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識因素來防備心極重,恰如許夙陽所言,她對旁人近身尤為敏感。這般性情的轉變,實是兩年前陡然生出的。在那之前,她本是個活潑開朗、明媚如春日暖陽般的姑娘,後來的變化,著實令眾人驚訝不已。
    她心中究竟藏著怎樣的秘密,無人知曉,也無人能叩開她的心門一探究竟。即便是與她有著十數年青梅竹馬之誼的許夙陽,也始終無法真正走進她的內心。
    因此,她對周遭的人與事始終高度警覺。今日,陸呈辭手持一對一模一樣的耳墜,驀然出現在她面前,令她心緒紛亂、復雜難言,也預感到會有什麼大事發生。
    她素來不喜事多,只願安安靜靜地生活,不想與任何人、任何事有過多糾葛。可眼下三人莫名其妙聚在一起,她心中涌起一股難以名狀的尷尬,卻又說不清究竟因何而起。
    尤其每當看見陸呈辭那雙眼楮,她心底便沒來由地一陣慌亂。
    二人就這般在那片秋海棠前佇立了片刻。
    許夙陽認出陸呈辭後,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疑惑地問道︰“真是好巧,不知世子為何會在此處?”
    躺在搖椅上的人緩緩起身,清聲回道︰“我來尋沈意林。”
    “原來是找意林的。”許夙陽輕笑一聲,“在此遇見陸世子,實屬榮幸。滿園秋色正濃,世子不妨與我們一道走走。”
    許夙陽認得陸呈辭,對他的事跡頗為了解,也知曉他近日正在查辦東街命案。陸呈辭身為皇室世子,平日里難得一見,雖此前曾見過幾面,卻始終未得深交。時下同為沈府賓客,他便想借此機會與他多些交談。
    陸呈辭听得許夙陽相邀,目光先是輕輕掠過沈識因,繼而低聲應了一句,便隨他們二人緩步前行。
    園中秋意漸濃,別有一番風致。秋風拂面而來,更令人神思清明。
    許夙陽走在沈識因與陸呈辭之間,心中若有所思。他側首看了看陸呈辭的神色,含笑開口道︰“听聞陸世子近日正在查辦一樁命案,此案連皇上都極為重視,不知眼下進展如何?可有需要在下相助之處?”
    如今許家門第顯赫,許夙陽父親晉升太保,他亦中探花,與朝中諸公往來交際,也算情理之中、人情所系。
    陸呈辭听罷,沉默片刻,低聲道︰“東街命案一事,確實極為緊要且棘手。我雖已查到一些線索,但其中關節錯綜復雜,多有難解之處,一時難以推進。或許,當真需許公子相助一二。”
    其實他查案多時,已掌握不少線索,只是死者牽連甚廣,關系錯綜復雜,令他一時難以鎖定真凶。並且,他也查出此事確與許夙陽有所關聯,出于某些考量,他尚未正式尋許夙陽問話,也未透露在死者身上找到了與許夙陽直接相關之物。
    而許夙陽尚不知自己已被盯上,連忙應聲道︰“好,好。在下隨時有空,世子屆時派人傳喚一聲便是。”
    他微微頷首。三人繼續前行。
    沈識因默然隨行在側,從二人言語往來間,隱約听出幾分蹊蹺。陸呈辭似乎已查到死者與許夙陽有所牽連,卻並未對他言明。
    而許夙陽渾然不知自己已被牽涉其中。
    她不理解陸呈辭為何隱瞞,並且還兩次攔住她問話,即便許夙陽就在眼前,他也不當面質詢。有點奇怪。
    若說陸呈辭有意欺瞞,可他身為世子,向來持重守禮,怎會行此不妥之事?若說案情真與許夙陽有關,又為何不請他配合詳查,反而這般迂回試探?是想引出線索,還是其中另有隱情?
