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他進來。”
蒙恩收回望向風雪的目光,轉身坐回主位,臉上的所有情緒都已收斂,恢復了慣常的沉穩。
一名風塵僕僕、臉頰凍得通紅的傳令兵快步走進營帳,單膝跪地,雙手高高捧起一封蓋有火漆印的信箋,聲音因寒冷和激動而微微發顫。
“陛下!奉格洛莉婭殿下之命,呈上急信!”
蒙恩微微頷首,恩里克上前接過信件,恭敬地轉呈到國王手中。
蒙恩的目光落在那個獨特的火漆印記上,指尖輕輕摩挲了一下,隨即利落地拆開了信封。
帳內一時寂靜,只剩下信紙展開的細微聲響,以及帳外永不停歇的風雪呼嘯。
蒙恩的目光快速掃過羊皮信紙上格洛莉娟秀卻有力的字跡。
與恩里克簡潔的匯報不同,信中記載的十分詳盡。
不過片刻,這位國王便已將東方戰事的脈絡梳理清晰。
“深淵……”
蒙恩低聲自語,視線從信紙上移開,落在了自己左臂那依舊隱隱作痛、纏繞著不祥氣息的傷口上。
他嘴角勾起一抹混合著冷嘲與了然的笑意。
“呵,沒想到除了北方那些被蠱惑的獸人,竟還有人類心甘情願地信奉這種污穢的力量,安諾這家伙…可真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貨。”
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冰冷的決斷。
隨即抬起頭,目光掃過靜立待命的恩里克,命令清晰而有力。
“傳令下去,全軍整備,明日黎明開拔,返回王都。”
幾乎在同一時刻,遠在金谷王國腹地,宏偉而暗流洶涌的金穗城內,另一場風暴正在醞釀。
燭光搖曳,將議事廳內沉重的空氣映照得忽明忽暗。
幾位年長的貴族如同雕像般圍坐兩側,臉色在光影下顯得異常蒼白。
年近七十的盧修斯皇子手中緊緊攥著一份剛剛由心腹呈上的密報。
那張保養得宜、卻已爬上細密皺紋的臉上,血色正一點點褪去。
東部前線潰敗、安諾公爵生死不明、格洛莉婭與杜克聯軍正勢如破竹的消息,如同一道道驚雷,在他腦中炸響。
“廢物!安諾這個被欲望沖昏頭腦的廢物!”
盧修斯從牙縫里擠出低吼,將手中的密報揉成一團。
“竟然如此輕易就落入了格洛莉婭和杜克設下的圈套!”
但他的失態轉瞬即逝。
深吸一口氣,迅速恢復了慣有的冰冷神色,轉向一名侍立一旁的士兵,壓低聲音命令。
“立刻去塔里詢問那些書蟲,我吩咐他們的事情,究竟還要拖延到什麼時候?”
士兵躬身領命,快步退下。
大廳內重回死寂,只余下壁爐中木柴燃燒的輕微 啪聲。
盧修斯掃視著座上貴族們難以掩飾的驚惶,心中一片雪亮。
他們真正畏懼的根源,並非來自東部。
格洛莉婭和杜克的聯軍,不足為懼。
盡管為了支援安諾的東線,王都腹地調離了不少精銳,但留守金穗城及周邊區域的常備軍團與效忠皇室的超凡者,其數量與戰力依然佔據著絕對優勢。
那支由邊境守軍和教會殘兵拼湊起來的隊伍,根本無法撼動王國的心髒。
真正的威脅,始終來自于北方。
盧修斯比誰都清楚,他安插的釘子和散布的謠言,最多只能給那位如同雄獅般的父親制造一些微不足道的麻煩,延緩其南歸的腳步。
他精心布局,本是期望安諾的勢力能與北歸的蒙恩先行踫撞,兩虎相爭,他方能坐收其利。
為此,他付出了不小的代價,織就了一張自以為周密的網。
然而,隨著安諾的潰敗和東部領土的接連失守,這張網還未迎來真正的獵物,便已宣告破裂。
原本縝密的計劃,此刻已化為泡影。
一種冰冷的挫敗感和強烈的危機預感,悄然攥緊了他的心髒。
盧修斯冰冷的目光掃過在座的幾位貴族,聲音里听不出絲毫波瀾。
“那麼,面對眼下這個局面,諸位有什麼高見?”
