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朱紅欄桿的仙橋,便來到了皇帝暫住的水心五殿前。
    水心五殿顧名思義,恰在金明池中央。
    五座宮殿如綻放的五片花瓣,底台石壁雕龍畫鳳。每座宮殿的露台上都掛著輕紗帷幄,帷幄中為朱漆明金的龍榻,龍榻後為描繪著騰龍的屏風。宮殿不僅建築對稱,連宮殿里的擺設也力圖一致,極具美感。
    趙禎便半臥在朝南的宮殿龍榻上。曹琮帶著曹佑和曹暾面聖時,趙禎正在和章得象聊賑災之事。
    听到曹琮來了,趙禎坐直身體,雙腿垂在榻下。宮人搬來螺鈿憑幾,放在趙禎身後。
    伴駕眾臣見愁眉苦臉的皇帝突然眉頭舒展,都很是疑惑。
    雖然皇帝還算信任曹琮,但因為帝後不睦,皇帝對曹琮態度都是公事公辦,怎麼會一听曹琮來了就展露笑顏?
    曹琮到了水心殿台階下,就將曹暾放下。
    曹暾揉了揉眼楮,使勁拍了拍臉頰,把臉頰拍得啪嗒啪嗒響,瘦削的小臉拍得紅彤彤的。
    他深吸一口氣,雙眼猛地睜圓。
    一直關注著曹暾,擔憂曹暾在君前失儀的曹琮差點崴腳,自己在君前失儀。
    “馬軍副都指揮使曹琮/草民曹佑/小子曹暾拜見陛下。”
    曹琮身有官職,只是站著行禮。
    曹佑和曹暾下跪拜見皇帝時,宮人眼疾手快,迅速在他們面前放了蒲團,示意叔佷二人跪在蒲團上。
    伴駕群臣紛紛側目。
    宮人這麼積極,肯定是皇帝事先打了招呼。所以皇帝展顏的對象不是曹琮,而是曹皇後的弟弟和佷兒?
    終于看到自己還活著的唯一的兒子,趙禎的嘴角很努力地往下壓了,也沒完全壓下去。
    他對曹暾招了招手︰“免禮。你就是皇後經常掛在嘴邊夸贊的神童暾兒吧?過來讓朕好好瞧瞧。”
    曹暾利落地爬起來,不卑不亢地走向皇帝,心里狐疑。
    皇後姑姑在皇帝面前夸我?真的假的?姑姑會在皇帝面前夸娘家人?我怎麼不信呢?
    曹暾走到趙禎面前仰頭,正琢磨著要說什麼,被趙禎一把抱起來,放在腿上。
    曹暾︰“?”
    群臣︰“?”
    曹琮︰“……”
    曹佑︰“!”
    趙禎撫著曹暾的背,輕聲笑道︰“曹氏有功我家,此亦佳兒也。”
    曹琮用了好大的力氣,才對皇帝的尷尬表演控制住嘴角的顫抖。
    曹佑還在迷茫,群臣微微頷首,懂了皇帝此舉的含義。
    昔年太宗皇帝便是將幼年的曹琮抱在腿上,撫著曹琮的背夸贊“曹氏有功我家,此亦佳兒也”。皇帝這是夸曹暾,也是拐著彎子夸曹琮呢。看來皇帝看重的還是曹琮。
    或許皇帝想借由獎賞曹琮,安撫開國勛貴?
    被趙禎抱進懷里的曹暾先是身體一僵,然後他感覺到趙禎的身體也挺僵硬的,便抬頭看了皇帝一眼。
    趙禎正好低頭看他。曹暾很輕易地從趙禎雙眼中看到了緊張。
    奇了怪了。該我緊張吧?你個當皇帝的緊張什麼?
    曹暾雖然不理解,但他發現趙禎先替他緊張了,自己便懶得緊張了。
    他雙手撐著趙禎的腿,屁股往後一挪,身體往後一倒,舒舒服服地靠在了趙禎懷里。
    今天皇帝系的是錦緞腰帶,腰帶上沒有金銀玉石的鉤扣,是非常舒適的椅子,不會膈著曹暾。
    曹佑心跳加速,沒料到小佷兒居然如此大膽。
    曹琮又害怕又困惑。難道太子已經知道他是太子了?不然怎麼如此囂張!
