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體驗生活的時間足夠長,或許是這期間大家都默默內卷,等到一組組演員站在排練廳中央的時候,大家的台詞都已經背得相當熟練。
    《天下第一樓》作為一個時長兩個半小時的話劇,情節豐富、走位復雜。
    由于鐘山的主張,這部戲里用的基本都是青壯年演員,很多人頗有一些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頭,排練廳里都透著一股熱氣騰騰。
    夏春在現場調度調整著演員的走位,三月的天竟然忙得頭上冒汗。
    鐘山一來就閑不住,被飾演大少爺的修宗地、二少爺的李廣復圍住,討論起人物性格來。
    接過倆人寫的人物分析,鐘山分析修改了一遍,剛把倆人打發走,呂衷又湊了過來。
    要說這一位,如今雖然演了不少角色,乃至《法源寺》里的慈禧,但還是聲名不顯。
    1980年的呂衷全然沒有前世在《神探狄仁杰》里演武則天的霸氣和收放自如,更沒有《走向共和》里慈禧咬牙說出那句“我要洋人死!”的狠辣。
    其實她在八十年代台詞已經非常強,甚至還做過87版《紅樓夢》賈母的配音。
    不過現在嘛,呂衷迎著鐘山,笑容里帶著幾分糾結焦慮。
    “鐘編劇,我有個問題一直想不明白。”
    “說說看?”
    呂衷拿起劇本,指著最後一幕。
    “按照人物來說,玉雛是個胭脂巷出來的妓女。
    “這些人到外面多半也都是傍著那些達官貴人、富戶,去做個妾室、偏房……
    “為什麼玉雛偏偏對盧孟實這麼個人物如此付出,哪怕最後盧孟實已經離開了,還願意幫他過來做善後工作?”
    鐘山靜靜看著呂衷,“很簡單,因為尊重。”
    “尊重?”
    呂衷有些意外。
    “對,盧孟實在老家有田有地有老婆,玉雛當然是知道的,從這個角度上,盧孟實給不了她什麼承諾,自然是不如那些富戶老爺。”
    “但是盧孟實給了玉雛一個別人沒給過的東西,那就是不靠身體、憑本事吃飯的機會。”
    “一個舊社會的妓女,從良了也洗脫不掉身上的污穢,別人看她的眼光永遠都是帶著色欲的審視,沒有人會認為玉雛能靠技能而不是身體謀生。”
    “但是盧孟實不同,他固然是玉雛的恩主,可他同樣會告訴玉雛,‘我看中的是你那手堂子菜的本事’。
    “所以玉雛在福聚德,無論與任何人談話對峙,永遠有著一股證明自己的沖勁兒和自傲,這其實是她對自己尊嚴的維護。”
    鐘山看著呂衷。
    “五子行的盧孟實不比玉雛高貴太多,他們如此努力奮斗,都想在那個畸形的社會里尋找到一份尊重……
    “而人的這份尊重,到底是自己給的。
    “只有先做了讓別人看得起的事情,才能有獲得尊重的機會。
    “玉雛珍惜這個機會,更不願意讓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一點尊嚴掉到地上。”
    “所以第三幕里,哪怕盧孟實給了玉雛一巴掌,她依舊毫無怨言,哪怕盧孟實走了,她也要過來幫盧孟實完成最後的心願,因為盧孟實跟她不僅僅是金錢或者肉體關系這麼簡單——他們某種意義上是戰友。”
    “戰友……”
    呂衷喃喃念叨著這兩個字,眼中的困惑漸漸消散。
    她沖著鐘山燦爛地笑了笑,“謝謝您!我有點兒明白了。”
    解答完了呂衷的問題,鐘山坐下喝了口水,忽然看到不遠處的李廣復站在排練廳門口沖自己招手。
    他走過去,“怎麼了?”
    “一個女同志來找你——打扮得跟個帥小伙似的,要不是她張嘴說話,我都認不出來。”
    李廣復眼里有幾分八卦,他笑得意有所指,“女朋友?”
