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個小時,分秒不差。
當最後一縷昏黃的日光被冰冷的海平線吞沒時,五位身披深灰色陸軍將官大氅的男人,已經如同標槍般筆直地站在了“開拓者”號的艦橋之內。
他們是炎黃共和國歐羅巴遠征軍五個集團軍的最高指揮官。
半年前,他們從海州港出發時,每個人都意氣風發,胸中燃燒著開疆拓土、建功立業的萬丈豪情。
他們是共和國軍校最優秀的第一批畢業生,是沐瑤親手締造的這支現代化軍隊的驕傲。
而現在,這五位曾經的天之驕子,臉上卻只剩下如出一轍的疲憊與憔悴。
他們的眼窩深陷,布滿了血絲,軍容雖依舊嚴整,但那股發自骨子里的精氣神,卻仿佛已經被諾曼郡的陰雨和泥濘消磨殆盡。
戰敗的恥辱,袍澤逝去的悲慟,以及長達數月看不到希望的苦戰,像一座座無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壓在他們每個人的肩上。
艦橋內燈火通明,氣氛卻壓抑得近乎凝固。
沐瑤就站在那巨大的沙盤前,背對著他們,一言不發。
她沒有穿那身象征著至高權力的總統制服,依舊是一身便于行動的黑色軍用大衣,長發被簡單地束在腦後,整個人透著一種洗盡鉛華的干練與冷冽。
她不說話,就沒有人敢先開口。
五位集團軍司令官,就這麼在她身後靜靜地站著,像五個等待老師訓話的犯錯學生。
良久,第二集團軍司令鐘劍,一個以治軍嚴謹、性格沉穩著稱的中年將領,終于承受不住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向前一步,猛地單膝跪地,低下了那顆高傲的頭顱。
“總統閣下!”他的聲音沙啞,充滿了愧疚︰“我等無能,致使西征大業受阻,折損數萬將士,有負您的托付!請閣下責罰!”
他這一跪,仿佛引發了連鎖反應。其余四位司令官對視一眼,臉上皆是羞慚之色,也齊刷刷地單膝跪下。
“請閣下責罰!”
整齊劃一的聲音,在空曠的艦橋內回蕩。
他們沒有為自己找任何借口,只是坦然地承認了自己的失敗。
因為他們心里清楚,在眼前這位堪稱“軍神”的女人面前,任何辯解都顯得蒼白而可笑。
沐瑤緩緩轉過身。
她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五員愛將,他們的軍餃加在一起,足以照亮半個共和國的將星名錄。
她看著他們臉上那無法掩飾的疲憊與自責,眼神中沒有絲毫的怒火,反而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復雜情緒。
“這半年,你們推進不順,倒也不全怪你們。”
她開口了,聲音平靜得像一汪深潭,卻讓五位司令官的心頭猛地一顫。
他們寧願沐瑤對他們大發雷霆,也好過這種平靜。因為這種平靜背後,往往意味著更深層次的失望。
“敵人的防線,我研究過了。”沐瑤走到沙盤旁,拿起指揮桿,輕輕敲了敲那條被標記為“荊棘防線”的血色地帶︰“構思很巧妙,執行得也很徹底。全民皆兵,以空間換時間,用血肉磨損我們的刀鋒。的確是鐵桶一塊。”
她給予了敵人一個中肯的評價,這反而讓幾位司令官更加無地自容。
“但是,”沐瑤話鋒一轉,目光從沙盤上抬起,緩緩掃過每一個人的臉龐︰“戰爭打到這個份上,陷入僵局,最大的問題,不在于敵人有多強大,而在于我們自己。”
“從今天起,”她沒有給任何人反駁或思考的機會,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宣布了她的決定︰“我將親自擔任歐羅巴遠征軍總指揮。你們五個集團軍,以及後續所有抵達歐羅巴的作戰單位,全部歸我直接節制。作戰計劃由我制定,作戰命令由我下達。你們,只需要做一件事——”
她停頓了一下,加重了語氣︰“絕對的,服從。”
話音落下,艦橋內非但沒有出現絲毫的遲疑或抵觸,反而像是注入了一股無形的強心劑。
五位司令官幾乎是同時抬起頭,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
那是一種在絕望中看到希望,在迷霧中找到燈塔的光芒。
“我等,遵命!”
