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司衙署深處,一間門窗緊閉的密室內。
燭火將顧驚弦與沈墨深的身影投在牆壁上,拉長、扭曲,隨著火焰跳動而晃動,如同潛藏的鬼魅。空氣里彌漫著陳舊卷宗特有的霉味,以及一股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的沉寂。
顧驚弦面前的書案上,並排鋪著三樣東西︰剛從李記紙墨鋪取回的、畫有殘缺符號的試色廢紙;祭壇地面“送神局”的完整拓印;以及一份紙張明顯泛黃、邊角卷曲的舊卷宗抄錄件,封皮上赫然寫著“天聖七年,血菩薩連環戕害案”。
“你似乎對‘血菩薩’案,知道些卷宗上沒有的東西。”顧驚弦開口,聲音在密室里顯得格外低沉,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寧靜。他的目光如實質般落在沈墨深臉上,不再是單純的審視,更帶著一種亟待厘清迷霧的探究。
沈墨深沒有坐在對面,而是斜靠在距離書案幾步遠的陰影里,雙手抱臂,整個人仿佛要與黑暗融為一體。听到問話,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在跳動的燭光下顯得有些虛幻︰“顧大人,好奇心太重,有時候會送命的。”
“本官的命,自己會操心。”顧驚弦語氣不變,手指點向那份舊卷宗,“卷宗記載,天聖七年,自春至秋,金陵城內接連發生五起命案,死者皆被剖心,現場留有類似符號,凶手自稱‘血菩薩’,意在懲戒‘負心之人’。案發後,朝野震動,先帝震怒,限期破案。”
他頓了頓,抬眼看向沈墨深,目光銳利︰“卷宗最後定讞,凶手指認是一名因情場失意而心智癲狂的落魄書生,已在其住處搜出‘證物’,其人亦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後于獄中‘畏罪自盡’。此案就此了結。可是如此?”
沈墨深發出一聲極輕的嗤笑,帶著濃濃的嘲諷︰“供認不諱?畏罪自盡?顧大人掌管皇城司,這等獄中的把戲,難道看不透麼?”
“你看過原始卷宗?”顧驚弦敏銳地捕捉到他話中的深意。大理寺定讞的卷宗,並非人人都能查閱全部細節,尤其是這種曾被列為機密的要案。
沈墨深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從陰影中緩緩走出兩步,燭光照亮了他半邊臉龐,那雙眼楮里翻涌著復雜難明的情緒,有憤怒,有不甘,有深埋的痛苦,最終都沉澱為一片冰冷的譏誚。
“我不僅看過,當年,我還是最初參與勘查那五起命案現場的人之一。”他的聲音沙啞,仿佛陷入了不願回憶的過往,“第一個死者,是城南綢緞商的續弦,尸體在自家繡樓發現,心口被剖開,現場牆壁上,用她的血畫了一個符號,比祭壇那個簡單,但神韻……很像。”
他伸出手指,凌空勾勒著︰“像一個扭曲的、未綻放的花苞,或者說……一滴將凝未凝的血珠。旁邊,還用血寫了四個字——‘菩薩垂淚’。”
“菩薩垂淚?”顧驚弦眉頭緊鎖,這與後來定讞的“懲戒負心”似乎關聯不大,反而透著一股悲憫又詭異的意味。
“對,菩薩垂淚。”沈墨深重復了一遍,眼神飄忽,“第二個死者,是禮部一位員外郎的寵妾,死狀相同,符號相同,留下的字也是‘菩薩垂淚’。第三個,是西市頗有名氣的歌姬……接連三人,皆是如此。當時大理寺內部壓力巨大,但凶手極其狡猾,幾乎沒留下任何線索。”
他的語速漸漸加快,仿佛被記憶推動著︰“直到第四起案子發生,死者是一位告老還京的將軍的外室。那次,現場除了符號和字,還多了一樣東西。”他看向顧驚弦,“一枚掉落在尸體附近的、質地普通的翡翠玉佩,雕刻的……正是一尊跌坐的、面容悲戚的菩薩像。也就是從那時起,‘血菩薩’的名號,才真正傳開。”
顧驚弦靜靜听著,這些細節,在他能接觸到的卷宗抄錄件里,或被簡化,或被模糊處理了。他意識到,沈墨深正在揭開被塵埃掩蓋的一角。
“那第五起呢?”顧驚弦追問。卷宗記載是五起命案。
