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漢斯•穆勒動了。
    他邁著有些僵硬的步子,慢慢走到機床前。車間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跟著他的腳步移動。
    漢斯•穆勒沒有說話,從工作台上拿起一個鋪著黑色天鵝絨的托盤,又戴上了一副全新的白色手套。整個過程,他做得極其緩慢,動作十分莊重。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塊鏡片從卡槽中取出,輕輕放在了托盤上。
    當漢斯•穆勒的指尖踫到鏡片邊緣的那一刻,他的身體,輕微地抖了一下。
    那觸感溫潤順滑,好得不像一塊玻璃。
    “送去檢測室。”
    漢斯的聲音沙啞,他沒有回頭,對著身後一個同樣處在震驚中的年輕學徒,下達了命令。
    那名學徒一下醒過神來,連忙上前,雙手顫抖地接過托盤,那樣子好像捧著什麼稀世珍寶。
    萊卡最高精度的檢測室,位于工廠最核心的區域。這里恆溫恆濕,一塵不染,里面擺放的,是整個德國都數得著的蔡司激光干涉儀。
    漢斯•穆勒親自帶著鏡片走了進去,厚重的隔音門在他身後“嘶”的一聲,緩緩合上,將內外隔絕開來。
    王磊,老K,以及那幾個年輕干事,全都圍在檢測室外的巨大防彈玻璃前。他們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屏住呼吸,緊張地盯著里面。
    “老K…你說…這能成嗎?”王磊的嗓子干得厲害,下意識地想摸煙,卻發現手抖得根本拿不住。
    老K沒有回答,他那雙總是眯著的眼楮,此刻也睜開了,目光穿透玻璃,一動不動地鎖定在漢斯•穆勒的背影上。
    只有陸揚,依舊平靜地站在人群的最後方。他靠著冰冷的牆壁,臉色蒼白,看起來沒什麼力氣。他已經做完了他能做的一切,剩下的結果如何,就要看儀器的了。
    檢測室內。
    漢斯•穆勒深吸一口氣,他將那塊鏡片,無比鄭重地放置在了激光干涉儀的檢測台上。
    他修長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飛快操作著,啟動了儀器。
    一束紅色的激光,從儀器的一端射出,穿過鏡片,在另一端的接收器上形成了一圈圈復雜的光學條紋。
    連接著干涉儀的電腦屏幕上,無數的數據開始瘋狂跳動,復雜的曲線圖譜不斷生成,又不斷變化。
    漢斯•穆勒那雙藏在厚厚鏡片後的眼楮,死死地盯著屏幕上那些跳動的數字。
    他的額頭上,不知何時已經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作為萊卡的光學宗師,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些條紋和數據的每一次跳動,都代表著鏡片表面微米級別的瑕疵。
    條紋越扭曲,數據越離散,代表著鏡片越失敗。
    屏幕上的那些干涉條紋,卻以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姿態,緩緩地趨于平直。
    那不是絕對的直線,但那種近乎完美的同心圓形態,是他只在教科書的理論模型上才見過的景象。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被無限拉長。
    外面的王磊等人,感覺自己的心髒都快要停了。
    終于,屏幕上所有跳動的數據,驟然定格。
    一行由最先進的德國科技,最終生成的結論,出現在屏幕的最下方。
    看到那個數字的瞬間,漢斯•穆勒站得筆直的身體,猛地一震。
    他那雙總是充滿了驕傲與挑剔的眼楮,驟然收縮成了針尖大小。
    不可能!
    這個念頭,在他的腦海中炸響。
    他死死地盯著屏幕,好像要把那行數字看穿。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楮。
    漢斯•穆勒伸出微微顫抖的手,幾乎是粗暴地清空了數據,將鏡片取下,用氣吹清理了一遍,又重新放上檢測台。
    第二次檢測!
    這一次,儀器的運行速度更快。
    紅色的激光再次亮起,屏幕上的數據再次刷新。
    沒有任何懸念。
    當數據最終定格時,屏幕上顯示的,是與剛才一模一樣,沒有任何變化的最終結論。
    漢斯•穆勒的目光,徹底凝固了。
    他看著屏幕上那行讓他說不出話的文字。
    &nm!
    千分之零點三毫米!
    他提出的那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要求的精度是千分之一毫米。
    而眼前這塊用一台五十年代的老古董,在一群他眼中的外行人用冰塊和風扇這種可笑的方式下制造出來的鏡片,其精度,比他要求的,高了整整三倍!
    這已經不是一個級別的較量。
    這是一種他完全無法理解的技術碾壓。
    他感覺喉嚨發緊,呼吸都變得困難。他下意識地想去端起工作台上那杯早已冷掉的咖啡,來緩解喉嚨的干澀。
    他的手伸了過去,握住了杯柄。
    然而,那雙曾經能以微米為單位打磨鏡片,無比穩定的手,此刻,卻在劇烈地顫抖。
    “砰!”
    一聲清脆的碎裂聲,在寂靜的檢測室里,顯得無比刺耳。
    白色的陶瓷咖啡杯從他手中滑落,在光潔的地板上摔得粉碎。褐色的液體,夾雜著破碎的瓷片,濺了他一褲腿。
    漢斯•穆勒卻一點感覺都沒有。
    他就那麼呆呆地站著,目光死死地鎖定在屏幕上那個數字,整個人都懵了。
    玻璃外的眾人,被這突如其來的響聲嚇了一跳。
    他們看到漢斯打碎了杯子,看到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所有人的表情都變了。
    “完了…”一個年輕干事臉色煞白,聲音都在發顫,“失敗了…”
    王磊的身體晃了一下,幾乎要癱倒在地。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失敗了的時候,檢測室那扇厚重的門,緩緩地打開了。
    漢斯•穆勒走了出來。
    他走路的姿勢有些奇怪,好像每一步都走得很費力。
    他沒有看任何人,徑直走到了陸揚的面前。
    車間里,所有圍觀的德國工匠,都下意識地為他讓開了一條路。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兩個人的身上。
    一個,是德國光學界活著的傳奇,萊卡百年驕傲的化身。
    一個,是來自東方的,名不見經傳的神秘年輕人。
    漢斯•穆勒抬起頭,看著陸揚。
    他的眼神里,已經沒了之前的鄙夷與輕蔑。那里面,是一種混雜著震驚、挫敗、茫然,還有敬畏的復雜神情。
    他的眼眶,不知何時已經紅了。
    這位固執了一輩子的德國老人,嘴唇動了許久,終于,用一種沙啞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說道︰
    “這手藝…”
    “…比我父親當年,還要厲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