    沈識因心緒紛亂,惴惴難安,只垂首緩步跟著。忽听許夙陽開口道︰“陸世子,今日我與家父家母前來府上,正是為商議與識因妹妹的婚事。此刻他們應正與沈夫人在前廳敘話,不如我們也去稍坐?家父前幾日還說起,想尋個時機拜會王爺,不料今日恰在府中得見世子。”
    許夙陽聲音溫和,言辭懇切。從這番話中,不難听出他對陸呈辭身份的看重,甚至特意提及自己的父親,意圖借此攀近關系。
    他說罷,不等陸呈辭回應,又鄭重一揖,笑道︰“我與識因妹妹自幼相識,情誼深厚,如今已到了商定婚期之時。若世子肯賞面做個見證,實乃在下的榮幸。此番定親之喜,也願世子同沾幾分喜氣。”
    他竟然邀請陸呈辭見證他們的婚事?
    沈識因有些震驚,她不明白許夙陽為何偏要將陸呈辭扯進他們的婚事中來,還要請他作見證。
    她微微蹙眉,望向陸呈辭。對方顯然也對許夙陽這突如其來的邀請感到意外,目光微動,回看了她一眼,隨即淡淡應了一聲,並未多言。
    沈識因從他眼中瞧出一抹難以捉摸的意味。自方才起,他雖神色略顯沉郁,舉止卻依舊從容守禮。
    她不解他為何會應下這般唐突之請,心中卻實不願將他牽扯進來——畢竟,他接近自己本就另有所圖。
    案情歸案情,婚姻歸婚姻,二者本就不應混為一談。
    她略一沉吟,向陸呈辭斂衽一禮,婉言道︰“此事還是不勞煩世子費心了。婚期大事,自應由家中長輩商議定奪。世子此來原是為尋我二哥,想必另有要事待辦,我們實在不敢再多耽誤您。”
    她話中拒絕之意,已是分明。
    許夙陽聞言微微一怔,急忙看向陸呈辭,而陸呈辭並未作聲。
    沈識因突然如此干脆地回絕,氣氛一時凝滯。許夙陽強笑一聲,開口道︰“瞧我這記性,陸世子原是來找二哥的,實在不該耽誤世子正事。既然如此,我們便不多擾了,改日必當專程登門致意。”
    他說著,向陸呈辭深深一揖。
    陸呈辭對他態度的轉變並不以為意,只淡淡應了一聲。然而沈識因卻不經意迎上他的目光,只那一眼,竟讓她脊背生寒。陸呈辭本就自帶一種難以接近的矜貴與疏離,這一瞥更教人心頭驀然一凜。
    她垂下眼簾,繼續向前走去。許夙陽向陸呈辭恭敬行禮後,也匆匆跟上她的腳步。
    陸呈辭仍立于原地,目光追隨著他們漸行漸遠的身影,直至消失不見,方才緩緩轉身,回到原處,悠然躺回搖椅之上。
    此時,沈識因已無心再于後花園中漫步,便與許夙陽一同返回前院。到了前院,才知父親已經歸來,之前外出辦事的二哥也已返家。一家子人此刻皆聚于前堂,正商議訂婚之事。
    沈識因的母親言語間似有推延之意,然而太保大人一家言辭懇切,滿心期盼能早日定下婚事。
    今日太保大人親自登門,誠意昭然,沈父初時也想稍作拖延,但見對方如此誠摯,加之許夙陽情意真切、急切難掩,終究有些動搖。
    然沈識因已經有了其他想法,她輕聲道︰“婚事來得太過突然,我尚未做好準備。不如我們再等些時日,待我思慮周全,明年春天,再給夙陽哥哥一個明確的答復。今日二老親臨,我感激不盡,亦承蒙厚愛,還望二老能多予些時間。”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許夙陽眉頭緊鎖,目光中滿是不解與急切︰“識因,我們不是說好的嗎?若我父母誠心前來,你便會應允。如今伯父伯母也已首肯,你為何又出此言?究竟要怎樣才肯答應?”
