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暾神情自然,動作熟練地抱住趙禎的脖子。
    他瞟了一眼叔祖父和小叔叔的表情。
    叔祖父在發呆,而小叔叔雖然看似沉著冷靜,但他和小叔叔太熟了,能看出小叔叔已經驚得掉色了。
    太膽小了吧?回去就嘲笑小叔叔。
    趙禎沒發現曹暾的微表情。
    他將曹暾抱到欄桿前。競賽的兵卒已經將賽舟劃到了湖中。
    整整二十條龍舟橫列湖邊,身穿紅衣的兵卒握著船槳嚴陣以待,船頭豎著虎頭旗,正是曹佑之前提起的虎翼水軍。
    趙禎道︰“若是往年,朕該帶你去坐大龍船。今年春旱,便免了大龍船的賜宴。若明年風調雨順,朕就帶你去坐大龍船。”
    曹暾略一想,想起趙禎說的大龍船是什麼。
    皇帝前往金明池與民同樂的時候,本來會帶上妃嬪和許多大臣乘坐大龍船游玩。
    大龍船每年下水前都要修繕,重新涂抹油漆,花費不小;宴席的酒水要花錢,讓樂坊來演一日的歌舞要花錢,宴會上對群臣和妃嬪的賞賜更是花銷巨大。
    因今年春旱,皇帝為了節省花銷,將金明池觀水戲時的皇家娛樂項目全砍了,只帶了幾個沒事干的官員來金明池主持例行的虎翼水軍龍舟競賽,連妃嬪都留在了宮里。
    不過皇帝對後宮妃嬪很寬和。雖然他沒帶妃嬪來,但高位妃嬪向他打個招呼,便能在節日時自己來宮苑游玩。即使是與他不睦的皇後也時常去瑞聖園養蠶織布,趙禎從來不阻止。今日不來也不礙著她們踏青游玩。
    趙禎說起今年春旱,發愁的話就停不下來。
    宋夏戰爭已經結束,朝中花銷還是降不下來。他期盼著有一年風調雨順,就能讓國庫豐盈。可老天不作美,春天播種的時候居然不下雨。
    他說的不是皇帝該向臣子家的小孩抱怨的話。
    張士遜和章得象的臉都皺成了一團,對皇帝的失態,臉色難看極了。
    曹暾想起宋仁宗時期的天災,雖然對宋仁宗沒什麼好感,心里也生出幾分同情。
    後人對宋仁宗執政期間的印象只有“語文天團”,實際上這段時間本應是北宋最艱難的時期之一,只是宋仁宗扛了過去,好像這段時期平平無奇了。
    宋仁宗在位期間,幾乎年年天災不斷,水旱災害輪流在北宋國土上肆虐。
    天災艱難,兵禍也四起。宋仁宗時除了宋夏戰爭、嶺南戰爭(平定儂智高)兩場大的戰事,還有荊州蠻人叛亂、保州兵變、貝州兵變等小戰事。且慶歷和議後,西夏很快撕毀合約,持續騷擾掠奪邊疆。
    嘉  二年(1057年),西夏糾集數萬人攻打大宋,宋夏戰事再起。
    大大小小的戰火從宋仁宗中期之後,持續整個宋仁宗統治時期。
    後世人說起宋仁宗,總是要嗶嗶一句“宋仁宗在位期間因長期和平的局面所以百姓生活富足”吧啦吧啦。哪來的長期和平啊?就算不知道宋朝歷史,但凡知道狄青是宋仁宗的名將,也該知道宋仁宗時期戰事多,不然狄青在哪立的戰功?