這一次,他們的聲音不再僅僅是認罪,而是充滿了發自肺腑的信服與激動。
因為他們比任何人都清楚,“沐瑤”這個名字,在軍事領域意味著什麼。
她是共和國所有軍事院校的創始人和第一任校長,他們這些人,包括那些已經戰死的,嚴格來說,都是她的學生。
他們所學的一切現代軍事理論,都源自于她親手編寫的教材。
更重要的是,從葭萌關的奇襲,到京城下的攻心,再到七芒山的圍殲。
這位年輕得過分的女性統帥,在她親自指揮的每一場戰役中,都展現出了神鬼莫測的戰爭藝術。
無一敗績!
這四個字,就是對她最好的詮釋。
“總統閣下,是我們無能,讓您失望了。”第一集團軍的代理司令,一個在張雲琪犧牲後臨危受命的年輕師長,滿臉通紅地說道︰“還得勞煩您親臨前線,我等……罪該萬死。”
“是啊閣下,您早該來了!”性格最是火爆的第四集團軍司令孟古塘,甚至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只要您在,別說是一道荊棘防線,就是刀山火海,我們也能給它踏平了!”
看著眾人那重燃的斗志和對自己近乎盲目的崇拜,沐瑤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意。
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一支軍隊,可以暫時失利,但絕不能失去信仰。而她,就是這支軍隊唯一的信仰。
“都起來吧。”她擺了擺手︰“既然現在由我接手,那之前的過錯,一筆勾銷。接下來,听我的計劃。”
五人立刻起身,重新站得筆直,目光灼灼地盯著沐瑤,生怕錯過任何一個字。
沐瑤拿起指揮桿,在沙盤上重重一點,正中那道“荊棘防線”最堅固的中央地帶。
“我的計劃很簡單。”她的聲音冰冷而簡潔︰“集中兵力,朝著這一個點,猛攻。”
此言一出,剛剛還熱血沸騰的艦橋,氣氛瞬間又變得有些詭異。
五位司令官臉上的激動神情僵住了。他們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絲深深的困惑和不解。
集中兵力,猛攻一點?
這……這不是張雲琪將軍已經用五萬條人命證明了的,一條死路嗎?一旦形成突出部,立刻就會被敵人從兩翼合圍,包了餃子。
可是,沒有人提出疑問。
長達半年的慘敗,已經徹底磨平了他們骨子里的傲氣。
而沐瑤那神話般的戰績,又讓他們不敢,也不願去質疑她的任何一個決定。
在他們心中,已經形成了一個根深蒂固的觀念︰如果一個戰術我們用了會失敗,但沐瑤用了,那就一定會成功。我們看不懂,只是因為我們太愚蠢,境界不夠。
于是,詭異的沉默之後,是更加整齊劃一的回應。
“是!我等遵命!”
這下,反倒是沐瑤愣住了。
她挑了挑眉,有些意外地看著眼前這五張寫滿了“絕對服從”的臉。
“等等。”她放下指揮桿,雙手抱胸,用一種玩味的眼神打量著他們︰“你們……就沒什麼想問的?比如,為什麼明知道集中兵力會被敵人合圍,還要這麼做?”
五人再次面面相覷。
還是鐘劍比較老成,他向前一步,恭敬地回答道︰“報告閣下,我等愚鈍,或許無法完全理解您戰術的精妙之處。但我們相信,只要听從您的指揮,就一定能打勝仗!”
