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北風,刮過京城高大的青灰色城牆,卷起官道上最後一抹秋塵,帶著一股子煤爐燒旺後的暖意和人間的煙火氣。
陳慶之勒住馬,韁繩在掌心攥得有些緊。
他身後的弗拉塔塔掀開車簾,一雙碧璽石般的眸子,盛滿了壓抑不住的新奇。
天胡國的公主殿下,此刻只穿著一身尋常漢家女子的襖裙,頭上包著風兜,像一只探出巢穴的雛鳥。
“這就是……你們的京城?”她問,聲音里是掩不住的驚嘆。
這京城,和她想象中任何一個王朝的都城都不同。
街道寬闊得能並排行駛四輛馬車,兩旁新起的二層小樓,牆壁刷著石灰,窗戶嵌著明亮的玻璃。
沒有沿街跪拜的百姓,只有行色匆匆、臉上帶著一種忙碌而鮮活神情的男男女女。
他們穿著各式各樣的衣裳,有短褂,有長衫,甚至有女人穿著方便行動的褲裝,昂首挺胸,與巡邏的士兵擦肩而過,彼此都視若無睹。
空氣里沒有天胡王都那種濃郁的香料和皮革味,而是混雜著烤紅薯的甜香、新出爐的燒餅的麥香,還有遠處工廠煙囪里飄來的、淡淡的煤煙味。
一切都是新的,鮮活的,帶著一種蓬勃生長的、粗糲的生命力。
陳慶之沒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越過人群,望向遠處那座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曾經的皇城。
他的心,也沉甸甸的。
從天胡國一路疾馳回京,他拒絕了弗拉塔塔所有關于游覽北境風光的請求。
她想看滄州的雕塑,他說京城有要務。
她想嘗嘗幽州的烤肉,他說軍情如火。
他怕。
怕听到任何關于她的、不好的消息。
“你的臉色,可不像回家的樣子。”
弗拉塔塔不知何時已下了馬車,走到他馬前,仰頭看著他。
她學著京城里那些姑娘的樣子,將手揣在袖子里,下巴尖尖的,眼神卻銳利得像能剖開人心。
陳慶之收回視線,翻身下馬,動作有些僵。
“風大,進城再說。”他答非所問,牽過馬韁,刻意避開了她的眼楮。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銅鈴聲由遠及近。
“號外!號外!”
一個十二三歲的報童,抱著一疊尚帶著墨香的報紙,像一陣風似的從街角沖了出來。
他一邊跑,一邊用盡全身力氣嘶喊著,嗓音清亮,穿透了整條長街的嘈雜。
“南境大捷!沐瑤總司令親率大軍,于七芒山全殲偽帝主力!”
陳慶之的腳步,猛地釘在了原地。
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一瞬間沖上了頭頂,耳邊“嗡”的一聲,周遭所有的聲音都退去了,只剩下那報童越來越近的嘶喊。
“偽帝蕭逸塵自刎于軍前!其尸身已由專人運抵京城,停靈三日,以儆效尤!”
“共和國萬歲!總司令萬歲!”
“ 當。”
街邊一個賣糖葫蘆的老漢,手中的草靶子掉在了地上,紅亮的糖葫蘆滾了一地。
沒有人去撿。所有人都停下了腳步,朝著那報童的方向望去,臉上是震驚,是狂喜,是如釋重負。
短暫的死寂後,整條長街,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
“贏了!我們贏了!”
“天殺的偽帝終于死了!”
“總司令威武!共和國萬歲!”
