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後。
歐羅巴大陸,前諾曼郡,如今的“炎黃共和國歐羅巴第一特區”。
冬日的暖陽,懶洋洋地灑在剛剛翻耕過的黑色土地上。
讓•皮埃爾,那個曾經在諾曼城第一個報名參加“民主軍”的年輕人,此刻正赤著膊,揮舞著一柄嶄新的、由共和國兵工廠生產的鋼制鋤頭,賣力地開墾著屬于自己的土地。
汗水,順著他古銅色的皮膚滑落,滴進腳下松軟的泥土里,但他臉上的笑容,卻比天上的太陽還要燦爛。
在他的身後,是一排排整齊劃一的紅磚瓦房,那是共和國為他們這些“功勛士兵”統一修建的定居點,每個家庭都分到了一座。不遠處,還能看到一座剛剛建成的學校,瑯瑯的讀書聲,如同最悅耳的音樂,隨風飄來。他的小兒子,就在那里面,免費學習著炎黃語和算術。
而在更遠處的地平線上,幾座巨大的、不斷冒著滾滾濃煙的煙囪,如同巨人般矗立著。那是共和國援建的紡織廠和鋼鐵廠,為這片土地帶來了數以萬計的工作崗位。
愛爾草原決戰之後,他所在的“民主軍”被共和國軍隊毫不留情地繳了械。他和他的“戰友們”一度以為,等待自己的將是屠殺或是監禁。
然而,那個東方女皇的命令,卻再次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所有參與了決戰的“民主軍”士兵,根據“戰功”,被劃分了等級。像他這樣“戰功卓著”的,被授予了“共和國三等公民”的身份,分到了土地、房屋,甚至還有一筆不菲的安家費。
而那些出工不出力的,則和戰俘們一起,被編入了不同的“生產建設兵團”,被派去修路、開礦、建設工廠。雖然辛苦,但至少能吃飽飯,而且被許諾,只要完成足夠的勞動指標,同樣可以獲得公民身份和土地。
短短半年時間。
這片土地,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舊的貴族階級,被徹底從物理上消滅了。壓在人民頭上的苛捐雜稅,被廢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部名為《炎黃共和國歐羅巴臨時憲法》的法典,它被張貼在每個城鎮的廣場上,用最通俗易懂的語言,告訴每一個人,他們擁有什麼樣的權利,又需要履行什麼樣的義務。
民眾的生活水平,肉眼可見地提升。
人們對那個東方女皇的稱呼,也悄然發生了改變。
從最初的“女魔頭”、“侵略者”,到後來的“總統閣下”,再到現在,許多人在私下里,已經開始用一種夾雜著敬畏與感激的語氣,稱呼她為——“解放者閣下”。
他們或許還不理解“共和”的真正含義,但他們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生活,正在一天天變好。
這就足夠了。
讓•皮埃爾直起酸痛的腰,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他看著眼前這片充滿希望的田野,看著遠處拔地而起的工廠和學校,心中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
他堅信,在解放者閣下的帶領下,一個嶄新的、光明的世界,正在到來。
他從未想過,這種“看得見摸得著”的利益,這種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比任何虛無縹緲的“國家”和“信仰”,都更能收攏人心,也更能摧毀人心。
這是一種比戰爭,更可怕,也更高級的,征服。
而在特區的首府,諾曼城,那座曾經的總督府,如今的“炎黃共和國歐羅巴戰區總指揮部”內。
沐瑤正靜靜地站在巨大的沙盤前。
沙盤上,是整個歐羅巴大陸的精確模型。其中超過一半的區域,已經被插上了炎黃共和國的紅底金龍旗。
她的左臂,已經不再是繃帶。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由最頂級的合金打造而成的、閃爍著冰冷金屬光澤的機械義肢。這只義肢,由京城科學院和兵工廠的頂尖專家聯手打造,通過神經接駁技術與她的身體完美相連,不僅擁有遠超常人的力量和靈活度,內部甚至還集成了多種微型武器模塊。
它既是沐瑤失去手臂的證明,也是炎黃共和國那恐怖工業實力的,一個冰冷的縮影。
“總統閣下。”沐北辰,如今的“歐羅巴第一特區行政長官”,恭敬地站在她的身後,手中拿著一份報告。
他的臉上,早已沒有了半年前的蒼白和恐懼,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敬畏、無奈與麻木的復雜神情。
這半年來,他親眼見證了這片土地上發生的奇跡。他看到了沐瑤是如何用雷霆手段,將舊世界的既得利益者連根拔起;又如何用精準的利益分配,將數以千萬計的底層民眾,牢牢地綁上她的戰車。
這種恐怖的執政能力和政治手腕,讓他感到由衷的恐懼。
他知道,大勢已成。
在這片大陸上,已經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擋他姐姐的腳步了。
“說。”沐瑤頭也不抬,目光依舊專注在沙盤上。
“根據情報部門的最新報告,歐羅巴殘余王國的艦隊,已經于三個月前,護送聖女艾可里里,進入了迷霧之海,此後再無音訊。”沐北辰匯報道。
“喬利亞……神之劍……”沐瑤的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弧度,“看來,他們是真的把希望,寄托在神話傳說了。”
“我們需要派海軍去攔截嗎?”