    “哪兒啊,普通朋友!”
    鐘山擺擺手,推門出了排練廳。
    站在樓道里,肩膀上搭著亮眼的白色西裝,穿著白襯衫和白色背帶褲的,不是蕭楚楠還能是誰?
    鐘山走過去,打趣道,“這麼白,你掉面缸里了?”
    “少來!”蕭楚楠橫他一眼,“我這一身打扮,阮芳賦都夸我好看!”
    鐘山疑惑,“阮芳賦是誰?”
    “我的主治大夫啊!”
    蕭楚楠說得理所當然,看鐘山不認識,又補充了一句,“那老兄是燕京醫學院的副教授,專門研究這個……咳,性學!”
    “ !”鐘山另眼相看,“那你在他那兒肯定是個好寶貝。”
    “滾蛋!”
    蕭楚楠听出鐘山的揶揄,怒斥一句,伸手從西裝兜里掏出一疊折得發皺的稿紙。
    她挑挑眉毛。
    “哥們兒的最新大作,你審審,看看我有沒有當大作家的潛力?”
    鐘山好笑地接過來,飛速掃了幾頁,然後抬頭看著蕭楚楠略顯緊張的面容。
    “你憋了這麼久,就憋了這麼個玩意兒?”
    “怎麼說?”
    “像個悶屁。”
    悶屁嘛,就是一點都不響亮,還偏偏臭不可聞。
    蕭楚楠的小說寫的是西南戰事相關的故事。
    故事情節跟華北平原一樣平坦,大約就是某部隊開拔到了前線,連隊里從普通戰士到機槍手、指導員、連長面對敵人的猛攻接連犧牲,直到最後一人,才保住了陣地的故事。
    只不過戰斗、犧牲的過程被她寫的平淡如水,好像小學三年級的日記。
    “你這故事,首先就不符合實際情況,老山怎麼打的?炮彈!其次,你好歹也是部隊出身,戰斗單位的組織形式是這樣的嗎?送死什麼時候還能按照軍餃大小排列?讀者豈不是不用看就知道結果?”
    鐘山指著其中的情節一頓輸出,蕭楚楠一開始還咬牙听著,到後來直接戴上了痛苦面具。
    “停停停!”
    她打出一個暫停的手勢,搖搖頭深吸一口氣,努力在臉上堆出笑容
    “哥,你是我親哥!快幫我改改!”
    “改?”
    鐘山大驚失色,“你從我哪句話里听出來這小說還有改的價值?”
    “那你的意思是——”
    “——廢紙一張!重寫!”
    “別啊……”
    蕭楚楠伸手拽住鐘山,哭訴起來。
    “我從去年開始潛心寫作,好幾個月,過年的時候牛我都吹出去了!
    “這要是真搞砸了,就我們大院里那些家伙,不得跟我笑話他們似的那麼笑話我呀……我受不了……”
    鐘山冷笑著看她在這里要死要活。
    “這怨誰,難道不是你自找的?”
    “我……”
    蕭楚楠一下噎住了,收起假哭的表演,她直奔主題,“怎麼才肯幫我?”
    鐘山想了想。
    “首先,小說寫出來,你只是第二作者。”
    蕭楚楠點頭,“行!”
    “第二,稿費歸我。”
    蕭楚楠咬咬牙,“沒問題!”
    “第三——”
    這下蕭楚楠忍不住了,“還有?”
    “這個條件對你來說很簡單……”
    鐘山搓搓手指,“幫我搞一張電視機票。”
    “嗨!”
    蕭楚楠頓時放松下來,不屑一顧道,“小意思,明兒個拿下!”
    倆人“談判結束”,看著蕭楚楠迫不及待地眼神,鐘山微微一笑,“走吧,找個沒人的屋。”
    蕭楚楠警惕起來,“干什麼?”
    “寫小說啊,不然呢?這會兒想起你是女的了?”
    鐘山吐槽完畢,背起手來,“今天我就要讓你知道,故事到底是怎麼寫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