    沈識因神色平靜,緊緊地看著他,回道︰“婚姻大事,非兒戲也。我雖曾應允,然此刻心仍未定。此事,還是容後再議吧。”
    太保大人聞言,面色頓沉,冷哼一聲︰“我攜夫人在此等候多時,竟得如此回復?沈家如此行事,豈非視我許家如無物?你既已應允與夙陽成婚,就該做好出嫁的打算。我幾次遣人商議婚期,你們卻一推再推。今日我與夫人誠心上門,你竟又要推遲。識因,你這樣做,究竟是何用意?是你個人不願,還是沈家無意?抑或是對我這個太保有何不滿?”
    太保大人顯然有些動怒,本已商定之事陡生變故,任誰也覺難堪,更何況是他這般位高權重之人。他這話,已將此事上升至兩府關系的層面。
    許夫人也嘆息一聲,上前道︰“識因,我們全家待你皆是一片真心。你與夙陽自幼一同長大,我們看在眼里,也知你們感情深厚。夙陽心中唯你一人,自決定與你成婚,便日夜期盼。”
    “昨夜听說婚期欲推遲,他更是輾轉難眠,今晨便懇求我們前來。我家老爺新任要職,公務繁忙,仍推掉諸多事務親自拜訪。你卻這般回應,豈非寒了我許家人的心?”
    沈識因早料到他們會有所反應,甚至動怒,卻未想竟如此激烈。依她往日對許家人的了解,他們不應該這般急于成婚,其中定有隱情。
    不過她也明白,與許府聯姻對沈家自有好處,但他們越是急切,她心中越是不安。
    方才許夙陽在陸呈辭面前主動提起東街命案,顯然對此事心知肚明,甚至知曉陸呈辭正在查辦。但她之前她問起時,他卻推說不了解。
    她覺得許夙陽言行蹊蹺,必須將事情原委弄個清楚,才能決定嫁與不嫁。
    思忖片刻後,她仍堅持自己的決定,溫聲道︰“實在對不住,是我思慮不周,竟耽誤了二老這麼長時間。在此,我向二老賠罪,還望二老能夠體諒。婚嫁之事,畢竟關乎終身,實在不能輕率決定。”
    “夙陽哥哥如今高中探花,前程似錦、仕途無量。京城之中,不知多少達官顯貴家的千金都對他青眼有加。媒婆也曾提起,就連皇上都有意將公主許配給他。所以我覺得,不如再冷靜冷靜。”
    “若我與夙陽哥哥確有緣分,莫說推遲半年,縱是三年五載,也終能相守。正因如此,我懇請二老,不僅多給我一些時間,也給夙陽哥哥一段時日,讓我們彼此都想個明白。”
    她這般說,太保大人與夫人皆是一怔,彼此對視,眼中既有無奈亦有慍色,一時竟不知如何辯駁。
    許夙陽望著眼前這個仿佛一夜之間性情大變的姑娘,眉頭緊鎖,心緒紛亂如麻,眼眶微微發紅,滿心不解。他怎麼也想不通,她為何會突然如此決絕。
    他就這樣凝視著她,而她卻始終低垂著頭,不願與他對視一眼。這一刻,他心頭驀地掠過不安,難道,她心中已有了別人?那人,又會是誰?思緒流轉間,他猛然想起方才在後花園偶遇的陸呈辭。
    陸呈辭口稱是來尋沈家二公子,可為何獨自悠閑地待在後花園中享受暖陽,那姿態全然不似尋常訪客。
    他本想請陸呈辭為他們的婚事做個見證,卻被沈識因一口回絕。不僅如此,她還突然問起東街命案之事,想必對此案已有所了解。可這樁命案本是由陸呈辭經辦。
    如此看來,他們二人此前必定有所往來,甚至,陸呈辭已將某些隱秘透露給了她。
    陸呈辭身為查案之人,本不該輕易對外人言及案情,更何況對方還是一位閨中女子。他能對她道出內情,足見二人關系非同一般。
