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識因覺得,陸呈辭與她絕非初識那般簡單。每次相見,他投來的目光總不似看一個陌生人。同她說話時,語氣也格外自然熟稔,仿佛他們是一對久別重逢的舊侶。
    從前,她並不了解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可如今,她卻沒來由地想要探知關于他的一切。
    她從他的眼底,隱約窺見了某種“負責”的意味,絕不只是方才掐他那一下那麼簡單。
    這種念頭在她心底悄然浮現,她卻不敢深究,更不願確認。
    房間里靜默良久。
    陸呈辭見她遲遲不語,目光卻始終未曾移開。他眼中宛若盛著萬里星河,千言萬語都斂在那一片深邃之中。甚至,還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幽怨。
    他在怨什麼?沈識因看不明白。只覺得那眼神像在無聲地控訴,仿佛她欠了他什麼,讓她無端想要逃避。
    寂靜在房中蔓延,氣氛逐漸微妙。她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轉身踱向窗邊,不再作聲。
    陸呈辭也沒有再多言,默然出了房間。
    岳秋見他出來,迎上前稟道︰“世子,都已安排妥當。我們是去月洞湖,還是直接進宮?”
    說話間,他瞥見陸呈辭微微泛紅的臉頰,不由疑惑,公子又怎麼了?最近好像很不對勁,總是無緣無故地臉紅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按理說,以世子這般經歷過風雨、練就一身本事的人,不該有此等情狀。更何況這些年來,他從未見世子與女子有過什麼接觸,儼然一副冷心冷情、不解風月之態。
    莫非是頻繁與沈識因見面所致?
    陸呈辭轉身朝一旁的兵器房走去,沉聲吩咐︰“加派人手,將他們三人盯緊。再調一隊人馬到沈府附近暗中看守。我現在入宮將小福接出來,隨後再去月洞湖。你先去那邊仔細排查。”
    他頓了頓,語氣凝重︰“今夜必有一場大亂,事關許多人的生死,更關乎局勢走向。到時難免有人受傷,雖未必能全然阻止,但務必要盡力護住百姓周全。刀劍無眼,終究會傷及無辜。”
    岳秋躬身應道︰“遵命,世子,我這就去安排。”
    他說罷大步出了院門,卻見周燁策馬疾馳而來。
    周燁的馬還未停穩,便翻身而下,看到岳秋後急忙問道︰“情況如何?世子當真將沈識因與雲棠關了起來?”
    岳秋點頭︰“暫時關押了起來,不過世子也是為他們的安危著想。我現有要事需外出,具體情況你去問世子。”說完指了指兵器房的方向。
    周燁應了一聲,快步走向兵器房。他一踏入房間,便看到陸呈辭正站在一排兵器前,仔細挑選著暗器往身上佩戴。
    陸呈辭听到腳步聲,頭也未抬,清聲道︰“你來得倒快。我還以為是沈意林先到。”
    周燁急步上前,焦灼道︰“今日究竟是怎麼回事?你怎可將他們關押起來?若是讓太師大人知道了,還得了!”
    陸呈辭利落地將最後一件暗器裝好,又取了一對玄鐵護腕戴上,這才道︰“不得已。雲棠與嚴澈二人太過鬧騰,我怕他們惹出亂子,先關起來再說。”
    “那沈識因呢?”周燁追問,“你為何連她也關了?她可是太師府的人。今夜這場動亂,她祖父也有參與,這都是皇上設下的局。你將她關起來,這不是自找麻煩嗎?”
    陸呈辭微蹙眉頭,沉聲道︰“正因這場動亂有她祖父參與,我才更要將她關起來。皇上雖做了萬全準備,但陸陵王絕非表面看起來那般簡單。我與他相處數年,最是了解他的性子,只怕皇上這次要失算了。”
    他系緊護腕,繼續道︰“我現在要入宮將小福接出來。宮中傳來密報,說小福身份可能已經暴露,我不能讓他死在宮里。”
    周燁完全不能理解,擰眉問道︰“你去救他作什麼?小福是陸陵王的兒子,當初陸陵王如何待你的都忘了嗎?那些年你在他手里幾度瀕死,如今竟要去救他的兒子,莫不是瘋了?再說皇宮是什麼地方,豈是你說救就能救得出的?”