    趙禎既欣喜兒子對自己的親近,又驚訝兒子的膽大。他笑著問道︰“暾兒不怕朕嗎?”
    伴駕群臣剛剛的注意力還沒放在曹暾身上,只是隱晦地打量曹琮和曹佑。聞言,他們都將視線落在了曹暾身上。
    曹暾板著臉道︰“陛下是小子的姑父,乃是小子最親近的長輩之一,小子怎會害怕?”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宋仁宗對自己挺親近,不順著桿子往上爬,讓自己過得更舒服點,他蠢嗎?
    趙禎失笑。他揉了揉懷里孩子的腦袋,似喟似嘆︰“是啊,朕是你最親近的長輩。”
    伴駕群臣內心猛地一顫。難道帝後悄悄背著我們變融洽了?
    皇帝駕臨金明池與民同樂,朝臣們還得繼續干活。趙禎帶來的臣子多是翰林學士等侍從官。
    趙禎揮退其余伴駕大臣,僅留已經致仕的太傅張士遜,和隔三岔五就上折子請求致仕的當朝宰輔章得象。
    他給曹琮和曹佑賜了座。
    曹琮坐在張士遜一側,曹佑則坐在章得象一旁。
    張士遜和章得象看著曹佑被賜座的位置,心里略有了些計較。
    趙禎沒把曹暾放下來,繼續將曹暾抱在懷里,細細問曹暾的學問。
    曹暾此刻沒有藏巧于拙,盡全力展現出自己的能耐。
    童子科和察舉類似,皇帝的喜好至關重要。
    童子科分三檔。只能誦讀《六經》《孝經》《論語》《孟子》者為第三檔,給一次直接考省試(進士)的機會,即“免文解”一次;能誦讀且能以其中一經寫文者為中等,免文解兩次;能誦讀後,所有經義都能寫,或者能作詩賦者,才能為上等,直接賜進士出身。
    曹暾求的就是“上等”。
    因詩賦不需要現寫,拿出曾經做過的就成,所以經義全部通曉和能做詩賦不是一個難度。也就是說,只要神童能誦讀全部經書,皇帝就能憑借喜好定等——喜歡的讓做詩賦,不喜歡的公事公辦讓做經義。
    如果神童能做出經義,那就是真的神童,一個進士身份皇帝也是舍得的。
    曹暾賣弄學問,可不是想走捷徑。因為捷徑對他來說才是難事。
    他在詩詞上實在是沒天分,琢磨賦的結構也很難受。比起詩詞歌賦,他更喜歡寫言之有物的散文——只要抒發思想即可,不用講究文采。
    經義對曹暾而言就是給閱讀材料的議論散文。
    所以曹暾為了不讓皇帝讓他寫詩賦,現在就要展現出自己對經義的理解。
    宋朝的皇帝罕有學問不好的。趙禎也是博聞強識之人。當曹暾說他能背《六經》《孝經》《論語》《孟子》時,趙禎不看書,隨意拎了幾句經書考校。
    曹暾沒有半點磕絆,便能順著趙禎的考校往下背誦。
    趙禎又問曹暾經書中字句含義,曹暾也能輕松說出釋義,並點出自己的釋義出自哪位先人的注釋——因為朝中人多喜歡韓愈,他所言多為韓愈的儒經注釋版本。
    趙禎考校得滿臉紅光,滿意極了。
    對趙暾這個兒子,趙禎心情本是很復雜的。
    趙暾和趙曦前後腳出生。按照常理,皇後所生嫡子趙暾應該更受他看重。但曹皇後將胎坐穩之後才告知趙禎,趙禎便十分膈應。
    曹皇後自言她月事不規律,怕是誤判,所以過了兩月確定之後才敢告知皇帝。
    曹皇後確實沒有隱瞞太醫的診案。如果皇帝詢問太醫,立刻就會得知曹皇後的月事兩月沒來。只是趙禎從來不會詢問曹皇後的身體狀況,才不知道此事。曹皇後沒有及時報喜,也可視作低調,謹慎。
