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今晚之前,陸呈辭從未有過如此洶涌難抑的欲念。直至今日,他與沈識因面對面站著,他幾乎要吻上她的那一刻,他才驟然明白,這兩年來,他其實從未真正將她放下。
    從前他只以為是放不下那段曖昧糾纏,也想過對她負責——若她過得不如意,若她尋不到心悅之人,又或者有朝一日二人重逢,她仍願意同他在一起的話,他是願意與她長久走下去的。
    即便沒有深情厚愛,他也願擔起這份責任。畢竟他們之間已發生過男女之間最親密的事。
    所以,無論何時,只要她開口說一句“成婚”,他定會毫不猶豫地應下,將這份責任擔負到底。
    兩年來,他以為自己當真可以毫不在意地看著她另覓良人、談婚論嫁。可直到她真要與旁人議親,他心里卻驀地涌起陣陣酸澀,全然無法接受。
    或許,那兩次脫口而出的求娶,是一時沖動。而這一回,他是真的想要娶她。
    即便清楚二人身份立場,明知這段姻緣若要成全,必得沖破重重阻礙,他也要試一試。
    他說完這番話後,屋內靜了許久。太師沈昌宏一直審視著他。
    良久,沈昌宏忽而一笑︰“年輕人,情之所動在所難免。但先前老夫已將話說得明白,我們兩家聯姻絕無可能。不論你對因兒存著什麼心思,都不可能娶到她。”
    他眸光深沉,語音冰冷︰“除非,親王府願徹底臣服,你父親永絕爭奪皇位之心。如此,或許還有一線轉機。但以令尊的性子,想來不會答應。”
    “老夫雖不會拿因兒的婚事隨意聯姻,但也不可能讓她嫁得輕率。陸世子今後莫要再提此事,更不可在因兒面前提及。”
    “小姑娘年少心性未定,易被花言巧語所惑。老夫觀世子並非心性簡單之人,與因兒全然不是同路。事已至此,老夫不願深究,茶樓風波、行刺之事乃至宮中之變,皆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往後陛下是否追究,全憑世子的造化。”
    他起身,語氣決絕︰“希望陸世子從今往後,別再靠近因兒半步。”
    沈昌宏為官數十載,對皇上忠心耿耿,自然明白此事于兩家而言簡直是無稽之談。
    陸呈辭早已料到他的反應,當下深深施了一禮︰“太師大人,晚輩求娶沈識因確是出自真心,與身份地位、朝堂紛爭皆無干系。晚輩自知兩府立場殊途,今日斗膽表明心跡,並非要強求太師即刻應允。”
    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如星︰“既然眼下此路不通,晚輩願殺出一條新路來。即便將來兩府終究敵對,晚輩也立誓絕不會對太師府上下、尤其是對沈識因,做出半分傷害之事。”
    沈昌宏聞言蹙眉,又將他細細打量。平心而論,這年輕人不論是氣度相貌、膽識魄力,還是那身與生俱來的矜貴涵養,確實都是萬里挑一的出眾。若不是頂著親王府世子的身份,這般良配他早就應下了。
    可偏偏就是這層身份,縱有再深的緣分,他也萬萬不能答應。
    沈昌宏起身,對陸呈辭道︰“世子所言,老夫都已記下,亦不會輕視這份心意。你我之間本無其他嫌隙,只是立場殊途,還望世子收心。”
    他拒絕得干脆利落,言語間已劃下分明界限,不容再續姻緣。
    陸呈辭雖早有預料,心下仍不免悵然,可也不便多言,只得躬身一禮,默然退出書房。
    他方才踏出房門,便見沈識因正立在不遠處的海棠樹下。她見他出來,眸中頓時漾開急切之色,快步迎上。
    兩人相顧無言,默契地並肩朝後園行去。
    今夜月華如練,清風拂過滿園秋色,平添幾分溫柔。
    沈識因見他神色黯然,輕聲道︰“今日之事想來實在荒唐。我見你傷勢不輕,回去定要好生休養,記得按時請醫師換藥。”
    她言語依舊溫婉,並未追問祖父與他說了些什麼,因為她知道,祖父既已識破他們的謊言,定然說了不少重話。
    陸呈辭走在她身側,微風拂來,撩起她幾縷青絲,漾開淡淡馨香。他凝望著她朦朧的側臉,輕聲道︰“方才我向太師稟明,想要娶你。”
