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禾慌忙拾起掉落在地的素紗帷帽,薛寒枝迅速接過戴在頭上,指尖微顫地系好絲絛。心口還在劇烈跳動,她忍不住從兄長肩後探出半個身子,朝那遠去的玄甲隊伍張望。
馬蹄踏過青石板的聲響漸遠,揚起的雪塵慢慢落定,只余下街面兩側看熱鬧的人群,還在交頭接耳。
“枝枝,沒撞著吧?”
薛長義的聲音帶著未散的驚惶,他伸手扶過妹妹的肩臂,攬到身前細細檢視,生怕哪里被馬蹄蹭到,“讓阿哥看看,有沒有摔著?”五年前太湖落水的陰影還在,此刻他掌心都沁了薄汗,連聲音都有些發顫。
薛寒枝搖搖頭,拉著兄長的衣袖就要往家走,但腳步卻放得慢,走幾步便忍不住回頭望一眼。
她總想著回頭,會不會看見那個勒馬轉身的身影?可每一次回頭,都只看見街面盡頭拐角的牆壁,連騎兵的衣角都瞧不見了。“阿哥,我們快些回家吧。”她輕聲說。
另一邊,陸已坐在馬背上,目光掃過兩側陌生的店鋪幌子。朱紅的“酒”字、靛藍的“布”字在風中晃蕩,街角賣糖畫的老丈正彎腰熔糖,金黃的糖絲在石板上繞出蝴蝶的形狀。這些市井煙火,于他而言竟全然陌生。他雖生在梅翎,可記憶里多是悠城的風雪,戰場的廝殺,連父親陸齊銘所在的軍營方向,都要夏目在旁指點。
“方才怎麼不與長義打招呼?”夏目策馬跟在他身側,指尖敲了敲馬鞍,語氣里帶點調侃,“你們倆在北境,可不是這般生分。”
陸已目光落在遠處的城樓“他妹妹剛醒,又受了驚,此刻打招呼,倒像是刻意擾了人家。”他聲音平淡,卻藏著幾分細心,“橫豎日後總要見的,不必急在這一時。”
夏目挑眉,剛要再說些什麼,卻見前方軍營的輪廓已顯。
夕陽將將士們的影子拉得老長,玄甲在余暉里泛著冷光,兩列將士整齊列隊,“哈嘿”的吶喊聲震得空氣發顫,連地面的殘雪都似要震落。
陸齊銘立在最前頭,一身常服卻掩不住威嚴,見陸已翻身下馬,他快步上前,伸手拍了拍兒子的肩背,掌心的力道帶著久違的熟稔︰“好小子,總算回來了!”眼角的細紋里都堆著笑意,全然沒了朝堂上的嚴肅。
陸已單膝跪地,聲音沉穩︰“將軍。”
“還叫什麼將軍?”陸齊銘伸手將他扶起,拉著他往營中走,“走,進屋!今日咱父子倆,得好好喝幾杯!”
營內的暖閣里,早已擺好了滿桌酒菜,酒壇敞著口,醇香漫了滿室。待眾人坐定,陸齊銘端起酒碗,高聲道︰“今日不談軍務,只論家常!大家隨意!”說罷,便與陸已踫了碗,酒液一飲而盡。
幾巡酒過,天色漸暗,眾人皆有了醉意,紛紛起身告退。陸齊銘單手撐著額頭,兩頰泛紅,眼神也有些迷離,顯然也醉得不輕。唯有陸已端坐在原位,面前的酒碗幾乎未動,燭火的微光在他臉上跳動,他望著空了大半的席位,眼神里竟藏著幾分無措。
這梅翎城,于他而言,倒比北境的戰場還要陌生。
李管家輕手輕腳走進來,附在陸齊銘耳邊低語了幾句。陸齊銘緩緩抬頭,目光落在陸已身上,含糊道︰“走,兒子,咱回家......”
陸已攙扶著父親上了馬車,車輪碾過青石板,搖搖晃晃。陸已撩開車簾一角,馬車碾過宵禁前的長街,此時商販們多已收攤,只剩零星幾個挑著擔子的行人,腳步匆匆往家趕。馬車拐過幾個胡同,終于在陸府的朱漆大門前停下。
門口的僕役們早已候著,搓著手,哈著白氣,鼻尖凍得通紅。見陸已扶著陸齊銘下車,眾人齊刷刷躬身︰“恭迎二公子回家!”
