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三刻,夜風卷著碎雪,抽打得枯枝嗚嗚作響,夜色濃得化不開。
    一道急促的馬蹄聲撕裂了這片死寂,由遠及近。馬背上的少年郎緊抿著唇,任由凜風如刀刮過面頰。
    半個時辰前,薛國公府已悄然閉緊了大門,所有僕役皆屏息凝神,不敢稍有喧嘩。內院深處,薛兆引著那位白發老道,步履沉重地踏入了薛寒枝寂靜五年的閨房。
    廂房雕花木門推開時,濃苦藥氣混著陳舊暖意撲面而來。床榻間,薛寒枝靜臥如初,素白中衣襯得烏發愈濃,面容平靜得近乎剔透,仿佛只是沉入了一場不願醒來的長夢。
    老道行至床前,伸出二指,虛虛探向薛寒枝的鼻息,又翻開她的眼瞼細看,那眼底空茫一片,映不出絲毫光影。他沉吟片刻,轉向薛兆︰“取一柄利刃來。”
    薛兆心頭一緊,喉結上下滾動,終是未發一言,只揮手示意。
    很快,一柄寒光閃閃的匕首呈上。老道接過,竟毫不猶豫地在自己的掌心一劃,殷紅的血珠立刻涌出,滴滴答答,墜入早已備好的白瓷碗中。
    緊接著,他竟又將匕首轉向床上無知無覺的薛寒枝,迅疾地在她縴細蒼白的手掌上也劃開一道口子。薛兆下意識地上前一步,手臂微抬,卻終究慢了半分,只能眼睜睜看著女兒那近乎透明的肌膚下,滲出一道鮮紅,匯入碗中,與老道的血交融在一起。這血色,反倒讓薛兆懸了五年的心,落下了半分,他的女兒,還活著。
    老道以指為筆,蘸取那混合的血,在薛寒枝光潔的額間鄭重地點下三記在眉心,那抹猩紅竟漸次綻作三瓣梅痕。
    他轉身,對滿眼焦灼的薛兆與緊攥著丈夫衣袖面色慘白的尹柔道︰“請諸位門外等候,一炷香內,勿入打擾。”
    尹柔聞言,淚水瞬間蓄滿了眼眶,她強忍著哽咽,顫聲求道︰“仙師……能否讓妾身留下?枝枝她若醒來,身邊不能沒人……”
    老道目光掃過她,緩緩搖頭︰“夫人愛女心切,貧道知曉。然此刻關隘,非俗世親情可涉。能否醒來,端看她自身意願。”言罷,他視線落回薛寒枝面上,意味深長。
    尹柔強忍的淚珠終是滾落下來。薛兆伸手攬住妻子微微顫抖的肩頭,沉聲道︰“有勞仙師。”便半扶半抱著尹柔,帶著一眾提心吊膽的僕從,默默退出了房間,輕輕合上門扉。
    室內重歸寂靜。老道在床尾盤膝坐下,指尖老道並指虛劃結界。榻上的薛寒枝,眼睫未動,身子卻如提線木偶般,倏然直挺挺地坐起,繼而也盤起了雙腿,與老道相對。
    老道闔上雙目,唇齒開合,一段晦澀古老的咒文低低吟誦而出。初時如溪澗潺湍,漸作松濤洶涌。隨著咒語聲越來越急、越來越響,薛寒枝閉合了眼,眉心卻劇烈地蹙起,仿佛正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她的靈識,已被引入一片混沌之地。四周雲霧翻涌,不見天日。正彷徨間,忽見前方雲開霧散,現出老道清 的身影。
    薛寒枝靈台閃過一絲清明,慌忙斂衽行禮,聲音帶著虛幻的飄忽︰“弟子拜見師父。”
    老道靜默良久,方嘆息般開口︰“五年光陰,彈指而過。痴兒,可曾想通?可願悔改?”
    寒枝垂下頭,雙手緊緊絞著衣帶,唇瓣咬得失了血色,卻依舊不語。
    “冥頑不靈!”老道似動了真怒,袖袍一拂,周遭雲霧瞬間化作無形枷鎖,向她纏繞而來,“看來不讓你嘗盡苦頭,你是不知回頭!”
    “師父!”寒枝猛地抬頭,淚水奪眶而出,順著臉頰滑落,竟在虛空中凝成點點晶瑩,“弟子知錯!私自下界,觸犯天規,是弟子之過,甘受任何責罰……只是,只是弟子不願回去!”她跪行幾步,仰起滿是淚痕的臉,“師父,您自幼看著我長大,深知弟子心性怯懦,遇事只知退縮躲避。可這一次,弟子想為自己爭一回,不想再藏了!”
    老道凝視著她,目光復雜,有怒其不爭,更有深切的憐惜︰“你乃青丘血脈,身份尊貴,為何偏偏要自困于這凡塵泥淖?你看看你如今,靈體受損,斷尾之痛,豈是兒戲?”
