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言罷,命人取來三炷線香,又揮退了屋內所有侍從。房門輕輕合攏,隔絕了外間的光影與聲響,室內霎時靜得只聞彼此呼吸。
    香頭遇火,亮起三點猩紅,隨即裊裊青煙升騰而起。老道並不持香,只將那只盛著香的香碗平托掌心,懸于薛寒枝額前尺許之處。
    說也奇了,那香碗竟自行滯在半空,穩穩當當。
    驟然間,三炷香燃燒的速度快了數倍,煙氣不再是絲絲縷縷,而是洶涌而出,濃白如煙,頃刻間便充塞了整間臥房。視線變得模糊,連角落里的燭光都暈開一團團昏黃的光暈。
    薛寒枝只覺身處一片混沌之中,四周白茫茫盡是迷霧,無邊無涯。腳下虛浮,仿佛踏在雲絮之上。
    “ど兒……”一聲悠遠的呼喚,似從亙古傳來,穿透重重迷障。
    “是誰?”她惶然四顧,聲音在這空𥺁魽@忱鏘緣夢お  八 諛搶錚俊  br />
    那呼喚並未停歇,一聲接著一聲,愈來愈清晰,牽引著她不由自主地向前挪步。霧氣流動,在她身前緩緩分開一條小徑。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豁然開朗,迷霧散盡,只見一人負手而立,背影清 ,道袍勝雪。
    雖未見其面,但那熟悉的氣息已讓她心頭劇震。她雙膝一軟,跪倒在虛空中︰“師父……”
    老道並未轉身,只傳來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ど兒,你此番行事,著實膽大妄為。”聲音里帶著不容錯辨的威嚴
    “師父,弟子……”寒枝唇瓣翕動,卻尋不出一句辯解之詞,只得垂首靜候。
    “你可知,自己究竟是誰?”老道的聲音平靜無波,卻重若千鈞。
    寒枝心頭一慌,指尖微微顫抖︰“我……我本是青丘九尾狐族……”
    “此刻,你本該身在何處?”
    她怯怯地抬手指了指上方,聲音低了下去︰“應在天宮聆听訓導,潛心修行……”
    “既知如此,為何要強佔這凡人之軀?”老道倏然轉身,目光如電,直刺入她心扉,“你可知,你的任性妄為,會為這薛家帶來何等變數?這紅塵俗世,並非你該來的地方。”
    寒枝愕然抬頭,臉上血色褪盡︰“我……我沒想那麼多……我只以為下了界,便能如尋常凡人一般……”
    “痴兒,因果輪回,豈是這般簡單?”老道袖袍一拂,語氣愈發沉肅,“你命中的劫數尚未至,此時擅離職守,已是觸犯天規。趁命格尚未因你而徹底扭轉,隨我回去向你母親請罪,或可挽回一二。”
    “不!我不回去!”听聞要離開,寒枝心底涌起一股強烈的抗拒,竟猛地甩開了師父虛虛探來的手。她性子里的執拗此刻顯露無疑。
    老道眉頭緊蹙,面上最後一絲溫和褪去︰“你當真以為,為師不知你私自下界的緣由?”他目光如炬,似已洞穿她所有隱秘心思,“你與他,絕無可能!”
    “我沒有……”像是被戳中了最痛處,寒枝猛地仰起臉,頰邊泛起不正常的紅暈,倔強地爭辯,“我知道的……我知道不可能……”可那雙泛紅的眸子里,分明寫著不甘。
    “既知不可能,又為何執意留下?”
    “我就是想留在這里!”她幾乎是喊了出來,“如今的爹娘待我極好,兄長也疼我,我只想做個普普通通的人,過凡人的日子!”
    “放肆!”老道勃然變色,手中不知何時已多了一道瑩瑩光鞭,“竟敢說出如此悖逆之言!”
    寒枝見師父動怒,自知失言,慌忙伏低身子︰“弟子知錯!弟子不該妄言墮落凡塵……可是師父,求您了,我真的不能回去……就當這是弟子的一次提前歷練,不成嗎?”