人們笑著,跳著,互相擁抱著。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扶著牆角,哭得泣不成聲。
陳慶之站在原地,像一尊石像。
那股從離開天胡國起就一直緊緊攫住他心髒的、冰冷的恐懼,終于在這一刻,土崩瓦解。
他緊攥著韁繩的手,緩緩松開,才發現掌心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知道了。
他一直都知道她會贏。
可知道,和親耳听到,原來是兩回事。
那根緊繃了數月的弦,驟然松弛下來,一股巨大的、幾乎將他淹沒的疲憊感,從四肢百骸涌來。他甚至覺得有些站不穩。
“陳部長。”
一只微涼的手,輕輕踫了踫他的胳袖。
他回過神,對上弗拉塔塔那雙清澈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楮。
“這下,可以放心了?”她問,嘴角噙著一絲極淡的、促狹的笑意。
那笑意里沒有嘲諷,只有一種“我早就看穿了你”的了然。
陳慶之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些什麼來掩飾。
“我從未擔心過。”他听見自己的聲音,有些干澀。
弗拉塔塔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她沒有戳穿他,只是從他手里,自然而然地接過馬韁。
“是麼?”她歪了歪頭,碧色的眸子在陽光下,像一汪深潭︰“不擔心,還跑那麼快做什麼?”
她牽著兩匹馬,繞到他身側,與他並肩而行,聲音壓得很低,像情人間才有的呢喃。
“從北境入境時,驛丞說,幽雲十六州的梧桐,景致天下無雙。我不過提了一句,想去看看。你便說,京城有緊急軍務,耽擱不得。”
陳慶之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沒有說話。
“可我瞧著,”弗拉塔塔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遠處那座巍峨的議事廳︰“你的‘緊急軍務’,直到方才,才算真正有了著落。”
她頓了頓,聲音里帶上了一絲幾不可查的、屬于女孩子的嬌嗔。
“陳慶之,你騙我。”
不是質問,是陳述。
陳慶之沉默了。
他無法反駁。因為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是事實。
他這一路,心急如焚,歸心似箭。
不是為了向議會復命,不是為了什麼狗屁的軍務。
他只是想回來。回到她身邊。
哪怕只是站在她能看到的地方,哪怕只是確認她安然無恙。
見他不語,弗拉塔塔也沒有再追問。
她只是安靜地走在他身邊,看著這個男人緊繃的側臉,在听到那個消息後,一點點地柔和下來。
那是一種卸下了千鈞重擔後,才有的、近乎虛脫的松弛。
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有些明白了。
明白了這個男人眼中,那種她從未見過的、深刻的溫柔與執著,究竟是為誰而存在的。
兩人沉默地穿過歡呼的人群,走向使館所在的東交民巷。
“你……”弗拉塔塔忽然開口,打破了沉默︰“接下來,打算做什麼?”
陳慶之看著前方那條被人群擠得水泄不通的街道,許久,才緩緩吐出幾個字。
“去議事廳看看。”
至于弗拉塔塔,外交部的人會安頓好她。
他現在,必須知道京城里的光景。
……
譽王府。
檀香的氣味沉重得像化不開的濃霧,壓得人喘不過氣。
廳內,十幾個身著錦袍、卻面帶灰敗之色的男人圍坐著,他們是前朝的王公,是舊日的勛貴。
就在一刻鐘前,他們還聚在這里,商議著如何借南境戰事,在議會里向沐瑤發難。
現在,他們唯一的指望,那面寫著“蕭氏”的旗,倒了。
“死了……就這麼死了?”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郡王,喃喃自語,手里的茶盞抖得不成樣子,茶水潑了滿襟。
“三十萬大軍……怎麼會敗得這麼快……”
“那女人……那女人是妖孽!”
“啪!”
一只上好的汝窯天青釉茶盞,被狠狠摜在地上,碎成一片片鋒利的殘骸。
譽王站起身,他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褪盡了。
他環視著這群亂了方寸的宗親故舊,眼中是壓不住的鄙夷和暴躁。
一群廢物。
“哭喪嗎?!”他聲音不大,卻像一把冰錐,刺進每個人的耳朵里︰“哭就能把你們的爵位、你們的封地,哭回來嗎?”