    陸呈辭沉默片刻,整理著腕帶,良久才低聲道︰“小福曾幫助過我。雖然他父親待我不好,但我能活下來,也多虧有他暗中相助。”
    他說罷,眸色又沉郁了幾分。
    “也罷。”周燁嘆了口氣,“不過我覺得你還是先把人放了,不然交給我也行,我看著他們,絕不會讓他們今晚惹出亂子。”
    陸呈辭搖頭道︰“不行。如今不知多少雙眼楮盯著他們,這些人就是要趁亂生事,唯有將他們拘在此處才最穩妥。皇上與陸陵王皆是狡詐之輩,若此次動亂不成,必定還有後手。這些年輕一輩怕是首當其沖,我不得不防。”
    周燁憂心忡忡︰“但你將沈識因關押,可就牽連到了親王府。太師大人本就是敏感之人,昨日你去沈府時雖未與他照面,但他定然已經知曉。皇上日日盯著你們的動向,若再與沈家往來過密,皇上絕不會坐視不管。如此也會給親王府招來禍患。”
    陸呈辭利落地系好護腕,又取下一柄長劍佩在腰間,沉聲道︰“那我還要隱忍到何時?已經兩年了……這兩年來我處處避嫌,連沈家的門都不敢踏進一步,就是怕稍有不慎護不住她。可我忍了這兩年又如何?”
    他聲音陡然一沉︰“她都要與別人議親了。”
    周燁勸道︰“我知你這兩年忍得辛苦。可你如今方才起步,你父親對你寄予厚望。皇上與陸陵王斗得這般厲害,遲早一戰,你父親籌謀多年為的就是這一刻。他尋了那麼久才將你找回,你萬不能因兒女私情就意氣用事。”
    陸呈辭靜默片刻,忽而冷笑一聲︰“你說得不錯。可近日與她相處之後,我的想法改變了。”
    “動心了?”周燁凝視著他,“動心也在所難免。畢竟兩年前你們有過那般深刻的過往,而你又是這般死心眼的性子。可你有沒有想過,若不去打擾她的生活,她或許能過得更好?”
    “寺廟那樁事她既已忘記,兩年來又過得安穩,如今更有了議親的人家,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現在你橫插一腳,于她而言未必是好事。再者,你且想想親王府的立場。”
    “她的祖父,他們沈家世代皆為天子近臣。那樣隱秘而至關重要的關系,皇上多少風雨詭譎、翻天覆地的大事,皆由他祖父一手操持。聖心倚重,如倚長城。你覺得,這樣的沈家,會把嫡親的孫女許配于你?絕無可能。”
    “除非,你父親,你們整個親王府,俯首稱臣,徹底歸順,或還有一線微末之機。否則,莫說是明媒正娶,哪怕只是沾上一點邊,都會掀起軒然大波。如今這局勢,你覺得,與他們牽扯,對你們能有半分好處?”
    周燁這番話,字字如刃,直刺陸呈辭心口。他抬眼,望向架子上那柄凝著幽光的冷劍,沉聲道︰“那又如何?既然天命不容改易,那便殺出一條血路,由我來重寫命運。”
    “重寫命運?”周燁無奈輕嘆,“如此說來,我方才一番話,盡是白費。你說殺出血路,談何容易?你父親經營多年都未能破局,你憑什麼以為你能?你莫非忘了昔日受的痛苦?連你娘是怎麼死的……也都忘了?”
    周燁煩躁地皺著眉頭看他。
    陸呈辭嗓音又沉了幾分︰“我怎麼可能忘記,血海深仇,此生必報。可是周燁,當初是沈識因救了我。”
    “當年在寒山寺,是她讓我覺得,我還活著,還是個活生生的人。也是她,拖著被人下了毒、幾乎瀕死的身子,硬是撐著一口氣跑下山,然後找到你去尋我舅父,我才得以活到今日。”
    “周燁,你說,這般恩情,我怎能忘記?即便談不上愛情,可這份重如泰山的恩情,我陸呈辭不敢忘,也不能忘。”
    “這兩年來,我遠遠望著她,一眼又一眼,卻連一句問候都不敢遞到她面前。以前,我總是想,既然她已經忘記,那就徹底過去吧。可近來我總是夢見那座寺廟,夢到她。”
    周燁凝神瞧著他,見他眼底似有痛色掠過,不由沉聲問道︰“所以,你這般接近她,究竟是為了報恩,還是出于私人感情?”
    陸呈辭聲音里帶著幾分迷茫︰“我不清楚,但我始終記得她說過的那句話,她說會對我負責,會與我結發長生。”
    沒人知道這句話他記得有多清楚。
    他自幼嘗盡人間苦難,看慣了世態炎涼,在那煉獄般的境遇中掙扎求生,甚至曾在鬼門關前走過一遭。
    這樣一個被冰冷世道淬煉過的人,其實早已習慣了人心的薄涼,又該如何去體會一段純粹真摯的愛情?
    所以,他自己也說不清。
    他筆挺地站著,漆黑瞳仁里暈著淡淡憂愁。
    忽然又想起兩年前在寺廟時,他與沈識因那段荒唐而又難以忘懷的過往。
    那時候,他還是一個四處逃亡的落魄書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