“不必了。”沐瑤擺了擺手,“一群喪家之犬而已,掀不起什麼風浪。而且……我也很好奇,他們到底能不能從那座傳說中的島上,帶回一把能砍穿坦克裝甲的‘神劍’。”
她的語氣,就像是在談論一場有趣的戲劇。
……
沐瑤對歐羅巴最後的國王們發出了“邀請”。
一封措辭優雅,卻字字帶著血腥味的信件,被送到了蘭尼斯特的王宮。
信中,沐瑤邀請諸位君主前往諾曼港,共同商討“歐羅巴大陸的未來與和平”。
信的末尾,她輕描淡寫地附上了一句︰“這是諸位保留家族榮耀與體面的,最後機會。”
收到信的國王們,在密室里爆發了比上一次更激烈的爭吵。
一部分人認為,這是赤裸裸的最後通牒,是鴻門宴,去了就是自投羅網。
另一部分人則認為,這或許是唯一的生路。那個女魔頭既然已經掌控了一切,沒必要再多此一舉地欺騙他們,或許她真的需要舊王室來幫助她安撫地方。
最終,在無休止的扯皮之後,他們達成了一個懦弱的共識——拖。
他們回復了一封同樣辭藻華麗的信,表示對總統閣下的邀請深感榮幸,但“旅途遙遠,儀仗繁瑣”,需要一些時日來準備,懇請總統閣下寬限。
他們將最後的希望,寄托于虛無縹緲的奇跡,祈禱著聖女艾可里里能帶著神劍,如神兵天降般歸來。
沐瑤收到回信後,只是輕蔑地笑了笑,便將那封信隨手扔進了壁爐。
火焰舔舐著昂貴的羊皮紙,將其化為灰燼。
她根本不在乎那些失敗者的選擇。她轉身投入到了更宏大的,足以讓整個世界都為之顫抖的建設之中。
“地理勘探部,成立的怎麼樣了?”沐瑤的機械左手在巨大的歐羅巴地圖上輕輕敲擊著,發出清脆的金屬聲。
沐北辰連忙回答︰“已經按照您的指示,從戰俘和‘生產建設兵團’中,篩選出了所有具備相關知識的學者、工匠和礦工,組建了十二支勘探隊,正在對特區全境進行拉網式勘探。”
“進度太慢了。”沐瑤冷冷地說道,“告訴他們,我要找的不是金礦銀礦。我要找一種東西。”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腦海中搜尋著合適的詞匯。
“一種黑色的,粘稠的,可以燃燒的液體。它可能深藏在地下,也可能像泉水一樣冒出來。它聞起來很刺鼻,當地人或許會稱它為‘魔鬼的眼淚’或者‘地獄之油’。”
沐北辰一臉茫然。他從未听說過這種東西。
“找到它。”沐瑤的語氣不容置疑,“不惜一切代價。將勘探部的資源,全部向這個目標傾斜。誰第一個找到並確認了大規模礦藏,我封他為‘歐羅巴開拓伯爵’,世襲罔替。”
“伯爵?”沐北辰震驚了。姐姐不是要推翻所有的貴族和爵位嗎?
“一個虛名而已。”沐瑤看穿了他的心思,“但對于那些渴望階級跨越的人來說,這是最致命的誘餌。去辦吧。”
“是。”
沐北辰退下後,沐瑤又將目光投向了桌上另一份文件。
那是科學院關于“蒸汽機改良”的最新報告。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數據和復雜的機械圖紙,她感到一陣厭煩。
蒸汽機……太笨重了,效率也太低了。它的潛力,已經被壓榨到了極限。
她需要一顆全新的,更強勁,更小巧的“心髒”,來驅動她即將打造的鋼鐵巨獸。
她站起身,走到另一間掛著“最高機密”牌子的實驗室。
實驗室里,幾個最頂尖的機械工程師,正圍著一個奇怪的金屬造物,激烈地爭論著。
那是一個由氣缸、活塞、連桿組成的復雜裝置,與蒸汽機有幾分相似,但它的結構更精巧,也沒有龐大的鍋爐。
“總統閣下!”看到沐瑤進來,所有人立刻停下爭論,恭敬行禮。
“進展如何?”沐瑤走到那台“內燃機”原型機前,用她的機械手指輕輕撫摸著冰冷的金屬外殼。
“報告總統閣下,我們按照您的圖紙,已經解決了點火和燃料霧化的問題,但是……它的運行極不穩定,經常爆缸,而且……它產生的動力,甚至還不如同等體積的蒸汽機。”首席工程師擦著額頭的汗,羞愧地說道。
“問題出在材料和燃料上。”沐瑤一針見血,“我們目前的鋼鐵,無法承受它內部的瞬間高壓和高溫。我們使用的燃料,也只是粗劣的焦油,雜質太多,燃燒不充分。”
她看向那名工程師,黑色的眼眸里閃爍著不容置疑的光芒。
“我要你們,和材料部、化工部合作。我要更高標號的合金鋼,我要更純淨的燃料。錢和人,都不是問題。我給你們一年時間。一年之後,我要看到一顆可以驅動馬車,不,是驅動‘汽車’的,成熟的心髒。”
“是!總統閣下!”工程師們被沐瑤描繪的藍圖所激勵,高聲應諾。
就在這時,一名機要秘書神色匆匆地走了進來,他手中拿著一份用火漆密封的絕密文件。
“總統閣下,炎黃國內傳來的八百里加急。”
沐瑤接過文件,撕開火漆。
信是龐萬里從京城發來的。
她迅速地掃視著信上的內容,絕美的臉龐上,沒有任何表情。
但站在她身後的沐北辰,卻清楚地看到,她的嘴角,在不經意間,勾起了一絲難以察覺的,贊許的微笑。
他心中一緊,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
國內……出事了?