大廳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聲。
“蕭逸塵是面旗,沒錯。可旗倒了,不代表仗就打完了。”譽王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外面百姓的歡呼聲,像潮水一樣涌了進來,刺耳得很。
他厭惡地關上窗。
“她贏了南境,可她贏了京城嗎?”他緩緩轉過身,目光如鷹隼般掃過眾人︰“她人還在千里之外。現在的京城,議長空懸,軍政大權,名義上歸于議會。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
他走到廳中那副巨大的棋盤前,捻起一枚黑色的“帥”。
“以前,我們等他贏。現在,”他將那枚黑帥,重重地按在棋盤中央,發出一聲沉悶的響動︰“我們自己來。”
一個穿著三品文官服色的中年人遲疑道︰“王爺的意思是……兵變?可龐萬里手里的禁軍……”
“龐萬里是她的狗,只听她一人的號令。”譽王冷笑一聲︰“可京城的議會,不是她的。周雲龍那個暴發戶,以為靠著幾個臭錢就能一步登天,他想坐那個位置,做夢!”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蛇信般的陰冷。
“那女人廢了我們的爵,奪了我們的田。現在,她還想讓一群泥腿子、一群商賈,騎到我們頭上來。你們,甘心嗎?”
滿堂死寂。
片刻後,那名老郡王顫巍巍地站起身,將碎裂的茶盞踢到一旁,對著譽王,深深一揖。
“但憑王爺驅策。”
“請王爺示下!”
“我等,唯王爺馬首是瞻!”
一個接一個的舊日權貴站了起來,他們眼中殘存的恐懼,被一種名為“絕望”的瘋狂所取代。
譽王看著這一幕,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滿意的、殘酷的笑意。
……
與譽王府的陰沉壓抑截然相反,周雲龍的府邸,此刻正燈火通明,酒氣燻天。
周雲龍正赤著上身,一只腳踩在凳子上,將一碗烈酒灌進喉嚨。
他滿面紅光,銅鈴大的眼楮里全是毫不掩飾的野心和狂妄。
“哈哈哈哈!死得好!死得好啊!”
他將酒碗重重砸在桌上,震得杯盤亂響︰“姓蕭的死了,那娘們兒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這京城,這議會,他娘的,不就是咱們兄弟的天下?!”
“周爺說的是!”一個滿臉精明相的商人立刻湊趣︰“沒了皇帝,也沒了那女人壓著,這議長之位,除了周爺您,誰還敢坐?”
“譽王那幫前朝的老僵尸,還做著復闢的夢呢!”
“一群喪家之犬,理他們作甚!”
周雲龍抹了把嘴,抓起一只燒雞,狠狠撕下一條腿,大嚼起來,油汁順著他的胡子往下淌。
“老僵尸?”他含混不清地哼了一聲︰“別小看他們。那幫人,在朝里盤根錯節,那些酸腐文人,都听他們的。咱們有錢,有人,可名聲,不好听。”
他將雞骨頭吐在地上,目光掃過在座的眾人——投機的商人、地痞的頭目、被他收買的低階軍官。
“那娘們兒走了,留下一塊天大的肥肉。譽王想吃,我也想吃。”
他咧嘴一笑,露出滿口被酒染黃的牙︰“那就看誰的牙口,更好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遠處議事廳的輪廓,像在看一頭待宰的肥羊。
“傳我的話下去,讓兄弟們都準備好。三天之內,議會重選議長。”他伸出三根粗壯的手指︰“我,要那個位置。”
他回過身,眼中閃著貪婪的光。
“等老子坐上去了,這京城,就是咱們的!到時候,鹽引、鐵礦、漕運……凡是能掙錢的,都是咱們的!”
“周爺威武!”
“我等誓死追隨周爺!”
廳內,一片群魔亂舞的狂熱。
京城的夜,來得很快。
街面上的歡呼聲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暗流。
勝利的消息像一塊巨石投入湖中,掀起的狂喜波瀾之下,是兩個巨大的漩渦,正在無聲地、瘋狂地攪動,要將這剛剛迎來曙光的共和國,重新拖入深淵。
風,真的起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