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幾乎未曾合眼。
    灶火不能滅,需得時時看顧,添減柴薪。趙北北裹著羽絨服,蜷在破板凳上,火光在她臉上明明滅滅。鍋里的雪水蜂蜜漸漸變得粘稠,咕嘟聲由清亮轉為沉悶,空氣中彌漫的甜香也愈發濃郁醇厚,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松林清氣。
    她不敢有絲毫松懈,借著灶火的光,反復研讀爺爺筆記里關于火候的描述︰“初時火可稍旺,待其起泡轉密,則需抽薪減炭,以文火細細咕嘟,此謂‘養糖’。火猛則色焦味苦,火弱則糖稀泄勁,凝而不固……”
    字都認識,可這“文火”的界限在哪里?全憑經驗和感覺。她試探著抽出幾根燃燒的柴火,只留幾塊紅彤彤的炭塊在灶底。鍋里的咕嘟聲果然小了些,糖液表面翻滾的氣泡變得細密均勻。
    稍稍松了口氣,困意便如潮水般襲來。她強撐著,眼皮卻不住打架。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激靈驚醒,發現灶火弱了下去,趕緊手忙腳亂地添柴,將火重新拔旺。一番折騰,額上竟驚出了細密的冷汗。看看鍋里,糖液顏色似乎深了一點點,也不知有無影響。
    如此反復,一夜在清醒與迷糊的拉鋸中過去。天光微亮時,她只覺得頭重腳輕,眼眶酸澀。鍋里的糖液熬下去一小圈,色澤變得金黃透亮,用木勺舀起,能拉出細長而柔韌的絲線。
    “七日……”她看著這緩慢的進展,喃喃自語。這才第一夜,就已如此難熬。身體的疲憊尚可忍受,那種對未知結果的擔憂,以及對細微火候把控不定的焦灼,才真正磨人。
    王大娘一早又來了,見她眼下的青黑,嚇了一跳︰“哎呦我的閨女,你這是一宿沒睡啊?這可不行,鐵打的人也熬不住!”說著,不由分說地塞給她兩個熱乎乎的雞蛋,“趕緊吃了墊墊!這熬糖是慢功夫,急不得。你爺當年,那也是守著灶台幾天幾夜不合眼的。”
    趙北北剝開雞蛋,熱乎乎地吃下去,空落落的胃里總算有了點底氣。她苦笑道︰“大娘,我知道急不得,可這火候……太難把握了。”
    “那是,全憑手上的感覺,眼楮看的成色。”王大娘湊到鍋邊看了看,嗅了嗅,“嗯,這味兒正!顏色也亮堂,沒糊鍋底就是好的開始!”
    正說著,趙北北放在一旁的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是顧淮南發來的微信。
    “進展如何?有無遇到具體問題?”
    她想了想,直接拍了段小視頻發過去。鏡頭對著那鍋咕嘟冒泡的金黃糖液,還有自己帶著倦容的臉。
    “第一夜,勉強撐過來了。火候把握不好,時大時小,擔心影響品質。”
    消息發出去,她並沒指望立刻得到回復。沒想到,幾分鐘後,顧淮南直接撥了視頻通話過來。
    接通後,他依舊在那間整潔的辦公室里,只是背景窗外天色也已大亮。
    “我看一下糖液狀態。”他言簡意賅。
    趙北北將鏡頭對準鍋里。
    “顏色目前看沒問題。”顧淮南的聲音透過听筒傳來,冷靜而專業,“你用的什麼控制火候?”