沈墨深的臉色瞬間變得異常難看,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蒼白。他深吸一口氣,才繼續道︰“第五個死者,身份比較特殊……是……是當時一位權勢不小的宦官在宮外的‘對食’(注︰明代宮女與太監結為夫妻,稱“對食”)。案子發生在皇城根下,影響極其惡劣。先帝為此一日內連下三道金牌,催促破案。”
“也正是在勘查第五個現場時,”沈墨深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壓抑的憤怒,“我發現了一個之前被忽略的細節。所有死者,無論男女,在極其隱秘的位置——或是耳後,或是腳踝,都有一個非常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針孔。”
“針孔?”顧驚弦目光一凝。
“對,像是被極細的銀針所刺。”沈墨深點頭,“我懷疑,凶手可能在殺人前,對死者使用了某種藥物或手段。我將這個發現連同對凶手畫像的推測——我認為凶手並非因情失意那麼簡單,其作案手法熟練,心理素質極佳,更像是有組織、有目的的連環殺手,甚至可能牽扯更深的背景——一並寫入了詳文,呈交當時的上官,也就是後來因此案升任大理寺少卿的,孫文淵。”
說到“孫文淵”這個名字時,沈墨深的語氣里透出一股刻骨的寒意。
“然後呢?”顧驚弦隱隱猜到了後續。孫文淵,他記得此人,後來官運亨通,但在數年前因牽扯另一樁案子已被罷官流放。
“然後?”沈墨深冷笑,“然後我的詳文石沉大海。沒過幾天,孫大人就宣布案件告破,凶手就是那個‘落魄書生’。證據確鑿,口供俱全。我當即提出質疑,認為其中疑點重重,尤其是那枚突然出現的玉佩和書生看似完美實則經不起推敲的供詞。但孫大人以‘穩定朝野人心’、‘勿要節外生枝’為由,強行壓下了我的異議。”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痛楚︰“我年輕氣盛,不肯罷休,試圖私下調查,尤其是追查那枚玉佩的來源,以及那個書生在獄中‘自盡’的真相。結果……結果就是不久之後,我因‘證據不足、構陷上官’的罪名被革職查辦。而所有關于‘血菩薩’案的原始勘查記錄、我的詳文,乃至那枚作為重要物證的玉佩,都在後續的歸檔整理中,‘意外’損毀或‘遺失’了。”
密室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燭火 啪作響,映照著兩張神色凝重的臉龐。
顧驚弦終于明白,為何沈墨深對“血菩薩”案如此敏感,為何他如此抗拒提及往事。這不僅僅是一樁懸案,更是導致他身敗名裂、滾倒至今的根源。而孫文淵的急功近利和背後可能存在的黑手,使得“血菩薩”案的真相,被永遠埋藏在了十年前的那個秋天。
“所以,你懷疑,‘血菩薩’案的真凶並未伏法?”顧驚弦緩緩道。
“不是懷疑,是肯定。”沈墨深語氣斬釘截鐵,“那個書生,不過是個被推出來頂罪的替死鬼。真正的‘血菩薩’,不僅逍遙法外,而且……其能量,遠超想象。能讓一個大理寺少卿不惜偽造證據、草草結案,能讓關鍵物證‘意外’消失,能輕易將一個提出異議的推官打入塵埃……顧大人,你說,這會是什麼樣的人物?”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顧驚弦,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審視︰“而現在,與‘血菩薩’案相似的符號重現,張奎腳底出現了我曾在另一個‘早該死’的人身上見過的烙印……顧大人,你還覺得,這僅僅是一樁簡單的祭壇拋尸案嗎?”
顧驚弦沒有回避他的目光,心中的波瀾卻愈發洶涌。如果沈墨深所言非虛,那麼眼下這起案子,很可能與十年前的“血菩薩”真凶有關,甚至可能是其沉寂十年後的再次出手!而凶手選擇在皇家祭壇作案,挑釁意味十足,所圖必然極大。
“你之前說,那個烙印,你在一個本該死在‘血菩薩’案之前的人身上見過。”顧驚弦抓住這個關鍵點,“那人是誰?”