    寒枝抬手,似想觸踫身後那虛幻的、已然殘缺的尾影,臉上卻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這……這或許便是弟子命定的劫數吧。既已至此,弟子……無法回頭了。斷尾之痛,如今……也不覺得疼了。”她試圖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松,卻更添淒楚。
    望著眼前這只剩下八尾影子的愛徒,老道終是心軟了。他伸出手,虛虛撫過寒枝的頭頂,長嘆一聲︰“罷了!罷了!你命格已因你強行滯留而扭轉,縱然帶你回去,亦是劫數難逃。你若執意要留,便留在這人間,權當……贖罪吧。”
    “多謝師父!多謝師父成全!”寒枝喜極而泣,撲上前想要抱住師父,卻撲了個空,身形一陣晃動。
    “莫要高興太早,”老道語氣恢復肅穆,“自此之後,你之路皆由你自行抉擇,福禍自擔,為師再不會出手相助。紅塵滾滾,苦海無邊,望你好自為之。”
    “弟子明白!待他日返回青丘,弟子定向師父負荊請罪,任憑責罰!”
    “只怕到那時,你會覺得青丘的責罰,反倒成了輕松之事。”老道搖頭,身影開始漸漸淡去。
    一炷香堪堪燃盡。
    房門被輕輕推開,薛兆夫婦迫不及待地涌入。目光急切地投向床榻,只見薛寒枝依舊平靜地躺著,只是額間那三點血跡已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枚小巧精致、顏色鮮妍的梅花狀印記,宛若天生胎記,深深烙印在肌膚之下,擦拭不去。
    “再候一炷香,二小姐自當甦醒。”老道語氣平靜,目光掠過薛寒枝時,卻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無奈與心疼,“此地已無需貧道,告辭。”
    薛兆急忙相送,至府門外,仍忍不住追問︰“仙師,小女她……若這一炷香後仍不醒……”
    “此乃她自己的選擇,”老道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她定會醒來。”略一沉吟,又道,“此後,二小姐可與常人無異,無需過分拘禁呵護,近水亦無妨。只是……”他話鋒一轉,神色略顯凝重,“風疾無形,劫數難測,日後種種,還望國公爺早做思量。”
    薛兆雖听得似懂非懂,卻仍恭敬應下︰“謹記仙師教誨。只是……若小女再遇劫難,薛某該去何處尋訪仙蹤?”
    “緣起緣滅,皆有定數。不必強求,必要時,貧道自會現身。”言畢,老道拂塵一甩,身影已融入夜色,轉瞬不見。
    房內,新點燃的一炷香青煙裊裊。
    起初,薛寒枝面容依舊平靜。隨著香火緩緩下降,她的眉頭漸漸蹙緊,額間那枚梅花印記也似隱隱發燙。香燃過半,她開始不安地輾轉,發出細碎而痛苦的呻吟,囈語模糊不清,雙手無意識地抓緊了錦被,仿佛在與無形的力量抗爭。
    “不……我不要……我不要!”夢中,她嘶聲力竭地哀求著,掙扎著。
    “不要——!”
    一聲尖銳而充滿驚懼的呼喊驟然響起,榻上之人猛地睜開了雙眼!那雙沉睡了五年的眸子,此刻盛滿了巨大的恐慌與未散的淚光,淚水瞬間決堤,洶涌而下。
    守在一旁的歲禾驚喜交加,連忙上前用溫濕的帕子欲為她擦拭︰“小姐!您終于醒了!”
    “別踫我!”薛寒枝卻猛地揮開歲禾的手,整個人蜷縮成一團,將臉深深埋入膝間,肩膀劇烈地顫抖著,發出壓抑至極的嗚咽。哭了不知多久,許是力竭,她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這駭人的一幕讓室內眾人面面相覷,心驚不已。
    “這……這究竟是怎麼了?”尹柔看著女兒痛苦的模樣,心似被針扎般疼,卻又無能為力。
    此時,香爐內的香已即將燃到盡頭,只剩下最後一點猩紅。
    尹柔淚眼模糊,一瞬不瞬地盯著那一點微光,心中默念了千萬遍祈求。歲禾跪在腳踏上,雙手合十,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
    夢中,薛寒枝仍在拼命挽留那個漸行漸遠的身影,可無論她如何哭喊追逐,那道影子最終還是化作一縷輕煙,從她指縫間徹底消散。她絕望地跪倒在虛無里,四周是無邊的黑暗。正當萬念俱灰之際,一束溫暖而堅定的光,驀然刺破黑暗,籠罩了她。
    香,燃盡了最後一寸,化作一段灰白的余燼,悄然斷裂。
    夢,也散了。
    幾乎在同一時刻,那雙緊閉了五年的眼眸,再次緩緩睜開。這一次,眼底雖仍帶著倦意與迷茫,卻終于有了焦距。她怔怔地望著床頂熟悉的繡帳,望著床邊父母那飽含熱淚的臉龐,嘴唇微微動了動,卻未能發出聲音。
    而此刻,梅翎城下,那名策馬疾馳的少年猛地勒住韁繩。駿馬長嘶人立而起,他抬頭望向近在咫尺的“薛國公府”匾額,風雪滿面,眼底翻涌著復雜難言的情緒。五年疆場風沙,無數生死瞬間,皆如潮水般涌上心頭。
    家,到了。可家中那個他曾立誓要保護的妹妹,如今……可還安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