    “就是看柴火,憑感覺加減。”趙北北有些無奈。
    顧淮南沉吟片刻︰“感覺是最不可靠的。你需要量化。找一根木柴,量出固定長度,作為標準。記錄下維持‘文火’狀態,每小時需要添加幾根標準木柴。形成數據,後面就好把控。還有,鍋邊不同位置的溫度可能有差異,你需要不時晃動鍋體,讓糖液受熱均勻。”
    量化?數據?趙北北愣了一下,這種理工科的思維,是她從未想過的。但仔細一想,卻又覺得有道理。感覺會騙人,但燃燒的柴火數量不會。
    “我……試試。”她應道。
    “另外,”顧淮南繼續道,“這個過程本身,就是最好的內容。你一夜未睡的疲憊,對火候的小心翼翼,糖液狀態的變化,都是真實的細節。記錄下來。‘傳承’二字,不是空話,就藏在這些瑣碎、甚至狼狽的細節里。”
    掛了電話,趙北北看著那鍋糖液,又看看灶膛里的火,心里似乎有了點方向。她找來一根樹枝,折成固定長度,開始認真地記錄添柴的頻率和時間。
    日子,就在這枯燥的重復中緩慢流淌。白天稍好些,她能抽空在灶膛邊打個小盹。王大娘時常過來,有時帶點吃的,有時就只是陪她坐一會兒,說些村里的閑話,或者她爺爺當年的軼事,無形中驅散了不少孤寂。
    趙北北也漸漸摸索出一點門道。添多少柴能維持多久的文火,如何晃動鍋體讓糖液均勻受熱。她的記錄本上,寫滿了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數據和符號。偶爾,她也會按照顧淮南說的,用手機拍下糖液一點點變得濃稠、顏色逐漸深沉的過程,記錄下自己沾著炭灰的臉和疲憊卻專注的眼神。
    到了第五天,糖液已經變得極其粘稠,顏色接近琥珀色,香氣也更加內斂醇厚。但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
    她實在太累了,添柴時一個恍惚,手抖了一下,多加了兩根柴火。等她察覺時,灶火已經明顯旺了起來,鍋底邊緣傳來一陣細微的“滋滋”聲,一股淡淡的焦糊味混入了原本清甜的香氣中。
    趙北北心里“咯 ”一聲,手忙腳亂地將那兩根新柴撤出,甚至顧不上燙手,又急忙晃動鍋體。但為時已晚,鍋底邊緣還是結上了一層難以清除的焦糊。
    看著那一點點瑕疵,聞著空氣中那絲不和諧的焦味,幾天幾夜積累的疲憊、壓力和委屈猛地涌上心頭,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難道就這麼失敗了?這幾天的辛苦白費了?
    她強忍著淚意,舀起一點糖液查看。主體部分似乎還沒被嚴重影響,但那股淡淡的焦糊氣,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
    她拍了張焦糊鍋底的照片,發給了顧淮南。
    “失誤了,火大了點,有點糊底。”
    消息發出去,帶著一種近乎認命的沮喪。
    這一次,顧淮南沒有立刻回復。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鍋里的糖液還在咕嘟著,那點焦糊味似乎更明顯了。趙北北坐在灶前,看著那跳躍的火苗,心里一片冰涼。
    不知過了多久,手機終于響了。是顧淮南發來的長長的一段文字。
    “首先,接受不完美。手工制作,尤其是古法復原,不可能次次完美。其次,分析原因︰疲勞導致操作失誤。解決方案︰第一,立即將未被明顯污染的糖液小心舀出,單獨存放。第二,焦糊部分堅決棄用,不可因小失大。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記錄下這個失誤,以及你的應對。真實的傳承路上,失敗和瑕疵,往往比一帆風順更有力量。這證明你不是在表演,而是在真實地摸索、挑戰。”
    他的文字依舊冷靜,沒有安慰,只有分析和指引。但奇異地,趙北北那顆焦躁冰涼的心,卻慢慢平復下來。
    是啊,爺爺當年,難道就沒有失手的時候嗎?
    她依言而行,小心翼翼地將大部分糖液舀到一個干淨的陶盆里,那點焦糊的底子,則忍痛刮掉丟棄。做完這一切,雖然損失了一些,但看著盆里那依舊晶瑩粘稠的琥珀色糖液,她心里反而踏實了。
    她在記錄本上,鄭重地寫下了這一筆失誤,以及自己的心情。
    第七天,終于到了。最後的收汁階段,她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火候控制得比之前任何時刻都要小心。當糖液達到筆記上描述的“掛旗”狀態——用木勺舀起,糖液如一面小旗般緩緩飄落時,她知道,成了。
    熄了火,待糖液稍涼,她將其倒入抹了薄薄一層熟油的木模具中。看著那琥珀般的液體緩緩流淌、鋪平,一種難以言喻的成就感混雜著極度的疲憊,席卷了她全身。
    她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幾乎要虛脫。窗外,天光正好。
    這一鍋歷經波折的雪糖,終于凝固成了實實在在的希望。而那熬糖的七日,也像一場修行,磨掉了她最後一絲僥幸與浮躁,煉出了一顆更為沉穩堅韌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