小院在後院西側,雖久無人居,卻收拾得窗明幾淨。管家喚來的嬤嬤們正忙著更換嶄新的錦被繡褥。
母親仔細安排好房間︰主屋留給姨母姨丈,兩側廂房分別安置江絮與江靈。待一切安頓妥當,她便往廚房打點膳食去了。
沈識因則與江絮和江靈圍坐在石桌旁敘話。她細心剝了個橘子,先遞給江靈,又取了一個遞給江絮。
江絮接過橘子,抬眼看了看她,輕聲道︰“多謝。”
沈識因抿唇一笑︰“絮哥哥何必客氣?記得往日住在你家時,可都是你剝橘子給我吃的。”
在沈識因心里,這位姨兄始終如親兄長般溫厚。
江絮凝視著她含笑的眉眼,低聲呢喃︰“這些瑣事……你都還記得。”
“自然記得。”沈識因頷首,“那時最愛去你家小住,還能乘著小船在河上嬉戲。”
江絮看著她,沒做聲,將橘子輕輕擱在石桌上。
江靈吃著橘子,歪著頭好奇道︰“因因姐,你怎的戴了兩只不一樣的耳墜?莫非京城如今盛行這般打扮?”
耳墜?沈識因這才恍然想起,今日在竹林中,陸呈辭贈她的那只珍珠耳墜,現在還戴在耳上。
江靈又湊近些細看,驚喜道︰“姐姐,這只珍珠耳墜好生眼熟,仿佛從前在我家時見你戴過。那時你還說要送與我,我覺得太過貴重便推辭了。沒想到姐姐還留著。”
在江靈眼中,像沈識因這般貴族家的千金,發飾首飾應該數不勝數,怎麼還會戴兩年前的東西。
沈識因聞言驀地一怔,忙追問︰“妹妹當真見過?可確定是同一只?”
江靈肯定地點頭︰“自然確定。因著你當時執意要贈我,我印象格外深刻。”
沈識因轉眸望向江絮,江絮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她笑了聲︰“今日出門匆忙,隨手拈來戴上的,倒沒留心這些。”
她說著便岔開話頭,說起小鎮往日的趣事。
三人說了一會話,待江靈被姨母喚去後,沈識因正欲告辭,卻被江絮叫住。
二人站在院中,江絮躊躇好一會,低聲問道︰“听聞……你即將與人定親,可是真的?”
沈識因訝然看他︰“絮哥哥從何處听來的?”
“今日進城采買時,在鋪子里听人議論。說是當今探花郎……還是太保府的嫡長子。”
沈識因未料他初至京城便听聞此事,回道︰“還在商議中,我想著待到明年春日再說,可夙陽哥哥盼著能早些定下。”
“夙陽哥哥……”江絮低喃一聲,“你是真心喜歡他?還是因著他探花郎的身份?”
探花郎的身份?
沈識因沒料到他問得這般直白,話中透著令人不適的意味。她攏了下秀眉道︰“絮哥哥不知,我與夙陽哥哥自幼一同長大,彼此甚是了解。兩家議親並非只因門第相配,況且以我的家世,原也不必為著這些世俗之物擇婿。”
不是為了身份……
“那便是真心喜歡了。”江絮輕聲道。
沈識因沒說話。雖說是自家姨兄,但她也不願與他談論這般私密之事。她淺笑一聲道︰“絮哥哥舟車勞頓,好生歇息罷。我去瞧瞧膳席準備得如何了。”
她說罷,不待江絮回應就離開了。
江絮立在原地望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低頭看了看身上那件半舊的青衫,默然回到房中。
他從行囊中取出那件始終舍不得穿的月白錦袍。這是他所有衣衫中最體面的一件。更衣後,他又將在家中為沈識因精心雕琢的竹蜻蜓從木匣中取出,小心納入袖中。
她應該不會嫌棄的。
——
陸呈辭忙至傍晚回到親王府,甫踏入院門,管家便迎上來說父親找他。
他去了父親的書房,父親見他進來,當即摔出一封書信,冷聲道︰“你辦的好事!不與為父商議便私自插手月洞湖之事,結果激怒了陸陵王,燒了運河糧倉。運河糧倉那是什麼地方?是我們整個親王府的後盾。這其中關系重大。你可知為父從那幾個老臣手里搞來特權廢了多大的功夫,結果,被陸陵王一把火燒了,皇帝下令重新整頓,里里外外的人全都換完了。”
父親說到這里,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你說,你要怎麼負這個責任?”
