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仲淹本以為自己已經習慣曹暾的淡然,當曹暾听聞要面聖,仍舊只面無表情地回了個“哦”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遠遠不能習慣。
    那可是皇帝陛下!
    如果不是親眼看見曹暾在看書時表情豐富,他都懷疑太子是不是面部有疾,急著去找太醫了。
    但曹暾就是沒什麼反應。
    見個宋仁宗而已,他能有什麼反應?
    看見朱夫子被噎住的神情,曹暾想了想,猜測朱夫子可能擔憂他對皇帝不敬。
    雖然他覺得自己挺禮貌的,但皇帝說不定氣量狹小,自己表現得不夠激動,皇帝也會認為自己不敬。
    曹暾向朱夫子保證︰“夫子,你放心,我見到陛下時,一定會很激動。”
    範仲淹︰“……”那就是你現在確實一點都不激動了。
    “嗯,好,不用太激動,以免被陛下發現不對勁。”範仲淹最終還是沒訓斥曹暾,只讓曹暾演了演激動的模樣,幫曹暾訓練演技,別讓皇帝發現不敬。
    曹暾的內心無法改變,責怪無用,範仲淹不做無用的事,只引導曹暾走他願意走的路。
    朱夫子竟然輕易地接受了自己對皇帝的“不敬”,讓曹暾心里有點驚訝。
    他對朱夫子終于有了一分好感,換夫子的渴望稍弱了一點。
    範仲淹和曹琮輪流指點曹暾面聖需要知道的事,曹佑也跟著旁听。
    曹佑雖然是順帶的,但皇帝點明要見他,肯定就會考校他。若能給皇帝多留下幾分好印象,曹佑或許能在曹暾長大之前就入仕。
    曹佑熟知面聖禮儀,又曾經見過宋仁宗,心里與曹暾一樣,也不緊張。
    見曹佑和曹暾都對面聖之事十分平靜淡然,曹琮和範仲淹又是贊嘆,又難免再次擔憂。
    這兩人的性格,可半點都沒有他們年齡該有的活潑啊。
    範仲淹再次戲謔,問曹琮有沒有欺負兩人。
    曹琮哭笑不得。
    範仲淹道︰“可能是你們曹家的家傳?”
    曹琮真不知道該道謝還是該無語。
    私下接觸後,他沒想到在朝堂上極其威嚴的範公,居然還挺喜歡開玩笑的。以前他們共事的時候,他也沒發現範公這麼促狹啊。
    很快就到了面聖那一日。
    曹暾雖然不激動,但他知道皇帝掌握曹家一族的生殺大權,很謹慎地做足了準備。
    說什麼皇帝不殺士大夫,但皇帝可以殺武將啊。他曹家還是外戚,哪怕什麼壞事都沒做過,也是文人口誅筆伐的對象。
    面聖的前一晚上,曹暾擔心小叔叔太緊張,抱著枕頭來陪曹佑睡覺。
    曹佑知道曹暾在緊張,承認了自己很緊張,需要小佷兒陪自己睡覺。
    曹暾趴在小叔叔耳邊,嘀咕了許久皇帝和大臣的壞話。
    這些大逆不道的話曹佑听過了好多遍,已經從不安變成麻木。
    曹佑道︰“你越懼怕君王,就該越謹慎,不可露出懼怕。”
    曹暾冷哼︰“我知道。我特別會裝模作樣!”