    因宋仁宗在位期間天災兵禍不斷,財政岌岌可危。在慶歷五年,各類商稅已經增至宋仁宗剛即位時的三到四倍。田稅也迅速增加。
    再加上百官能強“邀”百姓來家里免費做工,民間破產者無數,土地兼並極其嚴重。
    如此艱難,宋仁宗和那幫名臣想盡了辦法縫縫補補。尤其是那群黨爭失敗的宰輔外放地方時,皆鉚足了勁兒撫民,沒有一人因為政治失意而頹廢。
    雖然到了宋仁宗末年,勢官富姓佔田無限,重罰也不能制止,以至“富者有彌望之田,貧者無卓錐之地”,但沒有出現大規模的農民起義,這段艱難的時光還是被宋仁宗撐住了。
    唉,後世網絡總有人希望穿越到宋仁宗時期當“貧窮百姓發家致富”,嗯,祝福美夢成真,交得起稅。反正總比靖康好,對吧?
    曹暾拍了拍趙禎的肩膀,老氣橫秋地安慰應該是來找他尋安慰的皇帝︰“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區別只是賢明的君主和大臣會憐憫百姓。陛下仁厚,相公賢明,君臣協力,一定能撐過去。”
    宋仁宗,加油啊,這才開始,以後的日子更難過。
    曹暾心里唏噓,幸好自己姓曹。你趙家的天下,你姓趙的自己加油,一定沒問題滴。
    曹暾對趙禎握拳,雖然趙禎沒見過別人朝他握拳,還是能看出這是給他鼓勁的動作。
    趙禎失笑︰“公卿都說天災是因為朕不修德行,你倒是說天行有常了?”
    曹暾道︰“小子看史書,反正沒見到哪個道德明君在位的時候沒有天災。天下如此大,東邊日出西邊雨,總有地方風不調雨不順。”
    “史書里寫過啊。”趙禎感慨了一聲,不再抱怨。
    他向曹暾介紹起參賽的虎翼水軍,說起太/祖的“不忘武功”舊事。
    曹暾假裝听得很認真,心里不以為意。你老趙家的祖宗讓你們姓趙的別忘武功,結果你們從太宗起就忘光了,現在對臣子說有屁用啊?還真是搞笑。
    “太/祖皇帝真是太厲害了!”
    “太宗皇帝也是很厲害!”
    “真宗皇帝也是明君!御駕親征,好英武!李唐的太宗皇帝也不過如此!”
    曹暾睜大的亮閃閃的眼楮,趙禎說什麼他就夸什麼,好像一個長輩說什麼就信什麼的無知幼童。
    趙禎被哄得眉眼彎彎。
    他顛了顛手臂上的瘦弱孩童,一大一小兩個腦袋幾乎挨在了一起。
    章得象揉了揉眼楮,又揉了揉眼楮,然後猛地轉頭看向曹琮。
    曹琮垂下頭,侍立在趙禎身後,默然不語。
    章得象又看向張士遜。
    平日里八風不動,穩如泰山的張士遜,雖然表情看不出波動,但他握著拐杖的雙手一直在發顫,像得了病似的。
    張士遜肯定也看出來了。章得象心一沉。
    曹暾還年幼,且長得很瘦弱,剛才他們還沒看出來。但當皇帝把曹暾抱起來,兩個腦袋並在了一起,那怪異感就在章得象心里盤旋了——曹暾的五官和皇帝有五六分的相似。尤其是那雙眼楮笑起來的時候,幾乎和皇帝一模一樣。
    只是五六分的相似感,本不該讓章得象心里震動。但皇帝對曹暾異常的親近,就不容章得象不多想了。
    皇帝與皇後不睦,也不認識皇後早逝的兄長,他沒有理由對曹傅的遺腹子親近。
    張士遜和章得象都是看著趙禎長大的兩朝老臣。
    趙禎雖然性格溫和,但骨子里帝王的傲氣不減,他禮賢下士也是將士視作“屬下”。就算太宗皇帝將曹琮抱在膝蓋上,也只是逗弄一下,不是如趙禎這樣一直抱著曹暾不放,還抱去看龍舟!
    張士遜突然壓低聲音道︰“曹將軍,我記得你的孫兒名字中皆帶‘言’,曾孫名字中才帶‘日’。曹暾是你佷孫,怎麼跟著你曾孫取名?”