“對!我們相信閣下!”孟古塘也大聲附和。
沐瑤看著他們,忽然欣慰地笑了笑。
很好。一支懂得思考的軍隊是好軍隊,但一支懂得在關鍵時刻放棄思考、絕對信任統帥的軍隊,才是戰無不勝的軍隊。
“既然你們信我,那我也不能讓你們當糊涂鬼。”
她重新拿起指揮桿,解釋道︰“沒錯,將兵力壓縮集中,對敵人的防線進行飽和式攻擊,的確會被敵人從兩翼合圍。我要的,就是讓他們來合圍我們!”
她的話,如同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面,在五位司令官的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在被合圍的狀態下,”沐瑤的指揮桿在沙盤上畫了一個巨大的包圍圈,將代表己方的藍色旗幟盡數圈在其中︰“以我們遠征軍的火力密度和工事構築能力,堅持三到四個月,不是問題。”
“我要的,就是這三到四個月的時間!”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強大的自信。
“你們想過沒有,要圍住我們超過六十萬的精銳大軍,並且還要有足夠的兵力來消化我們,敵人需要投入多少兵力?”
她不等眾人回答,便自問自答道︰“根據我的計算,至少需要兩百萬!兩百萬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常備軍!這個數字,差不多已經掏空了‘聖女壁壘’沿線所有王國現有的全部兵力!”
“當他們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南線,這個巨大的包圍圈里,與我們進行一場血腥的消耗戰時……”沐瑤的指揮桿猛地向北移動,劃過廣闊的海洋,重重地落在了歐羅巴大陸的北海岸。
“……他們的北方,他們的王都,會變成什麼樣子?”
沐北辰一直站在旁邊,他听得心潮澎湃,此刻終于忍不住插話道︰“姐,你的意思是……聲東擊西?用我們主力作為誘餌,拖住敵人的全部主力。然後,再派一支奇兵,從北邊登陸,直搗黃龍?”
“沒錯。”沐瑤贊許地看了他一眼。
這個計劃,不可謂不大膽,不可謂不瘋狂!一旦成功,整個歐羅巴的戰局將瞬間逆轉!
眾人恍然大悟,心中的所有疑慮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對沐瑤那天馬行空般戰略構想的深深折服。
但沐北辰很快又皺起了眉頭,他問出了最關鍵的一個問題︰“可是,姐,我們哪兒還有多余的兵力?五十萬陸軍已經全部在這里了。海軍艦隊雖然強大,但總不能讓水兵上岸去打陸戰吧?”
是啊,奇兵?哪兒來的奇兵?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沐瑤的臉上。
只見沐瑤的嘴角,緩緩勾起一抹神秘而又冰冷的笑容。
“誰說我們沒有兵了?”
她轉過身,看向那幅巨大的世界地圖,目光越過千山萬水,落在了遙遠東方的,一個被鮮血染紅的島國上。
“在朝和國,”她的聲音輕柔,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還有十五萬……只知道殺戮的惡鬼呢。”
朝和國!
那十五萬屠戮了數百萬人的殺戮機器!
當這幾個字眼在艦橋內響起時,五位集團軍司令官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他們終于明白了。
他們終于明白了沐瑤這盤棋,下得到底有多大,多狠。
從一開始,在海州港接收那五十萬“精銳”的時候,她就已經想好了他們的用途——不是作為攻城拔寨的利劍,而是作為引誘敵人上鉤的、肥美而堅韌的誘餌!
而那支在朝和國被鮮血和死亡喂養了整整兩年的、早已泯滅了人性的“屠夫”軍隊,才是她手中真正準備用來收割的,那把最鋒利的屠刀!
這是一場跨越了兩個大陸,以百萬人的生命為賭注的驚天豪賭!
而他們所有人,從京城的孔雲輝、劉相志,到北境的陳慶之,再到歐羅巴大陸上這些自以為是的國王和教皇,全都是她棋盤上,被算計得明明白白的棋子!
這一刻,艦橋內的五位司令官看著眼前這個女人的背影,心中再無半分不解。
只剩下,最純粹的、深入骨髓的……敬畏與恐懼。
女神的棋盤,凡人,豈能窺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