“姐,國內……是不是出事了?”
等到所有人都退下,偌大的指揮部里只剩下他們姐弟二人時,沐北辰終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
他看著沐瑤,試圖從她那張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的臉上,找出些許蛛絲馬跡。
沐瑤沒有說話,只是將手中的密信,隨手遞給了他。
沐北辰遲疑地接過,目光落在信紙上。
孔劉聯軍,雖然號稱五十萬,但軍紀渙散,腐敗叢生,許多部隊都是吃空餉的空架子,真實戰斗力堪憂。
反觀陳慶之的工農革命軍,在“保家衛國,打倒反動派”的口號下,同仇敵愾,士氣高昂。
他們在相箕山一線,憑借著復雜的地形和堅定的意志,竟然硬生生地拖住了孔劉聯軍的步伐。
雙方在相箕山,展開了長達五個月的血腥拉鋸戰。
龐萬里的信中寫道,相箕山已經變成了名副其實的“血肉磨坊”,雙方傷亡都已超過十萬,尸體填滿了山谷,鮮血染紅了河水。
孔劉聯軍,節節敗退。
陳慶之的工農革命軍,雖然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但他們已經成功奪取了戰場的主動權,拿下了北方的大片土地,兵鋒甚至已經逼近了京畿地區。
整個炎黃共和國,已然是風雨飄搖,半壁江山,都落入了陳慶之的手中。
“這……這怎麼會這樣?!”沐北辰的聲音都在顫抖,“孔雲輝和劉相志這兩個蠢貨!他們怎麼敢!他們這是在自掘墳墓!”
“姐!我們必須馬上回國!”他焦急地看著沐瑤,“再不回去,整個共和國都要被陳慶之給顛覆了!我們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就要拱手讓人了!”
他無法理解,面對如此危急的局勢,姐姐為什麼還能笑得出來。
那可是陳慶之!
那個要“打倒一切壓迫者”,建立一個“人人平等”世界的,最堅定的革命者!
他和姐姐,是天生的敵人!
一旦讓他掌控了整個炎黃,姐姐在歐羅巴所做的一切,都將失去根基。
然而,沐瑤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回去?”她輕笑了一聲,反問道,“為什麼要回去?”
“為什麼?”沐北辰幾乎要跳起來,“再不回去,家都要沒了!”
“家?”沐瑤的笑容里,帶上了一絲嘲弄,“北辰,你覺得,一個被孔雲輝和劉相志那種蛀蟲掏空了的共和國,還算是我們的‘家’嗎?”
“那樣的共和國,就算我不回去,也遲早會從內部腐爛,崩潰。我寧可不要。”
沐北辰愣住了,他無法理解沐瑤的話。
沐瑤緩緩走到巨大的地圖前,她的目光,沒有看歐羅巴,而是投向了遙遠的,代表著炎黃共和國的東方。
“陳慶之……做得很好。”
她的話,很輕,卻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了沐北辰的心上。
“他比我想象的,成長得更快,也更出色。”
“他在用最殘酷的戰火,為我,也為這個國家,淬煉出一支真正有信仰,有戰斗力的軍隊。他在用最血腥的手段,為我掃清盤踞在共和國軀體上的那些蛀蟲和垃圾。”
沐瑤轉過身,看著自己那早已目瞪口呆的弟弟,一字一句地說道︰
“等他把屋子,打掃干淨了。”
“我再回去,豈不更好?”
轟!
沐北辰的腦子里,仿佛有驚雷炸響。
他呆呆地看著沐瑤,看著她那雙深不見底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黑色眼眸,一股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間席卷了全身。
原來……是這樣。
原來,從一開始,孔雲輝和劉相志的背叛,就在姐姐的算計之中。
甚至,陳慶之的崛起,這場慘烈的內戰,也是她樂于見到的,甚至是……她一手促成的!
她根本不在乎誰輸誰贏。
她在乎的,只是一個被徹底清洗過,掃除了所有障礙的,嶄新的,只待她回來接收的,炎黃共和國!
她連自己的“敵人”,都當成了棋子!
這個女人……她的心,到底是用什麼做的?
沐北辰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他扶著桌子,才勉強沒有倒下。
他看著眼前的姐姐,那個他曾經熟悉,如今卻無比陌生的身影,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無法逾越的,名為“恐懼”的鴻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