父親顯然是真動怒了,氣得語音都在抖。
陸呈辭垂首不語。此事確是他思慮不周,未曾料到陸陵王竟會狗急跳牆至此。
陸親王見他沉默,冷笑一聲︰“怎麼?在親王府待了兩年,便覺得翅膀硬了?為父尋你回來是助我一臂之力,豈容你隨心所欲胡作非為。今日你且說說,究竟為何要插手陸陵王的事?”
陸呈辭垂首靜立,听著父親厲聲訓斥︰“陸陵王為扳倒沈太師苦心經營多年,好不容易尋得時機下手,竟被你一手攪黃。沈太師那老狐狸屹立朝堂數十載,只要他一日不倒,皇上麾下那些重臣便不會真心歸順。若再讓太師府與太保府聯姻,莫說陸陵王難以攻入皇城,便是我們也要舉步維艱。”
這些朝堂局勢陸呈辭何嘗不知。他沉默片刻方道︰“父親教誨的是,此事確是兒臣思慮不周。然兒臣尚有一計可彌補。兒臣已探得後日陸陵王長子陸赫途留西野,兒臣欲親自帶人將其擒獲。若得此人質,日後對付陸陵王便易如反掌。”
陸親王聞言仔細打量他︰“如此說來,你從一開始就打算對陸陵王下手?可知此舉會打亂為父精心布下的棋局?唯有讓陸陵王與皇上兩敗俱傷,我們方能坐收漁利。此時若先除去陸陵王,于我們百害而無一利。”
陸呈辭沉聲道︰“父親,坐觀兩虎相爭雖能獲利,然時機稍縱即逝。陸陵王既敢火燒運河糧倉,想必已掌握親王府不少機密。此人心狠手辣,若他與皇上聯手反咬我們一口,屆時悔之晚矣。不如先發制人,速戰速決。”
“除掉陸陵王?”親王眉頭緊鎖,“談何容易!”
“父親可信兒臣,半年之內,兒臣必取他首級。”
“半年?”親王面露驚詫,“你好大的口氣。”
他沉吟一會又道︰“此事容為父細細思量,你且退下。”
陸呈辭躬身行禮︰“孩兒告退。”
陸呈辭並未多勸,因為他已經做好了計劃,明日便啟程擒拿陸赫。至于父親的態度,他從不奢望能得到認同。
分離六載,想必父子之情早已摻入太多復雜算計。比起他這個流落在外多年方才歸家的嫡子,父親更偏愛自幼養在身邊的庶子。
這些時日交予他的權柄與任務,與其說是舐犢情深,不如說是在打磨一柄趁手的利器。
但他也不在意,因為路從來都是自己一步步走出來的,絕不可完全倚仗旁人。
他從父親房間出來就回了自己院里,到了屋中,從袖中掏出一片泛黃的竹葉放在桌子上,脫掉外衣,取了件寢亦去洗漱。
等洗漱回來,他擦著濕漉漉的頭發,坐在桌前,望著桌子上的那片竹葉不禁揚起了唇角。
今日在竹林時,他險些親上了沈識因。他原以為他的接觸會讓她反感抵觸,結果他卻從她眼中看到了與自己一樣的難以掩飾的悸動。
她好像對他是有點意思的。
想起她那時緋紅的臉頰,他眼底笑意更深。兩年光陰褪去了她不少稚氣,愈發顯得嫻靜動人。尤其是那嬌艷欲滴的朱唇,宛若迷藥般教人怦然心動,總忍不住想親。
“世子。”岳秋推門而入,見他獨坐案前含笑出神,不由一怔,脫口問道︰“您去見沈姑娘了?”
陸呈辭回過神來,輕應一聲。
岳秋見他眼尾泛紅,連脖頸都透著薄紅,心中不免驚訝。世子這是……害羞了?莫不是有更進一步的發展了?
陸呈辭抬手撫了撫面頰,問道︰“何事?”
岳秋躊躇片刻,不確定現在說合不合適。
陸呈辭眸光微凝︰“說。”
岳秋撓了撓頭,道︰“……屬下打听到,許夙陽似乎與一個賣花女有染,那女子還懷了他的骨肉,如今就安置在太保府的偏院里。”
“沈姑娘,好像並不知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