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翎城的雪總這般,來得無聲,去得無痕。
    不知何時,庭院里已覆了一層薄雪,想是昨夜趁人酣睡時悄然而至的。
    陸府的後園比想象中更為開闊。放眼望去,竟有一整片桃林靜立在冬日之中,枝椏覆雪,如同瓊枝玉樹。桃林外還環著一彎活水,清淺的湖面結了層薄冰,在日光下泛著琉璃似的光澤。
    陸已听著李管家言語間頗為自得,說這水引自城外山泉,四季不凍。能在這梅翎城中闢出這般景致,所費心力可想而知。
    往前廳向父親請過早安後,陸已便安靜地坐在一旁,手捧盞熱茶慢慢品嘗。“昨兒歇得可還安穩?”坐在父親下首的孫姨娘忽然開口,聲音柔婉,目光看似不經意般掃過他。
    陸已放下茶盞,微微欠身︰“勞姨娘掛心,一切都好。”他答得恭敬,姿態無可挑剔。
    陸齊銘放下茶盞,指節叩了叩桌面,說道︰“李管事,前日盛府送來的請帖,今日該是正日子了吧?”
    李管家躬身應道︰“回老爺,正是今日。”
    “盛府辦喜事,不可怠慢。你既回來了,正該去走動走動,見見各位世叔世伯。”陸齊銘語氣平淡,手指向陸已安排起來,“今日,你便代為父走一趟。”他頓了頓,補充道,“哦對了,一會兒夏目會來,他亦在受邀之列,你們同去便是。”
    “兒子明白。”陸已起身,行禮告退,動作流暢,卻透著疏離感。
    陸已與夏目並騎行在盛府所在的街巷,老遠便望見府門檐下懸著的紅綢,在素白天地間格外醒目。賀喜之聲隔著幾重院落隱隱傳來,賓客絡繹,車馬填咽,將那“恭喜”二字烘托得熱鬧非凡。
    陸已今日著一身藏青錦袍,領口與袖緣用銀線繡著流雲暗紋,外罩一件紫貂皮大氅。他端坐馬背上,身姿挺拔,目光沉靜地掃過周遭景致,手中無意識地捻著韁繩,于威儀之中,又平添幾分漫不經心的不羈。
    “這位是……”盛弘柏親自迎出府門,見到陸已這般生面孔卻氣度不凡的年輕人,面露疑惑。
    夏目搶先一步下馬,笑著引見︰“盛伯伯,這位便是陸將軍府的二公子,陸已少將軍。”
    盛弘柏眼中精光一閃,臉上立刻堆滿熱情笑容,快步上前︰“哎呀呀,老夫還道是哪家的公子能有如此龍章鳳姿,原來是陸賢佷!快請進,快請進!”
    陸已利落地翻身下馬,將韁繩交給隨從,又親手解下大氅,動作行雲流水盡顯行伍之人的利落。他拱手為禮,聲音清朗︰“恭喜盛尚書。家父命小佷備上薄禮,聊表心意。”身後訓練有素的僕從應聲抬上四口沉甸甸的禮箱。陸齊銘早有打點,一箱官窯青瓷,一箱和田玉飾,兩箱江南名士的字畫,紙卷露出的邊角泛著墨香。投其所好,用意不言自明。
    “陸將軍太客氣了!賢佷快請入內,飲杯水酒驅驅寒氣。”盛弘柏親自引路,滿面春風。
    庭院內賀禮堆積如山,盛弘柏卻獨獨將陸家的禮箱安置在最醒目處。陸已的出現,很快引起了在場官員們的注意。能得夏侯家大公子夏目隨行在側,身份自是非同小可。竊竊私語間,眾人便猜出了他的來歷。
    一時間,上前寒暄攀附者絡繹不絕。戶部侍郎、吏部主事、禮部郎中……一張張堆笑的面孔涌來,陸已從容應對,言辭得體,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只是那眼底深處,始終隔著一層看不透的淡漠。
    “你怎的像是興致不高?”陸已趁隙側首,低聲問一旁有些悶悶不樂的夏目。
    “只是沒想到,盛績霖這般人物,竟也能如此順遂地定下親事。”夏目撇撇嘴,視線投向不遠處被眾人簇擁著、滿面紅光的盛績霖,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
    “有何不可?”
    “你有所不知,他當年……”夏目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了回去,悻悻道,“罷了,說與你听,你也不知其中糾葛。”
    陸已淡淡瞥他一眼,沒再追問。因為他知道,夏目是個藏不住話的。
    靜默片刻,終究湊近陸已耳邊,將昔日盛績霖如何挑釁薛長義,間接導致薛寒枝落水昏迷的舊事,低聲講述了一遍。
    陸已靜靜听著,目光微動。當初薛長義投軍,他其實早已將他的背景查得清楚,自然知曉這位薛府千金深居簡出,傳聞頗多。那個時候,他便開始對這位薛家二小姐,不禁生出了幾分難以言喻的好奇。
    “薛長義人呢?他不是也該來了?”夏目四下張望,摩拳擦掌,“這小子私自跑回京,看我找到他不好好說道說道!”