沈墨深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權衡利弊,最終,他吐出一個名字︰“穆文遠。”
顧驚弦瞳孔驟然收縮︰“穆文遠?那個十五年前,因卷入‘漕運泄密案’而被滿門抄斬的兵部職方司主事穆文遠?!”
“是他。”沈墨深點頭,“穆家滿門抄斬,是十五年前的事。而‘血菩薩’案,是十年前。但在‘血菩薩’案發生前約一年,我曾因一樁小的盜竊案,偶然接觸過穆文遠的尸身檢錄……當然,是偷看的。在他的左腳底,就有這樣一個烙印。當時只覺得奇怪,但穆案是鐵案,無人敢翻,我也就沒多想。直到……直到後來‘血菩薩’案發,我隱約覺得兩者之間或許有某種聯系,但還沒來得及深究,就……”
他的話沒說完,但意思已經明了。穆文遠身上的烙印,張奎身上的烙印,將時間線從十年前,一下子拉到了十五年前!一樁是通敵叛國的鐵案,一樁是轟動朝野的連環命案,這兩者之間,怎麼可能會有關聯?
顧驚弦感到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如果沈墨深的記憶無誤,那麼這個簡單的烙印,可能是一個關鍵的信標,指向一個隱藏得更深、牽扯更廣的巨大陰謀!這個陰謀,可能從十五年前就已開始布局,十年前因“血菩薩”案初現端倪,而如今,隨著祭壇尸案的發生,再次浮出水面!
“穆文遠……‘血菩薩’……祭壇邪陣……”顧驚弦低聲重復著這幾個關鍵詞,試圖找出其中的聯系。漕運、兵部、連環殺手、宮廷宦官、邪術陣法……這些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元素,被一根無形的線串聯起來,指向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
“我們必須找到當年‘血菩薩’案的更多細節,尤其是關于那枚玉佩和孫文淵!”顧驚弦猛地站起身,眼神銳利,“孫文淵雖已流放,但未必沒有線索留下。還有穆文遠的案子,卷宗或許也有疏漏之處!”
“談何容易。”沈墨深給他潑了盆冷水,“孫文淵流放嶺南煙瘴之地,是死是活都難說。穆文遠的案子是先帝欽定鐵案,卷宗怕是早已封存甚至銷毀。你想查,阻力有多大,你比我清楚。”
“再難也要查。”顧驚弦語氣決絕,他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清冷的晨風涌入,稍稍驅散了室內的壓抑。天色已經大亮,但霧氣仍未散盡,金陵城籠罩在一片灰蒙蒙之中。
“如果真凶蟄伏十年再次現身,其圖謀必然更大。祭壇拋尸,或許只是一個開始,是一個信號,或者說……是一個警告。”顧驚弦望著窗外迷霧籠罩的皇城方向,聲音低沉而充滿警惕,“我們必須在他下一次動手之前,阻止他。”
沈墨深看著顧驚弦挺拔而堅定的背影,眼神復雜。他深知面前這個男人所代表的權勢和力量,但也更清楚他要面對的,可能是何等龐大而危險的陰影。將自己卷入其中,是對是錯?
就在這時,密室外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大人!有緊急情況!”是顧驚弦親兵的聲音。
“講!”
“剛剛收到順天府報案,在西城外亂葬崗附近,發現一具男尸!初步勘查……死者心髒被剖開,現場牆壁上,發現有疑似鮮血繪制的符號!”
顧驚弦和沈墨深同時臉色劇變!
心髒被剖開!鮮血符號!
這與十年前“血菩薩”案的作案特征,幾乎完全吻合!
凶手……竟然這麼快就再次動手了!而且,選擇在了亂葬崗這種地方,是肆無忌憚的模仿,還是……真正的“血菩薩”,已經歸來?
“備馬!去亂葬崗!”顧驚弦毫不猶豫,抓起披風,眼中寒光凜冽。
沈墨深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迷霧越來越濃,而隱藏在迷霧後的獠牙,已經再次顯露。他看了一眼顧驚弦,知道此刻已無退路。
兩人一前一後,快步沖出密室,身影迅速消失在皇城司衙署曲折的回廊之中。
窗外,霧鎖金陵,殺機再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