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睜開眼時,他提筆開始寫字。
他的動作很快,一氣呵成。
沙沙的寫字聲,在小小的號舍里響了起來。
齊文昊的心,難得的平靜下來。
他忘了漕運幫,忘了丞相,忘了一切的陰謀。
這個時候,他的世界里,只有筆下的聖賢文章。
不到一個時辰。
齊文昊就寫完了。
整張卷面,字跡整齊,一個字都沒錯。
他吹干墨跡,把卷子放到了一邊。
時間還早。
他揉了揉有些酸的手腕,靠在冰冷的牆上,開始觀察四周。
號舍之間有隔板,但他能通過門口,看到對面和斜對面的幾個考生。
他們大部分人都在埋頭寫字,表情很緊張。
就在這時。
齊文昊的動作停了一下。
他的目光,落在了斜對面一個考生的身上。
那是個看起來很年輕的書生,正抓著頭發,好像是遇到了難題。
他緊張的朝過道里看了一眼,發現監考官離得還遠。
然後,他做了一個很小的動作。
他把左手縮回袖子里,右手還握著筆,假裝在思考。
齊文昊的呼吸停頓了一下。
他看到,那個考生的左手袖口里,一張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紙條,被他的指尖悄悄的展開了。
是小抄!
齊文昊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早就猜到會有人作弊,但親眼看到,還是讓他感到一陣憤怒。
就在這時。
一陣腳步聲,從過道傳了過來。
一個監考官,正背著手,慢悠悠的巡視過來。
那個作弊的考生也听到了,他手腕一動,那張小紙條瞬間就消失在了袖子里,動作非常熟練。
監考官的腳步,停在了那個號舍的門口。
齊文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以為,監考官會把那個人揪出來。
然而。
監考官只是往里掃了一眼,就像在看一件普通的東西。
他的目光在那考生的臉上停了不到半秒,就面無表情的移開了。
他好像什麼都沒看見。
他甚至沒有多停一秒,就邁開步子,直接走了過去。
齊文昊整個人都僵住了。
不是沒發現。
是根本就沒打算管!
一陣寒意從他心里升起。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越過一排排號舍,望向了考場中央那座高高的巡視台。
按規矩,副主考官會在那里,監視整個考場。
禮部侍郎,張敬之。
那個丞相最得意的門生。
此刻,張敬之正端著一杯熱茶,悠閑的坐在太師椅上。
他的臉上,掛著一絲淡淡的微笑,似乎對考場里這緊張的氣氛很滿意。
齊文昊的目光,死死的盯著他。
他看到,就在巡視台不遠處的另一個號舍里,一個考生正借著整理衣服的動作,飛快的看了一眼藏在衣帶里的紙條。
而張敬之的目光,正好就落向那個方向。
但他只是輕輕喝了一口茶。
好像看到的是再正常不過的景象。
齊文昊又看向另一個方向。
一個考生在假裝咳嗽,用袖子捂著嘴,嘴里念念有詞,分明是在背著什麼。
張敬之依舊在品茶。
齊文昊的心,一點一點的沉了下去。
他明白了。
徹底明白了。
這不是一兩個人在作弊。
也不是幾個監考官的失職。
這是從上到下,串通好了的一場集體舞弊!
他們甚至都懶得掩飾!
因為他們知道,在這里,他們就是規矩!
西山荒林的截殺,裕豐錢莊的假銀票,是為了清除掉那些沒背景的對手。
而這場會試,就是為了幫他們自己人高中!
十年寒窗。
公平競爭。
為國求賢。
在這一刻,都成了毫無意義的空話。
齊文昊看著自己桌上那張墨跡淋灕,完美無缺的卷子。
他忽然覺得,那上面的每一個字,都在無情的嘲諷著自己。
他放在桌下的手,因為太過用力,指節已經捏得發白。
他沒有再去看那些令人作嘔的嘴臉,大腦飛速運轉起來。
斜對面,甲字七號,袖中小抄。
右前方,甲字十五號,筆桿夾帶。
過道另一側,丙字二十一號,與監考官有眼神交換。
一個又一個的座位編號,連同作弊者的相貌特征和作弊手法,都清晰的烙印在了齊文昊的腦海里。
過目不忘的天賦,在此刻派上了用場。
他發現,這些作弊考生的位置分布很有講究,大多處于兩排號舍的交界處,或是靠近茅廁的偏僻角落,都是巡視監考官容易忽略的視覺死角。
而且,他們彼此之間並非毫無關聯。
甲字七號的考生在展開小抄前,會先看一眼丙字二十一號的方向。而丙字二十一號的考生,則會在監考官走近時,發出一聲極輕的咳嗽。
這是一個由作弊者、監考官,乃至更高層人員共同編織起來的舞弊團伙。
齊文昊的心,冷了下來。
就在這時,一陣沉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這腳步聲帶著一股威壓,讓考場里原本細碎的寫字聲都為之一滯。所有考生都下意識的挺直了腰桿。
是副主考官,禮部侍郎,張敬之。
他親自來巡場了。
齊文昊抬起頭,目光平靜的看向過道。
張敬之背著手,在一排排號舍前緩緩走過。他穿著一身緋紅色的官袍,面容清瘦,眼神陰鷙,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
他的目光所到之處,考生們都嚇得不敢出聲,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那個作弊的甲字七號考生,更是嚇得臉色慘白,恨不得把頭埋進桌子里。
然而,張敬之的腳步在路過甲字七號時,沒有絲毫停留,甚至沒有往里面多看一眼。
他的腳步一步一步,最終停在了齊文昊的號舍門口。
周圍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齊文昊能感覺到,左右兩邊的考生連筆都停下了,整個人的身體都僵住了。
一道陰影籠罩在他的書桌上。
張敬之就站在那里,一言不發。他那雙陰鷙的眼楮,死死盯在了齊文昊那張已經寫完的卷子上。
那目光里滿是惡意,似乎在尋找卷子上的任何一個瑕疵。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拉長。
一秒,兩秒,十秒。
張敬之的眉頭,不易察覺的微微皺了一下。
他看到了一張完美到無可挑剔的卷子。
字跡,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字帖上拓印下來的一般,筆畫遒勁,結構勻稱,大小如一。是標準的館閣體,卻又帶著一絲靈動,毫無死板之氣。單憑這一手字,就足以讓任何考官眼前一亮。
內容,他默寫的《大學》和《中庸》篇章,從頭到尾,一字不差,一字不錯。甚至連標點,都點得恰到好處,毫無瑕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