    他的聲音不輕不重,她卻听得深沉。
    這已是他第三次說出迎娶的話了。前兩次是說與她听,這一次竟是直接說給她祖父。而她這回並未顯得太過驚訝,一次兩次或許是戲言,三次四次,她便知道他並非玩笑。
    她靜默良久,方才輕輕一笑︰“陸世子往後還是莫要再說這樣的話了。婚姻之事最是鄭重,說一回兩回尚可,說得多了,反倒失了分量。听的人……也不會當真。”
    她偏過頭望向他,目光清凌如月︰“你我相見不過數面,雖不知你先前是否留意過我,但終究未到談婚論嫁的地步。再者……”
    她語聲漸低,帶著幾分悵然︰“你我都明白自家的處境,何必再給彼此平添麻煩。”
    即便是強行靠在一起,也只會遍體鱗傷。
    陸呈辭久久未語,二人默然前行,氣氛卻悄然變了滋味。
    行至一處涼亭下,沈識因駐足輕聲道︰“夜深了,世子請回吧,我也該歇息了。以後……保重。”
    保重……
    她這話說得明白,是希望從此兩不相干,再無牽扯。
    涼亭下的燈火搖曳不定,陸呈辭凝望著她。歷經兩年光陰,她的容顏雖有些許改變,卻依然讓他心頭觸動。
    他何嘗不明白,若真要在一起,必須沖破多少難關。
    要說服世代忠烈的太師府轉向親王府,無異于折辱老臣風骨。而要勸服父親放棄覬覦多年的皇位,更是痴人說夢。
    若無萬全之策,這段情緣終將無果。
    這也正是他兩年來避而不見的緣由。而今他貿然越界,在尚無十足把握時,依然尋不到通往她身邊的路。
    他沉默良久,方低聲開口︰“今日多謝你信我一次,陪我演了這出戲。我也要與你賠個不是,不該用這等法子將你牽扯進來,平白讓太師對你生了失望。”
    他抬眼望進她眸中,聲音里帶著幾分懇切︰“有些道理,兩年前我就明白了。你……能否予我些時日,等我一陣?不要急著應下許家的親事?”
    這一次,他沒有像之前那樣霸道,沒有說“不許”。
    沈識因望著他,月光下,他眉眼如畫,卻蒙著一層淡淡的悵惘。
    听到“兩年前”這三個字時,她已是微微蹙起眉頭,隱約覺察出些什麼,卻終究未敢深想。
    她沒有回答,只抬手輕指院門方向︰“夜深了,我實在困倦。世子身上帶傷,也請回吧。”
    今日他雖有些逾矩,將她帶至審司堂,但終究是為了護她周全;而她也替他圓了個謊,雖最後被祖父識破,至少也算還了人情。
    周圍靜了好一會兒,夜深人靜時,秋風拂過,更添幾分蕭瑟。
    陸呈辭又沉默了一會,終是應了一聲︰“好,你去睡吧,我這就回去。”
    他的聲音很輕。
    她微微頷首。
    二人又相視一眼,終究沒有再說什麼。
    沈識因站在原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直到徹底消失在月洞門外,才踩著清冷的月色緩步走回閨房。
    陸呈辭回到親王府,岳秋迎上前稟報︰“世子,月洞湖那邊都已處置妥當。確實有人在煙花中做了手腳,幸好我及時制止,若當真引爆,怕是半個京城都要遭殃。”
    “那些人實在猖狂,天子腳下也敢對平民百姓下手。雖此事已平,但運河糧倉又突然起火,想來是陸陵王故意給陛下添堵。據探子說,這些時日陛下一直宿在妤妃的飛鸞殿,也不知是何打算。”
    近日宮中傳言,說皇上獨愛妤妃,連日來留宿飛鸞殿,以致經常誤了上朝的時辰。
    陸呈辭蹙眉往內院走︰“陸陵王實在猖狂至極,以為蠱惑住皇上便能一手遮天。這般囂張氣焰,必須給他些教訓。”
    岳秋忙道︰“世子萬萬不可沖動,王爺至今按兵不動,便是為求穩妥。今日我們貿然出手,一旦被王爺發現,絕不會輕饒。”
    陸呈辭推門入室,解下外袍,道︰“父親雖有籌謀,但未免過于謹慎,等他出手,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在此之前,我必須先除掉一個。”
    岳秋听得頭皮發麻︰“世子三思,此事還須從長計議,斷不能貿然行事啊!”