    但趙禎對曹皇後的隱瞞仍舊膈應大于歡喜。
    讓曹皇後在宮苑生子,並將皇子送往宮外養育之事,是趙禎出于好心,與曹皇後共同商議的。他懷疑自己兒女死那麼多,是宮里風水有問題。
    但隱藏趙暾皇子的身份,則是趙禎故意找茬的氣話。誰知道皇後應了下來,讓他下不了台。
    趙禎本來想等皇後向他請求,他就公布趙暾的身份。皇後愣是不提這件事。趙禎便也一直不提公布趙暾的皇子身份。
    正好他已經有了趙曦,便故意冷落趙暾。
    誰知道趙曦夭折,趙暾成了他唯一的兒子。趙禎才對趙暾緊張起來。
    趙禎對子嗣極其重視。二皇子趙昕和四皇子趙曦都是由趙禎親自撫養,乳母、太醫都為他親自安排,每日他都細細詢問皇子的生活。兩位皇子卻都從出生起便大病小病不斷,都沒活過三歲。
    趙暾出生時也病懨懨的。趙禎只剩趙暾一個兒子,子嗣一事讓他幾乎瘋魔。
    他不僅懷疑皇宮風水不好,還懷疑宮里有遼人或西夏人的奸細害他沒有子嗣。
    為了保住最後一個兒子,趙禎竟然讓剛滿十歲的曹佑偷偷帶著曹暾離開京城,南下氣候更溫和的江南生活。直到宋夏戰爭結束,慶歷和議簽訂,趙禎認為西夏人沒理由再派奸細害他兒子,且民間認為孩子過了五歲便容易活了,才讓趙暾回來。
    當趙暾離開京城,趙禎想看曹皇後服軟的“願望”終于實現——曹皇後跪在地上,哭著求趙禎別把孩子送出京。之後每逢年節,曹皇後都哭著請求趙禎把趙暾接回京城。
    但趙禎堅持己見。他要嘗試一切可能保住這個兒子。
    如今暾兒終于回來了。
    身體很好。
    學問很好。
    氣宇更是恢宏,不似孩童。
    自己所作所為沒有錯誤。
    趙禎讓宮人端來奶飲給曹暾潤喉。他親自為曹暾擦拭嘴邊奶漬,夸贊道︰“暾兒的學問,已經比得上朝堂的進士了。”
    曹暾半點不謙虛︰“小子也這麼認為。所以小子準備考童子科,也來朝堂當進士。”
    曹琮還在思考,自己有沒有露餡,太子是不是已經知道他是太子。
    曹佑兩眼一黑。暾兒,你說好的在皇帝面前謙虛謹慎呢?公開挑釁滿朝進士,你這叫謙虛謹慎?
    曹暾自認為很謹慎。
    北宋年少成名的神童個個都很張狂,不認為自己比成年人差。他要合群。
    而且如果他認為自己比朝中進士差,那他還來爭什麼進士?等入朝為官,豈不是會被倚老賣老的同僚壓制?
    自己來當官是享福的,不是來給“前輩”們做牛做馬的。
    反正自己只要俸祿,不想干活,那些“前輩”就是打壓自己,也只能卡自己的實權差遣官,讓自己只拿寄祿官的工資。豈不是正合我意!
    不趁著皇帝假裝是自己長輩,對自己十分親善的時候多囂張一下,他就沒機會安全地囂張了。
    曹暾繼續順著桿子往上爬︰“姑父,我定不會給你丟臉!”
    老成持重、謹小慎微的張士遜和章得象都被曹暾嚇到了。
    曹家小兒這麼勇敢的嗎?他還真當自己是皇帝的內佷兒?
    “哈哈哈,好!”趙禎一把將曹暾抱起來,讓曹暾穩穩坐在他手臂上,“來,跟姑父一起去看百舟爭渡!”
    曹暾眨了眨眼。咦,皇帝好像抱小孩的姿勢很熟練呢。他難道經常抱兒女?
    那真是太慘了。皇帝連死了九個兒女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