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看這個!”
    薛寒枝指著廊下懸掛著的一排走馬燈,朝不遠處的夏茗招手,眸中映著流轉的燈火,滿是新奇。
    她頭一回見識這般會動的燈籠,只覺得妙不可言。絹面之上,是人們口口相傳的神話故事隨著燈身旋轉徐徐鋪展,燭光透過薄絹,將那些古老傳說映得如夢似幻。
    “猜燈謎嘍!凡猜中者,皆可獲贈本店招牌‘梅宴’一席!”福滿樓的沈掌櫃立在門前高聲吆喝,立刻引了不少人圍攏過去。
    人群熙攘,不知不覺便將薛寒枝推到了最前頭。
    她的目光卻被樓檐下懸著的那盞最大的燈籠牢牢吸住。那燈上不見尋常的神仙人物、吉祥圖案,絹面上竟繪著斜風細雨,無數細碎花瓣在雨中紛揚飄轉,燈影搖動間,竟似真有一場無聲的雨夾著落花,在她眼前寂寥地旋舞。
    “這畫的……是什麼景致?”她看得入神,不自覺低語出聲。
    “姑娘好眼力!”沈掌櫃耳尖,立刻笑道,“此乃本店今夜頭彩!”他指向燈下綴著的一枚玉佩,“瞧見沒?若能解此燈謎,這枚玉佩便歸了解謎之人。”
    “不過一枚玉佩,有何稀奇?”周遭有人不以為然。
    “這可是名門望族,蕭公子的貼身玉佩!”掌櫃揚聲道,“諸位莫要不識貨!此燈只許女子作答,男子便是猜中了也不算數!”
    人群中頓時響起一陣女眷們的低呼。那位傳說中的蕭公子,才華橫溢,風姿卓絕,容貌更勝女子三分,乃是梅翎城眾多閨秀的夢中之人。能得其貼身玉佩,確是千載難逢的機緣。
    一時間,眾女激動不已,紛紛涌上前欲試,人潮推搡間,薛寒枝被擠得踉蹌後退,足下絆到石階,險些摔倒,還好,一只穩健的手及時扶住了她的胳膊。
    她正要抬頭道謝,卻在看清來人時,心虛地垂下眼簾。
    “盯你半晌了。”薛長義一手攙著醉意醺醺,口中念念有詞的夏目,一手牢牢扶住妹妹,故作嚴肅,“一個人偷跑出來的?”
    “才不是,”薛寒枝急忙辯解,四下張望,“有歲禾,還有夏茗姐姐作伴的……”她踮起腳尖向人群後方望去,只見歲禾與夏茗果然被人潮隔在了最外圍。“喏,在那兒呢!”
    薛長義順著她所指方向望去,視線與夏茗對上。夏茗正一臉無奈地看著自家兄長,若非在薛長義面前,她怕是早已動手教訓這個不勝酒力還偏要貪杯的哥哥了。所有惱火最後只化作一句低嗔︰“明明酒量淺薄,偏要飲這許多!”
    “走吧,先送他們回去。”薛長義未再多言,攙著夏目便朝夏侯府方向走去。
    “哥哥方才說了什麼?”薛寒枝心中大驚,怔在原地,望著三人漸遠的背影,滿心難以置信。
    她這才剛出來,巡游的花車還未見到,還有剛剛那盞奇特的花雨燈謎尚未揭開,怎地就要回去了?可見歲禾也已跟上兄長的腳步,她只得撅了撅嘴,小跑著追了上去。
    順陽河面上,各色花燈隨波輕漾,星星點點的燭光倒映在水中,與岸上萬千燈火交相輝映,照亮了一張張寫滿祈願的面龐。
    “小姐,可要放一盞花燈?”河畔小販的招呼聲讓薛寒枝駐足。她望望前方兄長不曾回頭的背影,又看看眼前精致可愛的花燈,猶豫不決。
    “老板,麻煩拿一盞。”終究是按捺不住,她輕聲說道,還是買下了一盞。
    “就放一盞,很快的……”在歲禾連聲勸阻下,她仍堅持著。
    手捧那盞幽藍的花燈,她心滿意足。
    主僕二人尋了處僻靜少人的河岸,薛寒枝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將寫好心願的花燈放入水中,目送它載著那點微光,晃晃悠悠地漂向河心,匯入那片祈願的星河之中。
    她靜靜凝視著河面,眼眸里倒映著粼粼波光與點點燭火。然而,那水中的光點似乎越來越亮,越來越刺眼,不久竟化作沖天烈焰,灼灼逼人!