    岳秋已經跟了陸呈辭兩年,早已摸透了他的脾性。他雖然在外漂泊多年,但聰明果決、魄力非凡,遠非常人能及。尤其在面臨抉擇時,從不猶豫,出手也極為狠辣。
    這兩年來,王爺交代的大事小事他都處理得又快又好,簡直就像個神人,完全不像個流落多年的落魄公子。
    他甚至能毫無顧忌地去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哪怕王爺不允許,他也會尋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達成目的。
    他有心善的一面,卻絕非優柔寡斷之人。他可以任勞任怨,但從不會丟棄自己的主見。
    所以,此刻他說出這番話,岳秋是相信他真會不顧一切去做的。
    岳秋張了張口想要再勸,卻見他默然褪去里衣,露出肩頭包扎的傷口。
    “世子受傷了?在哪受的傷?”
    “在宮中。救小福時挨了一劍。”
    “可要緊?要不要現在喚醫師來?”
    “不必。傷口已在太師府處理妥當。”
    “太師府?”岳秋滿臉驚詫,“那太師豈不是已經知曉……”
    陸呈辭從衣櫃取出一件中衣,神色如常︰“正是要讓他知道。唯有如此,才能試探出往後該如何既能殺出一條路,又能護太師府周全。”
    岳秋愈發困惑︰“世子為何要護太師府?沈太師是皇上最倚重的老臣,您這般豈不是自投羅網?”
    陸呈辭︰“路本就是死的。若不兵行險著,連一絲縫隙都掙不出來,還談什麼將來。”
    岳秋听得雲里霧里︰“世子說的……是與誰的將來?”
    陸呈辭不再作答,拿著換洗衣物向浴間走去,獨留岳秋站在原地茫然撓頭。
    ——
    沈識因回到房中梳洗罷,心里卻亂糟糟的,一夜輾轉難眠。次日起身後,雖照常張羅起姐姐的婚事,眉宇間卻總籠著幾分郁色。
    母親看出她心事重重,卻體貼地沒有多問。祖父自那夜之後也未曾找她談話,想來心中自有打算。
    她深知不能再給家中添麻煩,于是強打精神,努力讓自己顯得從容如常。
    這般過了五六日。
    這些時日許夙陽日日都來,不是溫言軟語地說些體己話,便是旁敲側擊地問及婚期。
    他待她比往日更加體貼周到,不僅關懷備至,還時常捎來些新奇玩意逗她開心。
    可無論他如何費心哄她,帶來怎樣精巧的禮物,她始終提不起興致。每每強顏歡笑應酬著,心里卻像壓著塊石頭,沉甸甸的透不過氣。
    轉眼大半月過去,沈識因再未見過陸呈辭,甚至連關于他的半點消息都不曾听聞。
    沈、許兩家氣氛緩和下來後,又開始商議婚期。她坐在廳中神思恍惚,連眾人說了些什麼都未曾听進心里。
    直到這日,她去看望外祖母,在街邊鋪子挑選點心時,在熙攘的人潮中,看見了陸呈辭。
    他身姿挺拔地站在人群中是那樣的顯眼。
    他轉過頭來,對上她的目光。
    秋季的景色很宜人,氣候也很溫和。
    二人于喧囂街市兩端遙遙相望,仿佛萬千世界都承載不住這一眼的分量。
    沈識因緩過神,匆匆付了銀錢,兜起店家還未包好的點心,拐進了旁邊的巷子。
    很快,她便听到了跟來的腳步聲。
    “沈識因!”
    “你躲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