    曹佑覺得小佷兒不是特別會裝。不過他見過宋仁宗,宋仁宗性格寬厚,應當不會和小孩子一般計較。小佷兒只是性格冷淡了些,不至于得罪宋仁宗。
    曹暾嘰嘰咕咕了好多話。曹佑一邊听一邊給曹暾拍背,終于把小佷兒拍睡著了。
    他嘆了口氣,對自己第二次面聖也生出了些許緊張。
    算了,自己還年少,不用急著表現才華,只要不引起皇帝厭惡就足夠,不必多想。
    曹佑對自己情緒的掌控力極強。他讓自己不多想,便很快思緒空白,迅速入睡了。
    第二日,曹佑仍舊穿得樸素,曹暾卻被打扮成了富貴娃娃。
    曹暾不高興地阻止曹琮不斷往他身上掛珠寶︰“叔祖父,陛下和相公們都很節儉,不會喜歡看見曹家奢侈。”
    曹琮解釋︰“這些都是御賜,不算奢侈。”
    曹暾仍舊拒絕︰“即使是不能賣的御賜品,但朝中清高者一定認為將東西堆在倉庫里爛掉是節儉,拿出來物盡其用是浪費。還是不戴為好。”
    曹琮被曹暾的話噎住,又發現無可反駁。
    皇宮里珍寶極多,但若皇帝拿出來用就會被台諫官勸諫,珍寶爛在庫里確實沒人理睬。
    曹佑忍住笑︰“叔父,暾兒不愛奢侈,還是依暾兒喜好吧。”
    曹佑曾經經常被曹暾的話噎住。他見叔父也被暾兒的直言快語噎住,很是想笑。
    最終曹琮還是依了曹暾的意。曹暾只換了身新衣服,身上沒戴珠寶。
    目送曹暾上馬車,範仲淹看著馬車離去的眼神很是復雜。
    短短不到兩旬的師徒相處,範仲淹時常懷疑曹暾的冷漠或許不是本性,那些直言快語可能也不是因為年幼稚嫩口無遮攔。
    只是曹暾才五歲,能有多少心思和閱歷?範仲淹才次次將懷疑壓下。
    “唉。”範仲淹嘆了口氣,心里說不出緣由的五味雜陳。
    即使太子只是無心之語,但他的話仍舊觸動了範仲淹。
    陛下重台諫,可台諫若只苛求君王和大臣的個人品德而不重實事,那台諫真的有用處嗎?
    他想起滕宗諒等在邊疆立過功的官員們所遭遇的彈劾。
    宋夏戰爭,官員若要有作為,定要花巨額的錢財獎賞民間勇士擴充兵員,賄賂西夏官員獲取情報,撫恤邊民穩定民心。
    這些支出沒有固定的律令條款可以遵循,官員們用公家的錢做事,都是踩在無法可依的灰色地帶。
    這如武將破城先取繳獲錢財犒賞兵卒一樣,是“將在外”的便宜行事。
    宋夏戰爭時,陛下和朝臣都默許了這樣的潛規則;可戰爭結束後,台諫官卻彈劾邊官貪污。
    範仲淹無法確定,公使錢過一邊手的時候,邊官是不是真的分文未貪。可若朝堂錙銖必較,邊官還有誰敢做實事?
    滕宗諒燒掉賬本,坐實了貪污,將範仲淹卷入了風波。範仲淹不責怪滕宗諒,反而很愧疚。
    他明白,若賬本被發現,恐怕邊官會貶謫一遍,上上下下沒有一個能避免。因為要做事,不可能不用錢。
    更甚者若朝廷想把“貪污”的錢追回來,那獲得撫恤的邊卒有多少會家破人亡?
    燒掉賬本,雖然名聲有虧,但朝廷找不出實證,便不能擴大牽連的人。
    讓範仲淹更痛苦的是,被彈劾的那些“貪污”是他默許的,是他以為能護住的,也是陛下承諾能護住的。
    範仲淹闔上雙眼,將他心中一絲不平壓下。
    即使他再忠君愛國,人非草木,豈能時時刻刻無私?