    陸已沒接話,目光卻越過人群,落在了角落里。薛長義正站在那兒,身邊跟著個姑娘,不用猜,定是薛寒枝。
    一襲湖清色杭綢襖裙,外罩銀狐輕裘,稱得身材比例較好,青絲綰成的發髻間僅簪一枚琉璃桃花簪,流光剔透,愈發襯得肌膚瑩白,偏偏額間的一抹紅,讓她更添幾分神秘。
    薛寒枝安靜地站在兄長身側,明澈的眼眸微微低垂,帶著不安與拘謹,縴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捏著袖口。
    周遭環佩叮咚、衣香鬢影的女眷,此刻竟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唯她一身素淨,如同初雪後悄然綻放的一株野梅,清雅絕塵,不容忽視。
    “找到了?”夏目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笑著撞了撞他的胳膊,“這薛二小姐,倒比傳聞中好看多了。”
    陸已沒說話,只盯著那姑娘的身影,連呼吸都放輕了些。
    薛寒枝確是頭一回參與這等宴集。不少年輕公子見她容貌清麗,氣質獨特,紛紛投來驚艷的目光。薛長義則如臨大敵,寸步不離地護在妹妹身側,那警惕的模樣,使得許多有心結識的公子哥只得望而卻步。
    旁側一些官家小姐見她如此引人注目,不免心生妒意,聚在一處低聲議論。“瞧那模樣,慣會裝腔作勢……”話語雖輕,但那眉眼間的刻薄與不屑,卻已昭然若揭。
    恰在此時,清脆的鈴磬聲響起,預示著宴席即將開始,紛雜的談笑暫歇。
    依照規矩,男女需得分席而坐。薛長義縱然不放心,也只得再三叮囑後,往男賓席走去。
    他剛至席間,便被夏目一把撈住,反剪了雙手按在身旁座位上。“好你個薛長義!私自跑回京,該當何罪?”“哎喲,夏統領饒命!”薛長義配合地齜牙咧嘴。“饒你?此風不可長!必須重罰!”“陸將軍!陸二哥!快救救我,胳膊要斷了!”薛長義夸張地朝端坐一旁的陸已求救。
    陸已唇角微不可察地揚了一下,愛莫能助地聳聳肩。
    夏目聞言,手上又加了幾分力道,惹得薛長義連聲告饒。鬧了片刻,陸已才輕輕拍了拍夏目的手臂︰“好了,適可而止。”
    夏目這才松手,薛長義揉著胳膊,佯怒地捶了他一拳。“雖事出有因,但罰還是得罰。”陸已的聲音淡淡傳來。薛長義爽快應承︰“認罰認罰!二哥你說怎麼罰?”陸已看著他,沉吟片刻,卻一時想不出合適的懲處,只道︰“容後再議。”
    女眷席這邊,氣氛卻不似男賓席那般輕松。薛寒枝為免再惹注目,特意選了最末端的席位坐下。
    蕭婉寧,今上唯一的公主,雖非今日主角,但也端坐在上首。她早已注意到末席那抹清麗身影,今日風頭幾乎被這薛家女與那陸已佔盡,心中頗有些不悅。薛寒枝周身那股不同于凡俗閨秀的疏離氣息,更讓她覺得刺目。
    她縴指慵懶地指向末尾,聲音帶著天生的矜貴︰“那位妹妹,可是薛國公府上的?”
    薛寒枝聞聲,即刻起身,規規矩矩地斂衽行禮︰“民女薛寒枝,參見公主殿下。”“不必多禮。”蕭婉寧嘴角噙著一絲似笑非笑的意味,“薛國公算來也是本宮的舅舅,都是自家姐妹,無需拘禮。”她話語微頓,目光在薛寒枝身上流轉,“往日只听傳聞,還以為妹妹真是那般……不甚伶俐。今日一見,倒真是……”
    她刻意拖長了語調,席間眾女皆屏息,不少人也隨之掩口低笑。薛寒枝依舊垂首而立,姿態謙卑,靜待下文。
    “……個美人兒呢。”蕭婉寧終是將話說完,語調輕慢,帶著幾分調侃。
    “殿下謬贊。”薛寒枝聲音平穩,听不出波瀾,“公主殿下金枝玉葉,風華絕代,方是梅翎城中最耀眼的明珠。”
    坐在蕭婉寧近旁的夏茗幾不可見地撇了撇嘴,無聲地學了下蕭婉寧那拿腔拿調的樣子。見公主似還有話要說,她忙舉起手中酒杯,朗聲道︰“來,我們一起敬靈靈妹妹一杯,恭賀她今日定親之喜!”