    老道背過身去,沉默如山,周遭的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寒枝仍不死心,跪行兩步,哀哀懇求︰“師父,求您成全……”
    “你心念不純,貪戀凡塵,以此心境如何歷劫?只怕未等飛升,便要落得個神魂俱散的下場!”老道的聲音冷硬如鐵,“看來不讓你嘗些苦頭,你是不會醒悟了。”
    話音未落,他指尖光華流轉,輕輕一引。薛寒枝頓時覺得身子一輕,已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托起。四周原本散開的濃霧仿佛活了過來,翻涌著向她聚攏,將她層層包裹。
    “師父!不要!”寒枝驚慌失措,奮力拍打著那看似輕柔卻堅韌無比的霧壁,然而她的掙扎只是讓霧氣纏繞得更緊。
    老道並指如劍,再次凌空一點。那繚繞的煙氣仿佛有了靈性,化作無數閃爍的碎片,如潮水般涌入寒枝的眉心。那是她作為ど兒的記憶,作為薛寒枝的過往,一段段、一幕幕,開始在她腦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復回旋、踫撞。
    “你便在此處靜思己過,想清楚,究竟是要回頭,還是一意孤行。”老道的身影在霧外漸漸淡去,最終消失不見。
    臥房內,彌漫的濃香不知何時已悄然散去,那只懸空香碗穩穩落在桌案上,碗中三炷香早已燃盡,只余下一小撮灰白的香灰。
    老道凝視著床榻上依舊沉睡的少女,緩緩搖頭,低語中帶著幾分無可奈何︰“這般倔強性子,竟是一點未改……”
    這時,門外傳來急促的叩門聲︰“道長,小女情形如何?我們能進來了嗎?”
    老道起身開門,迎上薛兆夫婦布滿血絲的眼楮。尹柔一把抓住他的袖角,聲音發顫︰“道長,枝枝她……可能醒轉?”
    老道目光掃過他們,先是搖了搖頭,復又微微頷首。
    薛兆心緒紛亂,急道︰“道長這是何意?究竟能否醒來?”
    “時機未至。”老道的聲音縹緲,“五年,需等五年。五年後,貧道自會再來,屆時方見分曉。”
    “五年?為何要等五年!”薛兆難以接受,跨前一步攔住去路。
    老道卻不再多言,只輕輕撥開他的手,步履從容地向外走去。薛兆欲再追問,卻听他飄來一句︰“時辰到了,她自會甦醒。”
    自那日神秘老道離去後,薛兆幾乎尋遍了天下名醫,訪盡了奇人異士。起初,那些被重金請來的醫者術士尚且信心十足,可一旦為寒枝診視過後,無不面露難色,搖頭嘆息而去。
    薛兆不肯死心,湯藥無效,便試偏方,珍稀藥材如流水般送入府中,奈何榻上之人始終悄無聲息,容顏靜好,卻無半分醒轉的跡象。
    時光流逝,薛兆眼底的希望之火漸漸黯淡,終是不得不接受了那“五年”之約,將那份焦灼與期盼深深埋藏,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一日深夜,薛長義直挺挺地跪在父親書房門外,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父親,兒子要投軍。”
    薛兆打開門,看著眼前仿佛一夜之間褪去稚氣的兒子,沉聲道︰“你平日疏于騎射,武藝不精,軍中豈是兒戲之地?連累妹妹還不夠?莫要再連累了同袍。”
    薛長義脊背挺得筆直,目光堅定如鐵︰“只要父親允準,兒子定能刻苦習練!兒子向您保證,他日戰場之上,絕不拖累他人,必當奮勇爭先,護我河山!”他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與決絕,與往日那個嬉笑怒罵的少年判若兩人。
    薛兆借著廊下搖曳的燭光,仔細端詳著兒子。自寒枝昏睡後,這個兒子便似換了個人,不再頑劣,沉默得令人心疼。他知這是兒子在用他的方式贖罪,亦是一種成長。沉吟良久,薛兆終是嘆了口氣︰“罷了。你去尋你陸伯伯吧,我不親自教你。”
    薛長義眼中瞬間迸發出光彩,他知道,父親這是應允了。
    自此,薛府後院的演武場上,無論寒暑,總能看到薛長義刻苦操練的身影。他不再與昔日那些紈褲子弟往來,任憑旁人如何譏諷挑釁,只默默隱忍,將所有精力都投入到騎射武藝之中。不過短短時日,他的進步便令人刮目相看。
    薛寒枝沉睡後的第一個冬天,北境戰事起,陸家軍奉命出征,薛長義亦在其列。
    臨行前夜,他悄悄潛入妹妹房中。月光透過窗紗,柔和地灑在寒枝恬靜的睡顏上。他伸出手,極輕極緩地撫過她的眉眼,指尖傳來的微涼讓他鼻尖一酸。
    “妹妹,”他聲音哽咽,“哥哥不能再這般無用下去了。我要去掙一份功名,長大成人。你要快些好起來,等哥哥回來。”他俯下身,在妹妹冰涼的額頭上印下一個鄭重的吻,旋即轉身,大步踏入夜色之中。
    一年後,悠城叛亂,薛兆親自掛帥征討。最後一役,血流成河,他眼睜睜看著那個自己曾親手送往北境、又承諾帶其歸家的少年,四皇子蕭琰承,被一劍刺穿胸膛,倒在血泊之中。那句“帶你回家”的承諾,隨著少年渙散的瞳孔,永遠碎裂在了邊塞的風沙里。他甚至,未能奪回他的尸骨。
    這五年光陰,于薛家而言,亦是風雲變幻的開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