    只是他能很快將心中那一抹私情壓下,再睜眼時,又是那一位一心為公的端方君子。
    曹琮在外面騎馬,只曹暾和曹佑兩小在坐馬車。他們倆正好說起滕宗諒。
    曹佑是勛貴武將子弟,皇帝肯定會考校曹佑軍事。最近的軍事,就是剛結束的宋夏戰爭了。
    曹佑背誦著自己寫好的宋夏戰爭見解,曹暾一如既往給小叔叔潑冷水。
    “小叔叔,你說的舉措事事要錢,這錢哪來?”白眼暾暾又在翻白眼,“上一個用公使錢犒賞羌人部落,讓羌人幫著打西夏人的滕子京,已經被貶去修岳陽樓了。”
    曹佑微笑著任由自家小佷兒冷嘲熱諷,繼續背他的面聖草稿。
    曹暾鍥而不舍地打擊小叔叔,小叔叔巋然不動。
    兩人驢唇不對馬嘴地念了一路,直到出了萬勝門,兩人才住了嘴整理儀容。
    金明池就在萬勝門外,與瓊林苑隔街相對。
    三月初一,金明池對百姓開放,人人都能去觀看水戲。
    三月二十,皇帝駕臨金明池,與民同樂。
    禁衛軍們鬢插艷麗的鮮花,身穿瓖嵌金絲的錦袍,手持鍍金的長/槍,背著裝飾著珠寶的弓箭,有說有笑、舉止散漫地在皇帝駕臨的宮殿附近巡邏。
    池中百舟競渡尚未開始,載著妓女的畫舫鋪滿了整個水面。
    妓女們倚靠著畫舫的欄桿高歌,岸邊的百姓紛紛向水中投擲帕子、鮮花,以作喝彩。
    通往皇帝駕臨宮殿的路已經清場,但臨近走廊都允許百姓前往。走廊兩端擺滿了小攤,有販賣飲食的,有表演戲法的,更多的是搖骰斗雞等博戲攤子。
    小攤前擺放著瓦盆,不斷有人往瓦盆里投擲銅錢,叮叮當當,極其熱鬧。
    進了禁軍護衛的範圍,曹琮帶著曹佑、曹暾下車走向皇帝駕臨的宮殿。
    曹暾自然被曹琮抱在懷里,不能勞累。
    曹佑第一次觀看金明池春景,不住東張西望,目不暇接,心中忍不住涌出熱意︰“與民同樂,真乃盛世之景。”
    曹琮微笑點頭︰“的確。你我從戎,便是要護住這樂景。”
    曹佑嚴肅道︰“是,叔父。”
    曹暾撇嘴,小聲嘀咕︰“是啊,太/祖建講武池仿漢武建昆明池以習水戰,太宗將觀習水戰變成了觀水戲,池上的戰船變成了載著教坊的畫舫,還真是樂。”
    曹暾的聲音壓得很低,但曹琮和曹佑都听見了。
    叔佷二人都沉默地看向曹暾。
    曹琮︰“暾兒……”
    曹暾眨了眨眼楮︰“我的意思是,大宋一片歌舞升平,將荒廢的‘講武池’廢物再利用,改為與民同樂的‘金明池’,真是盛世樂景。”
    曹琮沉默了一瞬,語重心長道︰“暾兒,等見了陛下,少說話,尤其別說你從書中看到的針砭時弊的話。”
    他說完後,橫了曹佑一眼。
    顯然,曹琮認為五歲孩童胡言亂語,定是看多了書,管不住嘴,無意間顯擺。
    這一定是曹佑在太子看書時沒有好好教導的緣故!
    曹佑摸了摸鼻子,不敢辯解,認下了教壞曹暾的黑鍋。
    曹暾︰“哦。”
    他才不會對著皇帝多說話呢。
    就是預感會在皇帝面前裝得難受,他才提前發泄一下。
    反正叔祖父和小叔父又不會出賣他。
    唉,一想到等會兒要向宋仁宗歌功頌德,曹暾就渾身提不起勁。
    京城一月未下雨,皇帝剛去寺廟道觀祈福。京城糧價飆升千錢不止。
    金明池內畫舫上香風飄飄。走廊兩邊販賣的飲食常在人來人往中灑落一地。
    要怎麼夸呢?
    就夸陛下寬仁,公卿賢明,與民同樂吧。
    曹暾打了個哈欠,趴在叔祖父肩膀上閉眼小憩,在見到皇帝之前趕緊養精蓄銳,免得止不住瞌睡還得咬舌頭。
    曹琮和曹佑被曹暾破壞了氣氛,沒了閑聊的興致。
    曹佑環視周圍熱鬧。
    他想起金兵渡過黃河時,大宋確實是在黃河南岸沒有一兵一卒戍守的。
    他在兵書里見到的以金明池為駐地的大宋虎翼水軍,也確實從未在現實中見到過。
    “叔父,駐扎在這里的虎翼水軍呢?”
    “他們在湖中駕駛畫舫上表演水戲。”
    叔佷二人便一直沒再說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