    居于席間的兆靈靈面泛紅霞,羞澀舉杯︰“多謝茗姐姐。”
    薛寒枝這才暗暗松了口氣,悄然落座。
    “別理她,”夏茗順手夾了塊棗泥山藥糕放到薛寒枝面前碟中,低語道,“她自小便是這般,恨不能天下人都圍著她轉才好。這糕點甜而不膩,你嘗嘗看。”
    薛寒枝抬眸,望見一雙含著善意與爽朗的明眸。眼前的少女梳著利落的高髻,眉宇間自帶一股英氣,漂亮得毫不矯飾。她心中微暖,輕聲道︰“謝謝……姐姐。”
    “我叫夏茗,是你哥哥的好友。”“嗯,謝謝夏茗姐姐。”“我們年歲相當,叫我茗茗便好。”薛寒枝眉眼彎起,漾開一抹真心的笑意︰“好,茗茗。”
    酒過數巡,宴席漸近尾聲。薛寒枝覺得屋內炭氣燻人,兼之那些若有似無的打量目光,讓她有些氣悶,便對身旁同樣意興闌珊的夏茗輕聲道︰“茗茗,我想出去透透氣。”
    夏茗正百無聊賴地戳著盤中糕點,聞言立刻放下銀箸︰“我陪你同去。”
    “不必麻煩,你且安坐……”
    “我也悶得慌,正好一起走走。”夏茗不由分說,挽起她的手臂。
    另一側男賓席上,陸已早已擱筷,靜坐片刻,對夏目道︰“我用好了,你們慢用,我出去走走。”
    “誒?我光顧著飲酒,還沒怎麼動筷呢!”夏目嘟囔著。
    陸已未再多言,起身離席。
    室外,久違的冬日暖陽照耀著庭院,積雪初融,露出底下斑駁的綠意與石徑。盛府後院有一方引入活水的池塘,水汽氤氳,在此處賞玩園中紅梅,別有一番意境。
    薛寒枝與夏茗攜手走在濕潤的草地上,專挑那未被踩踏過的積雪處落腳,听著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清脆聲響,相視而笑。
    斜陽脈脈,微風拂過,薛寒枝雪白的裙裾隨風輕輕擺動。她駐足于一樹紅梅旁,仰面細看那虯枝上的點點嫣紅。冷香浮動的梅叢,映著她清麗絕俗的側影,竟構成一幅渾然天成的畫卷。
    陸已立于池岸對面,隔著一池薄霧,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畫中之人身上。他靜靜地看著,帶著幾分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貪戀,只願這片刻靜謐無人驚擾。
    “枝枝——”薛長義的呼喚聲自不遠處傳來,打破了庭院的寧靜。
    陸已倏然回神,移開視線,往陰影里挪了挪。
    “枝枝,日頭偏西,寒氣上來了,我們該回了。”薛長義快步走來,將手中抱著的另一件裘襖為妹妹披上。
    夏茗在一旁叉腰,嗔道︰“薛長義!你眼里就只有你妹妹,沒看見我這麼大個人站在這兒嗎?”
    薛長義這才轉頭,故意夸張地上下打量她,用手比劃著︰“喲!這不是夏妹妹嗎?這麼大……個姑娘,我哪能看不見?”
    “你找打!”夏茗氣鼓鼓地彎腰抓起一把雪,就朝他擲去。
    薛長義大笑著躲開,兩人繞著薛寒枝追逐嬉鬧起來。“錯了錯了,姑奶奶,我錯了還不行嗎?”薛長義邊躲邊求饒。
    夏茗追他不上,停下腳步,佯裝生氣地扭過頭去。
    薛長義走到她身邊,解下自己身上的墨色披風,動作略顯笨拙地披在夏茗肩上,語氣軟了下來︰“穿這麼少,也不怕凍著。”
    突如其來的靠近與關懷,讓夏茗頰邊飛起兩朵紅雲,她有些不自在地低了低頭,聲音也變得柔和了許多︰“……沒事。”
    “好了,我的兩位好妹妹,”薛長義無奈笑道,“咱們真的該回去了。”
    薛寒枝抿唇一笑,挽住夏茗的胳膊,朝兄長投去一個了然的眼神。夏茗紅著臉,輕輕點了點頭。
    陸已獨自站在小橋中央,四周水霧繚繞。他隔著朦朧的煙水,望著草地上親密無間的三人,他們周身洋溢著一種他從未擁有過的氛圍。一絲若有若無的落寞,悄然漫上他的眼底,很快又隱沒在沉靜的眸光深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