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里的燭火,輕輕跳動了一下。
甦雲看著沈策,沒有立刻說話。
一份名單。
上面沒有朝堂大員,沒有後宮嬪妃,只有一群最不起眼,最容易被人忽略的小人物。
火頭工,能決定菜肴的口味,也能在飯菜里加點別的東西。
花圃雜役,能培育最美的花,也能在花粉里混入無色無味的毒。
守著冷宮的老太監,更是能看到、听到許多不該被外人知道的秘密。
這張網,織得比他想象的更深,更密。
“蓮花教的根,果然是爛在泥里的。”甦雲輕聲說道。他將那份記錄著會面的卷宗,和這份名單,並排放在桌上。
“大人,我們現在就動手嗎?”沈策問道,“只要按著名單抓人,順藤摸瓜,一定能挖出更多東西。”
“不。”甦雲搖了搖頭。
“現在動手,只會打草驚蛇。”他指著那份名單,“這些人,只是網上的一個個節點。我們抓了他們,背後的人立刻就會知道我們已經掌握了他們的網絡,他們會立刻切斷所有的聯系,躲進更深的黑暗里。”
“那我們該怎麼做?”沈策有些不解。
“這張網,暫時不能動。”甦雲的目光落在錦繡閣掌櫃陳福的名字上,“但我們可以讓織網的人,自己把網收緊。”
他看著沈策,緩緩說道︰“我要讓陳福,徹底走投無路。”
沈策瞬間明白了甦雲的意思。
“屬下明白。天亮之後,戶部會查封錦繡閣的所有庫房,凍結他們所有的銀錢往來。”
“做得徹底一點。”甦雲補充道,“我要讓陳家的每一個人都知道,錦繡閣完了,陳福也完了。誰沾上他,誰就倒霉。”
沈策躬身領命,身影再次消失在黑暗中。
天亮之後,新一輪的風暴,以比之前更猛烈的方式,席卷了京城。
戶部的官差,在徐耀祖的帶領下,直接用封條封了錦繡閣的大門。所有庫房里的綢緞布匹,全部貼上了官府的封條,賬房里的一箱箱銀子,也全部被清點造冊,暫時收歸戶部。
消息傳出,整個京城商界一片嘩然。
所有人都看明白了,甦首輔這次是動了真格的,他不是要查稅,他是要活活掐死錦繡閣。
陳家徹底亂了。
族里的長輩們,連夜召開了會議。他們咒罵著陳福的無能,也恐懼著甦雲的狠辣。最終,他們做出了一個決定——棄車保帥。
陳家對外宣布,陳福私自行事,中飽私囊,其所有行為,與陳家無關。他們甚至派人去官府,主動揭發陳福的種種“罪行”,試圖與他劃清界限。
一時間,陳福成了喪家之犬。
他被家族拋棄,被官府通緝,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甦雲,卻像是完全忘了這件事。
他依舊每天按時上朝,下衙,然後去長樂宮。
長樂宮里,依舊是濃得化不開的藥味。
甦雲坐在床邊,看著依舊昏迷不醒的李沐雪。
今天,他帶來了一樣東西。
不是什麼名貴藥材,也不是什麼珍奇古玩,只是一朵從路邊花圃里,隨手摘下的,不知名的小黃花。
花很普通,甚至有些蔫了。
甦雲將那朵小黃花,輕輕放在李沐雪的枕邊。
“今天天氣不錯。”他自顧自地說著,聲音不高不低,“戶部的賬查得差不多了,抓了幾個貪官,抄了不少銀子。我讓徐耀祖拿出一部分,給城外的‘以工代賑’衙門送去了,這個冬天,那些民夫應該能過得好一點。”
“宮里修井的事,也停了。抓了個探子,但沒什麼用,是個死士。”
“不過,也算敲山震虎了。最近,應該會消停一陣子。”
他就像在和一個老朋友聊天,說的都是些瑣碎的,無關緊要的日常。
李沐雪依舊安靜地躺著,沒有任何反應。
甦雲也不在意,他說完,就靜靜地坐著。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發現,李沐雪那一直緊閉的眼睫,似乎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極其細微,若非他一直盯著,根本無法察覺。
然後,她的頭,極其緩慢地,朝著枕邊那朵小黃花的方向,偏了那麼一絲絲。
甦雲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他沒有動,甚至屏住了呼吸。
他看到李沐雪的鼻翼,輕輕翕動,仿佛在嗅那朵小黃花的味道。
雖然她依舊沒有醒來,但這微小的變化,卻像一道光,照進了甦雲那片冰冷深沉的心湖里。
她有反應了。
她的神智,正在一點一點地,從那片無邊的黑暗中,掙扎著回來。
甦雲的眼神,瞬間變得無比柔和。
他伸出手,想去踫踫她的臉頰,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他怕驚擾了她這來之不易的片刻安寧。
就在這時。
“先生!”
徐耀祖的聲音,帶著一絲驚慌,從殿外傳來。
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臉上滿是焦急和困惑。
“先生,出事了!”
甦雲的眉頭皺了起來,他站起身,走到殿外,壓低了聲音︰“什麼事,如此慌張?”
“陳福……陳福跑了!”徐耀祖喘著粗氣說道。
“跑了?”甦雲的眼神一凝。
“是!”徐耀祖點頭,“我們的人今天去他藏身的院子抓人,發現已經人去樓空。他應該是昨天夜里跑的。”
“一個被家族拋棄,被官府通緝的人,他能跑到哪里去?”甦雲的聲音很冷。
“這……這就是奇怪的地方!”徐耀祖從懷里掏出一張紙條,遞給甦雲,“這是我們的人,在他房間的桌子底下發現的。上面有燒過的痕跡,只剩下了一半。”
甦雲接過紙條。
那是一張很普通的信紙,上面用暗語寫著一些東西,大部分都已經被燒毀,無法辨認。
但在紙條的末尾,有一個名字,清晰可見。
不是司禮監的王公公。
也不是皇後宮里的什麼人。
而是一個甦雲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名字。
當朝太傅,王允。
那個在朝堂上,一直以中立的儒臣形象示人,甚至在燕王謀逆案中,還幫過他一把的老臣。
陳福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聯系的最後一個人,竟然是他?
甦雲看著那個名字,陷入了沉思。
這盤棋,似乎比他想象的,還要復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