    “走水啦!快救火啊!”淒厲的呼喊驟然劃破夜空。
    只見福滿樓檐下懸掛的燈籠竟接連燃起,火舌吞吐,迅速蔓延,巨烈的火勢竟有燎原般氣勢直撲對街,眼看就要燒到河岸!
    人群瞬間大亂,驚叫聲、哭喊聲、奔跑聲混雜一片。薛寒枝慌忙起身,隨即被驚慌失措的人流裹挾著向前,與歲禾瞬間沖散。她大聲呼喊著侍女的名字,可聲音淹沒在鼎沸的喧囂里,無人回應。
    濃煙滾滾襲來,嗆得她幾乎睜不開眼。她害怕地蜷縮在一座石橋的欄桿旁,目光焦急地在混亂的人群中想要搜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耳邊是木頭被烈火焚燒發出的 啪碎裂聲以及不斷有燃著的物件墜落聲音。
    “不能待在這里,得離開……”她強自鎮定,用力喘息,試圖壓下心頭的恐懼。
    正準備轉身向橋下躲避,一個矯健的身影卻逆著人流朝她疾奔而來。
    就在兩人即將錯肩的剎那…
    “啊!”肩胛處傳來一陣劇痛,那男子的力道竟如此之大,只是看似不經意的一撞,便讓薛寒枝痛得彎下腰去,再難挪動半步。她撫著肩膀,蹲靠在橋邊石欄上。
    隔著愈發濃重的煙霧,她看見那人的衣袍將要從身邊掠過。她勉力抬頭,眯起被煙燻得生疼的眼楮,想要看清他的容貌。
    本以為他會徑直離去,未曾想,他竟在她身旁停住了腳步,俯下身來。
    四目相對。
    那是一雙深邃的褐色眼眸,如同蘊藏著無盡星河的夜空,僅一眼,便似要將人吸入其中。就在這瞬息之間,薛寒枝只覺得心口猛地一揪,傳來撕裂般的銳痛。
    “你……沒事吧?”見她痛楚難當的模樣,陸已的聲音里透出不易察覺的緊張。
    他的眼中並無厲色,唯有溫和的關切。火光映照下,他五官的輪廓愈發清晰俊朗,眸中跳動著橙紅的火苗。薛寒枝在他清澈的瞳仁里看到了小小的自己模樣驚慌的倒影,卻又覺得那影像陌生得不像自己。
    她就這般怔怔地望著他的眼楮,周遭所有的聲音,仿佛在那一刻盡數消弭。萬籟俱寂中,只剩下她自己如擂鼓般狂跳的心音,一聲聲,清晰可聞。
    借著他身後沖天的火光,她的視線不由自主地細細描摹他的面容。看他緊鎖的劍眉,竟生出一種想要伸手撫平的沖動;目光向下,是他因緊張而微微滾動的喉結,線條分明的下頜,寬闊堅實的臂膀……每一處都仿佛帶著無形的牽引,讓她想要靠近。
    她如同著了魔,只想再次沉入那片深褐的漩渦,再看一眼,只再多看一眼……
    然而,心口的痛楚隨之加劇,鼻尖一酸,淚水竟毫在此刻無預兆地滾落下來。
    緊接著,一陣強烈的虛軟感席卷全身,仿佛所有的力氣正被瞬間抽空。
    薛寒枝用盡最後一絲氣力,下意識地攥緊了陸已的小臂,將搖搖欲墜的身子倚靠過去。
    她緩緩抬起另一只手,指尖顫抖著,想要觸踫他的臉頰。就在即將觸及的那一瞬,胸口猛地一陣劇烈絞痛,頭也跟著像是要裂開,眼前的一切開始模糊、旋轉……最終,她在一片無邊的黑暗與痛楚中,徹底失去了意識。
    陸已心頭一緊,不及細想,已本能地用自己堅實的身軀護住懷中縴弱的身影,雙臂穩穩托住她綿軟下滑的身體。
    “薛寒枝!”他喚著她的名字,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焦灼,試圖喚醒她。然而,回應他的只有無聲無息。
    他不再猶豫,迅速而穩妥地將她打橫抱起,讓她冰涼的臉頰輕靠在自己胸前。
    隨即轉身,邁開大步,朝著薛府的方向疾奔而去。
    夜風在耳畔呼嘯而過,隨著陸已奔跑的節奏,一滴晶瑩的淚珠順著薛寒枝的眼角悄然滑落,無聲地在她那襲艷紅的斗篷上洇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