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吃了美食心情有所好轉,還是鐘友為有問必答的老好人屬性發作,總之,听到鐘山的問題,鐘友為還是咽下口中的卷餅,講解起來。
    原來,自從人道洪流結束,一切開始恢復正常之後,機關單位干部職工的改革也提上日程。
    與後來普遍實行公務員制度不同,現如今實行的是分配工作,沒有統一考試的說法。
    像人藝這樣的話劇團,都是自己組織考試,從社會上招錄。
    但如鐘友為這些機關單位的職工干部,則都來自于分配,職位調整那都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現如今,我們局成了市里的試驗田,開始研究干部的組織方法。
    “這次技能比武呢,一方面是考察本科室、本局的專業工作能力;另一方面是寫報告,談自己對單位的認識、想法,總結自身能力、問題,提供參考。”
    鐘山聞言,心中有些不祥的預感。
    “那你這報告怎麼總結的?”
    “當然是實事求是啊!”
    鐘友為一攤手,“我們革命干部剖析自己就是要徹底,我這個人,缺點和優點都很明顯,我自然是一一羅列了。”
    鐘山拍拍腦袋,繼續問道,“那你對單位的認識呢?”
    “這方面我談得很多!”
    鐘友為來了興致,把自己參加工作多年以來的大事一一歷數,又把對于教育系統的看法從頭到尾說了個遍,倒也算條理清晰,目標明確。
    但是在鐘山看來,卻完全不及格。
    “你這整篇報告,就沒有夸一夸現行領導層,總結一下馬局長在單位這些年做的貢獻?”
    “啊?”
    鐘友為愣住了,“這、寫這個干嘛?”
    鐘山看著完全不懂官場學問的父親,干脆反問起來。
    “我問你,你們局里,無論實驗怎麼搞,最後誰批準你們調動?”
    鐘友為聞言脫口而出,“組織上啊!”
    “對呀!”
    鐘山分析道,“組織上得到了你們的專業技能比武情況,但是真要考慮調動職位,肯定還是首先要參考局里關鍵人物的意見。”
    他看看鐘友為,“你說這個關鍵人物,是誰呢?”
    鐘友為這次反應快多了,“你說馬局長?”
    “回答正確!”
    鐘山點頭,“所以說到底,最能影響你們職位調動的,就是你們的上級領導,而且是一號領導,也就是馬局長。”
    “結果你通篇報告大談特談單位建設,就是不談馬局長在位以來的貢獻,不說他的成績,那你覺得馬局長會怎麼想?”
    鐘友為呆呆的重復,“怎麼想?”
    這下連王蘊如也看不下去了,“怎麼想,不是以為你故意把他的功勞模糊掉,就是以為你鐘友為在暗諷他無能!”
    鐘山總結道,“這樣一來,到時候組織上找到馬局長問你,你猜馬局長怎麼說?”
    “怎麼說?”
    “照實了說唄!”
    鐘山一攤手,“到時候你自己分析的缺點、問題,就真成了問題了!”
    “啊?”
    鐘友為整個人摔在沙發里,如夢初醒。
    過了片刻,他又滿面糾結,“可是,讓我去拍馬局長的馬屁,這、這也太違心了……”
    “誰讓你拍馬屁了?”
    鐘山反駁道,“馬局長來到你們單位,難道一件實事沒做?難道一件好事沒有?”
    鐘山可不相信首都的單位里,有領導真的無能。
    “當然有啊,不過那都是大家一起完成的,我就直接寫在單位分析那一塊了。”
    鐘山伸手討要,“給我看看。”
    鐘友為趕忙站起來去找,不多時遞過一份草稿。
    鐘山翻過來一看,指著一個地方說道,“你難道不能講一下這個工作的決策過程?”
    “你是說……”
    “把你們遇到問題,馬局長領導大家解決問題的過程寫出來,再略略說幾句,在馬局長的領導之下如何如何,難道也算是拍馬屁嗎?”
    鐘友為頓時醒悟了。
    這樣一來,事情的發展有了過程,功勞就有了主次,領導的影響力自然而然就凸顯出來了。
    他懊喪地把稿子摔在茶幾上。
    “哎,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鐘山卻搖搖頭,“不,一點都不晚!”
    “怎麼不晚,比武都結束了呀!”
    鐘山看鐘友為有些自暴自棄,勸說道,“比武結束又不是生命結束,我要是你,今天晚上就連夜改出一份稿子來,明天交給馬局長。”
    “這……”
    鐘友為明白了鐘山的用意。
    無論如何,馬局長還在那里,重寫了材料遞過去,也是一種表明自己態度的方式。
    換句話說,就是認錯、求饒、站好隊。
    可事到臨頭,他那點兒知識分子的酸腐勁兒又上來了。
    “要是這麼干,別人可怎麼看……”
    “得了吧!”鐘山直接打斷他的話,“別人?別人現在都是看你的笑話、佔你的便宜,你怎麼做,難道還會比現在更差?”
    這句話如同一顆子彈,直中靶心。
    鐘友為張張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直接被鐘山連拉帶拽地按坐在里屋書桌前。
    “來!咱倆熬個大夜!”
    “啊?什麼大爺?”
    就這樣,倆人一直寫到了第二天清晨。
    天空的黑暗漸漸褪色,昏黃的路燈還沒熄滅,正是一天之中的藍調時刻。
    鐘友為整理著最後謄抄完畢的稿紙,已經是滿眼血絲。
    鐘山接過來細細讀過一遍,這才放下心來。
    看著臉上還掛著猶豫不決的鐘友為,鐘山干脆撂下一句狠話。
    “王寶釧等了十八年,好歹等到了西涼王薛平貴。朱倩雲也等了你十八年,死也沒再見你。你呢,你倒是當一次薛平貴也行啊!”
    這話說完,鐘友為的眼神終于清澈了。
    收好稿子,他推門出來,迎面就是王蘊如炯炯的眼神。
    “這一晚上不好過吧?快來吃飯。”
    “好好好……”
    鐘友為邁步過去,捧起溫熱的粥碗,只覺得昨天晚上被鐘山劈頭蓋臉逼著修改稿子的經歷恍如隔世。
    兒子訓老子,你說這叫什麼事兒?
    可是此時看到王蘊如欲言又止的表情,再想想剛才鐘山撂下的狠話,他還是果斷放下了內心的那點糾結。
    事到如今,總不能再讓兒子瞧不起了。
    ……
    送走了親爹,鐘山只覺得一夜未睡的困意再也遭不住了。
    左右今天也沒什麼大事,他光速躺平,悶頭睡了一覺,等到再睜眼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
    打著哈欠起來,鐘山看著外面刺目的陽光,只覺得恍如隔世。
    家里中午沒人,他洗了把臉,蹬上車子直奔首都劇場。
    在食堂胡亂吃了點飯菜,鐘山扭頭鑽進了排練廳。
    按照夏春的計劃,今天劇組就應該開始正式排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