    因此,許夙陽心中不由暗忖︰或許,真正讓沈識因態度驟變之人,正是後花園中那位氣度不凡的陸世子——陸呈辭。
    若果真如此,那麼他必須沉下心來,仔細思量該如何應對這一局面。
    他靜默片刻,隨即溫言說道︰“識因妹妹的心思,我也能體諒幾分。眼下我們都該冷靜一些,此事確實還需從長計議。今日我與家父前來貴府,一來是為商議婚期,二來也是特地致歉。”
    “前段時日,家父公務繁忙,對婚事有所耽擱,還望二老海涵。以往我許家與沈家一直交好,沈太師對家父多有提攜,沈夫人對家母也關懷備至,這番恩情,我許家上下始終銘記于心。本當早日登門致謝,奈何瑣事纏身,未能得空。”
    “既然婚事若暫且不便再提,那我們不妨聊聊家常瑣事,也好延續兩府情誼。”
    許夙陽這番話讓氣氛緩和了許多。沈識因的父母听後,雖心中仍有芥蒂,但畢竟同為官場中人,場面上的禮節自然要做周全。
    沈夫人移步上前,含笑應道︰“夙陽真是明理懂事,說得在理。今日我們便不提那些瑣碎事,安心用膳便是。我已吩咐廚房備下酒菜,都是我們沈家的風味。不如就請諸位移步前廳,共進午餐?我也許久未同許夫人好好敘談了。”
    太保大人與夫人明白兒子是在為雙方尋一個台階。既然沈識因態度明確,他們也不便強求,以免再生間隙。
    許夫人亦輕笑接話︰“沈夫人安排得周到,多謝盛情。”
    眾人議定之後,便一同向膳廳行去。行至半途,許夙陽忽向二公子沈意林道︰“二哥,方才我們在後花園偶遇陸世子,他說是特地來尋你的。既然午膳在即,何不邀他一同入席?他亦是府上貴客,總不好因我們在此而有所怠慢。”
    提及陸呈辭,沈意林恍然笑道︰“是了是了,我竟將這事忘了。先前因急事外出一趟,留他一人在府中等候,一忙起來便疏忽了。諸位先行,我這就去請他過來。”
    沈意林說罷便去後院尋找陸呈辭,沈識因卻不由蹙起眉頭。她先前已婉拒過邀陸呈辭同行,時下許夙陽又突然提起,不知是何用意。
    恰在此時,沈書媛與周燁采買歸來,眾人彼此寒暄幾句後,便相繼步入膳廳。
    沈識因始終心緒不寧,滿心縈繞著陸呈辭與那樁命案。袖中仍藏著許夙陽所贈的那對耳墜,她本想坦言相詢,可面對許家如此急切的訂婚之舉,又隱隱察覺出幾分不尋常。
    或許太保大人與夫人態度的轉變,是想借此尋一座靠山,又或是……想找一個墊腳石?
    官場風雲詭譎,牽一發而動全身,其間利害她自然清楚。尤其他們這等官宦門第,關系盤根錯節、明爭暗斗,為保全自家利益,往往步步為營。自幼耳濡目染的她,不得不心生戒備。
    因此,她斷不能再貿然直接向許夙陽追問。而是,一要與父親深談一番,二是得尋個合適機會,向陸呈辭問清來龍去脈。
    眾人進了膳廳依次落座,菜肴也一道道端了上來。
    膳廳之中男女分席,沈識因與母親、許夫人及姐姐同坐一桌。她始終低首不語,母親看出她心神不寧,便在桌下輕輕握住她的手,無聲地寬慰著她。
    正在沈識因心緒紛亂時,二哥便帶著陸呈辭進了膳廳,而陸呈辭一進門就看了她一眼。
    人就是非常奇怪,有時候只是一個眼神交流,就能探尋出對方的情緒,甚至動機。
    陸呈辭看她的眼神,帶著很強的攻擊性與目的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