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皺著眉,剛想發作,但看著王磊那雙因為焦急而布滿血絲的眼楮,那眼神里沒有半點調侃,只有一種豁出去的認真。
    漢斯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幾乎是下意識的,用他那刻板的語氣回答了一句。
    “大概,兩秒。”
    話音剛落,王磊像是得到了神諭!
    他猛地轉身,甚至來不及說句謝謝,用盡全身的力氣,朝著那台正在空轉的機床旁的年輕干事,發出一聲咆哮!
    “三百轉!媽的!調到每分鐘三百轉!”
    那個年輕干事已經嚇傻了,听到王磊這聲吼,幾乎是憑著肌肉記憶,顫抖地在控制面板上輸入了“300”這個數字,然後按下了確認鍵。
    車間里,老機床的嗡鳴聲突然變了。
    之前沉悶含混的聲音,一下子變得特別平穩順滑,帶著一種奇怪的節奏感。那嗡嗡聲,穩定得不像話。
    機床轉速的顯示屏上,一個鮮紅的數字,穩穩的定格。
    三百轉。
    這個數字清楚地顯示在屏幕上,讓車間里每一個德國人的眼楮都瞪大了。
    那台五十年代的老機器,現在發出的聲音平穩的帶著一種節奏,完全不像一台快報廢的機器該有的聲音。這種穩定感,打破了在場所有工匠幾十年的經驗認知。
    漢斯•穆勒僵在原地,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又抬頭看看那個穩定到不行的轉速數字,臉上的肌肉都跳了一下。
    一個靠著胡說八道喊出來的指令,竟然……剛好對上了這台老機器最合適的共振頻率。
    這到底是一群什麼人?
    王磊那一聲吼,好像用光了全身的力氣。他大口喘著氣,看著那台平穩運轉的機器,臉上的表情從著急變得有些茫然。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剛才干了什麼,就是在那一刻,老K給的資料和陸揚說的話在他腦子里撞到了一起,讓他憑著一股混不吝的狠勁,賭了一把。
    “陸工,轉速穩定在三百,震動已經降到最低。”耳機里,國內專家的聲音里帶著激動,“可以精拋了。”
    陸揚緊繃的神經,因為王磊這一下,總算松了口氣。他看了一眼累得不行的王磊,沒多說,只是對著話筒,用沙啞的聲音下達了新命令。
    “換磨料,三號氧化鈰溶液,濃度千分之三。”
    “Z軸往下走,每分鐘零點五微米。”
    “開始吧。”
    隨著他最後一聲令下,老機器的聲音又變了,變得更輕,更細,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輕輕地摩擦,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節奏。
    最關鍵,也是最花時間的精細拋光,開始了。
    之前的哄笑和嘲諷聲早就沒了。車間里的氣氛,從看熱鬧變成了詭異的安靜。
    那些原本抱著胳膊看笑話的德國老師傅,不知不覺地已經圍了上來。他們都不說話,只是伸長脖子,死死盯著那塊正在被拋光的鏡片。
    他們的眼神,也變了好幾次,從看不起,到驚訝,再到現在的凝重和不明白。
    “他那個控溫的辦法,太亂來了,但……為什麼這麼管用?”一個年輕的德國技師,忍不住小聲問他旁邊的師傅。
    那位老師傅沒回答,只是皺著眉頭。
    他當然看得出來,用冰塊和風扇來保持恆溫,在他們這些正規技師看來,簡直是瞎搞。可奇怪的是,對方通過那幾個小小的傳感器,和不知道從哪兒來的數據,把這種瞎搞的辦法,玩出了一種他們看不懂的水平。
    機床溫度只要有一點點變化,風扇的角度和冰塊的數量就會馬上調整,強行把溫度壓回去。
    這已經不只是技術問題了。他們想的是怎麼去適應熱量帶來的形變,可對方,從一開始就沒給熱量形變發生的機會。
    漢斯•穆勒一言不發地站在最前面。
    他的胳膊早就放了下來,那雙總是帶著挑剔的眼楮,現在一眨不眨地盯著陸揚的團隊。
    那幾個東方來的年輕人,在陸揚的指揮下,有條不紊地忙著。一個看數據,一個調風扇,一個換冰塊。他們之間幾乎不說話,全靠陸揚的命令和默契,組成了一個效率很高的團隊。
    他們額頭上都是汗,但眼神都很冷靜,動作也準,沒有一點多余的。
    那種專注的樣子,讓漢斯•穆勒覺得有點熟悉。
    那是在萊卡最好的時候,他和他的父輩們,在打磨最好的鏡頭時,才有的狀態。
    時間,在安靜中一點點過去。
    二十個小時過去了。
    國內已經是新的一天,韋茨拉爾的夜正深。
    車間里,除了機器細微的摩擦聲,就只剩下大家壓著嗓子的呼吸聲。
    所有人都站了一整天,沒人覺得累,也沒人想走。他們好像在等著一個奇跡發生。
    “最後十分鐘。”
    陸揚的聲音沙啞得快听不見了。他臉色發白,嘴唇干裂,身體因為站太久而微微晃動,但那雙眼楮,卻亮得嚇人。
    車間里的氣氛,一下子繃緊了。
    王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攥著拳頭,指甲陷進肉里都不知道。
    漢斯•穆勒的呼吸也慢了下來。他看著那塊在磨盤下慢慢轉動的鏡片,上面好像已經有了一層特別的光。
    “五,四,三,二,一。”
    當陸揚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念完倒計時的時候,那個負責操作的年輕干事,用一根有點發抖的手指,按下了紅色的停止按鈕。
    “嗡——”
    響了二十多個小時的聲音,一下子停了。
    整個世界,好像瞬間沒了聲音。
    死一樣的寂靜。
    那台老舊的機床,終于不響了。磨盤慢慢抬起來,露出了下面卡槽里,那塊透明的鏡片。
    車間頂上的燈光,照在鏡片上。
    奇怪的一幕出現了。
    那塊鏡片沒有像普通玻璃一樣反光。光線落在它的表面,變得很溫和,很柔軟,然後悄悄地穿了過去。
    它就那麼安靜地躺在那兒,要不是仔細看,甚至會覺得卡槽里什麼都沒有。
    它太透明了,透明得好像跟空氣融在了一起。
    那不是一塊玻璃。
    那是一件完美的,把光和時間都凝固住的寶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