幾位貴族互相交換著不安的眼神。
最終,資歷最老、頭發花白的一位伯爵遲疑地開口。
“殿下…或許,我們可以主動向國王陛下坦白一切,祈求他的寬恕,您畢竟是他最年長的子嗣,血脈相連…陛下想必不會過于嚴苛。”
這番話立刻引來其他幾人低聲附和,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盧修斯靜默地注視著眼前這群人,心中涌起一陣尖銳的冷笑。
他再清楚不過。
對這些貴族,國王或許會為了維持局面穩定而網開一面,最多削去爵位、加以幽禁,總歸能留下性命。
眼前的附和聲如此懇切,無非是因為他們早已想好了退路,隨時可以轉身將自己撇得干干淨淨。
這些牆頭草,何曾有過半分真正的忠誠?
但對他,對真正主導一切的王長子,蒙恩絕不會手軟。
盧修斯深知,在他那位高高在上的父親眼中,王國的穩定與律法的威嚴永遠高于一切。
任何危害國家的行為,無論出自誰手,都絕不會被姑息。
在鐵腕統治的基石面前,親情顯得如此蒼白。
他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許多年前。
那個曾被宮廷上下譽為“軍事天才”的弟弟阿德里安。
僅僅因為一次未遂的謀反,即便阿德里安已在追捕中喪命,遺體被運回王都後,仍被拖至廣場,遭受了公開的、象征性的鞭刑,以儆效尤。
盧修斯至今仍清晰記得那具冰冷身軀上留下的恥辱痕跡,一股寒意沿著脊背悄然爬升。
如果……
如果蒙恩其他的子嗣都已不在人世,或許,僅僅是或許,國王會看在唯一繼承人的份上饒他一命。
可偏偏還有一個例外活著。
一個他從未放在眼里的存在,此刻正攜著勝利之勢,逼近王都。
“格洛莉婭……”
盧修斯幾乎是咬著牙念出這個名字,語氣中壓抑不住深深的怨毒。
他從未想過,這個年紀極輕、在朝堂上幾乎毫無存在感的妹妹,有一天竟會成為懸在他頭頂最致命的那把劍。
正當盧修斯沉浸在不甘與怨毒的思緒中時,一名傳令兵匆忙入內,單膝跪地匯報。
“殿下!城外出現一支小隊,為首者自稱是安諾公爵,要求入城!”
盧修斯雙眼微眯,閃過一絲精光。
他並未立刻相信,而是沉聲命令。
“仔細確認身份,查明隨行人數和狀態。”
片刻後,士兵回報,確認來者確是安諾公爵本人,僅帶有少量扈從。
盧修斯沉吟一瞬,揮了揮手。
“打開城門,放他進來,讓他直接來見我。”
議事廳內的等待變得有些漫長,直到一位年邁的貴族忍不住打了個哈欠,門外才終于傳來不緊不慢的腳步聲。
盧修斯抬眼望去。
一道人影自門廊的陰影中緩緩走來。
輪廓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模糊,但依稀能辨認出屬于安諾的高大身形。
然而,當來人完全踏入議事廳,明亮的燭火清晰地照亮他的面容時,盧修斯不由得從喉嚨里發出一聲疑惑的低哼。
眼前的安諾,與他預想中戰敗逃亡、狼狽不堪的模樣截然不同。
他身上的服飾整潔如新,甚至看不到多少旅途的風塵。
臉色非但沒有憔悴,反而透著一股異樣的紅潤,眼神銳利,精神看起來甚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充沛。
更讓盧修斯感到一絲莫名不安的是,他總覺得眼前的安諾與往常有些說不出的差異。
那張慣常布滿威嚴、不苟言笑的面容上,此刻竟隱隱浮動著一抹……
難以捉摸的戲謔神情。
嘴角勾勒出的弧度帶著一種玩味的意味,仿佛在欣賞著廳內眾人臉上未散的驚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