    曹琮道︰“暾兒是傅兒的遺腹子,為求得平安,我便做主,讓暾兒跟著下一輩取名了。”
    張士遜被皺紋覆蓋的嘴角彎起一個猙獰的微笑︰“原來如此。曹將軍真是一片慈愛之心啊。暾兒的父親什麼時候去世的?”
    曹琮剛想回答,他看到張士遜冷意覆蓋的眼神,把回答的話咽了下去。
    他轉頭看向和樂融融的皇家父子二人,答非所問︰“我愧得慈愛之名。自暾兒出生,我一直在宋夏戰場,前些時日才剛回京,沒能好好照顧暾兒。”
    張士遜嘴角下撇。
    他轉頭惡狠狠地瞪著趙禎的後腦勺。
    這個他看著長大的小皇帝,性格還是一如既往地執拗和荒唐,只要想一意孤行,誰都擋不住。
    溫和?
    如今的皇帝和先帝一樣,都是外表看著溫和,骨子里都是一樣的德性!
    章得象也注視著趙禎,試圖用眼神表達自己的反對意見。
    趙禎感受到後腦勺的視線,不以為意。
    他留下張士遜和章得象,就是沒打算向他們隱瞞。
    雖然他暫時不會讓太子回宮,以免群臣強以祖訓為由,要求太子回宮居住——宮里風水不好,太子必須在宮外住到成年。但朝中不能人人都不知道太子的身份,以免再讓他養他人兒子為嗣子。
    張士遜和章得象在群臣反對立大娘娘為後時一言不發,在大娘娘不肯還政時一言不發,在自己廢後時一言不發,在自己故意給曹皇後沒臉“生死兩皇後”時也一言不發,那麼他們知道自己把太子藏在宮外,也一定會守口如瓶。
    且張士遜和章得象雖不喜卷入宮廷爭斗,卻都是清廉持正,在朝中有大聲望的賢臣。張士遜已經致仕,章得象今年也請求致仕,他們正好教導太子。
    趙禎雖然信任看重範仲淹,但太子的老師不能只有一人,只受一人影響。
    趙禎抱累了孩子,重回龍榻半倚著。
    他終于將曹暾放下,對張士遜和章得象圖窮匕見︰“暾兒穎悟絕倫,太傅和章卿可有見才心喜?”
    張士遜︰“……”喜肯定是喜的,皇帝有繼承人,他當然喜。
    章得象︰“……”不僅我喜,滿朝文武都會歡喜!陛下你為什麼要把皇子藏起來啊?!
    趙禎拍了拍曹暾的腦袋,笑容溫和,但語氣堅定,不容人拒絕︰“既然你想早早入朝為官,章卿即將致仕,朕將在京中為章卿賜宅,你可多去請教。太傅更是德高望重,你要多拜訪。”
    曹暾看向張士遜和章得象。
    兩老臣都竭力露出了和藹的微笑。
    雖然陛下荒唐,但小皇子是無辜的。
    皇後所生嫡長子,應該直接是太子吧?皇帝應該不會荒唐到不封小皇子為太子吧?
    章得象在心里嘆了口氣,率先道︰“我曾向你下帖,你可持帖隨時來尋我請教詢問。”
    張士遜半躬著身體,彎腰看著曹暾,就像是視力不好的老人︰“你年紀幼小就已經才華橫溢,可已經拜得名師?名師為何人?可有著作?”
    曹暾道︰“我蒙師姓朱,乃是不出仕的閑散文人,曾為我先父的幕僚,在外沒有文名。”
    張士遜笑容不變,語氣平穩︰“他教得你很好,堪稱名師了。”
    章得象也保持著原本的表情,慈祥地頷首︰“確實是名師。”
    範、仲、淹!!!老夫殺你!!!
    張士遜和章得象的演技已趨化境,曹暾半點沒發現兩人心中劇烈的波動。
    他乖乖向兩位朝中重臣作揖,誠惶誠恐地感謝他們給自己拜訪請教的機會。
    皇帝發話了,他不想去請教也不得不去了,不然就是輕視張士遜和章得象,會得罪他們。
    那自己豈不是要被迫再和章𠴱@駝  P見面,被迫與他們結交了?
    唉。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