陸已微微頷首,剛要邁步,便見一位身著紫色貂絨外袍的婦人迎上來,她接過醉得東倒西歪的陸齊銘時,指尖刻意避開陸已的手臂,語氣里帶著埋怨︰“老爺怎麼喝了這麼多酒?”她便是孫姨娘,眼角余光掃過陸已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
“李管事,”孫姨娘轉頭,語氣平淡,“你先安頓好二公子。”說罷,便扶著陸齊銘往主屋走,連多余的眼神都未給陸已。
李管家連忙上前,躬身道︰“二公子,您的院子在這邊。”
陸已跟著他穿過一片落盡了葉的桃花林,腳下的石板路掃得干淨,雪粒堆在路側,映著月色泛著冷光。走過一座小巧的石橋,繞過涼亭,才見角落里藏著一處院落,偏僻得像是被人遺忘了。
房門推開時,一股灰塵混著舊木的味道撲面而來,陸已下意識地側了側頭,掩住口鼻。屋內陳設極簡,一張圓桌,一張木床,床幔是洗得發白的青布,桌角還有幾處磕踫的痕跡,顯然許久未曾有人居住。
李管家的額頭沁了汗,語氣有些心虛︰“下人們辦事不力,今日才匆匆打掃出來......明日便派人去采買家具,公子若有喜歡的樣式,也盡管吩咐。”
陸已目光掃過空蕩的屋子,聲音比院外的冬夜還要冷︰“我現在要休息。”
李管家連忙應著,躬身退了出去。院外的僕役們見他出來,紛紛圍上前,小聲詢問
“管事,二公子沒生氣吧?”
“孫姨娘說不用急著準備,我們才......”
李管家無奈搖頭,嘆了口氣︰“你們自求多福吧。”他自然清楚,自陸夫人去世後,孫姨娘掌家,她膝下的三公子陸鳴在宮里做三皇子伴讀,小女兒陸珠更是被陸齊銘寵得驕橫,這陸府里,早已是孫姨娘的天下。
陸已關上門,黑暗瞬間將他包裹。他摸黑走到床邊坐下,長途跋涉的疲憊終于涌上來,連靴子都未脫,便斜斜躺下。窗外的月色透過窗縫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一道細長的光,他望著那道光,竟有些恍惚,這便是他的“家”麼?
天剛蒙蒙亮,月亮還掛在西角的天空,院外掃雪的“簌簌”聲便將陸已吵醒。他揉了揉眉心,推門走出,寒風灌進衣領,讓他打了個寒噤。
院中的僕役們見他出來,都停下了動作,手里的掃帚懸在半空,眼神里帶著敬畏,不敢直視。一個小侍女端著水盆走過來,見了他,腳步頓住,臉瞬間漲紅,低著頭不敢抬頭。
“備水,我要沐浴。”陸已的聲音還帶著剛醒的沙啞。
“是,二公子!”小侍女慌忙放下水盆,轉身快步離去,連盆沿的水灑了都未察覺。
溫熱的水漫過身體,陸已靠在木桶邊緣,疲憊漸漸散去,竟不知不覺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侍女的輕叩聲︰“二公子,老爺說您沐浴後,去前廳議事。”
屋內靜了片刻,門“咯吱”一聲被推開。陸已走出來,身上只穿了件白色中衣,水滴從發梢滴落在鎖骨,順著胸膛的線條往下滑,將中衣浸得半透,隱約勾勒出肩背的肌肉輪廓。
“備好的衣物呢?”他看向站在一旁的小侍女,聲音低沉。
小侍女的臉更紅了,頭埋得更低,磕磕巴巴道︰“馬、馬上就去取!”
待陸已換好衣物,院中的僕役們都忍不住偷偷抬眼,他特意將左額碎發盡數梳起,露出的一道淺疤在晨光里格外清晰。小麥色的皮膚,深邃的眼眸,鼻梁高挺,唇線分明,哪里還是傳聞中“凶神惡煞的閻羅”?分明是個俊朗得讓人不敢直視的少年將軍。
陸已沒在意眾人的目光,徑直往前廳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