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不怪演員們找不到鐘山。
    這段體驗生活的時間,鐘山原本就沒計劃參與,主要是他還有別的事在忙。
    就比如此刻,他正蹬著自行車停在朝內166門口,打望著這座五層灰色的大樓。
    在這個屬于文學的時代,作為人文社的駐地,朝內166號是很多文學愛好者心中唯二的聖地之一。
    另外一個聖地,自然是巨鹿路675號,《收獲》的編輯部所在。
    只不過時至今日,與《收獲》分庭抗禮的《人民文學》馬上就要離開人文社,重新劃歸文協下屬的作家出版社,辦公地點也不再設在人文社內。
    人民文學出版社沒有《人民文學》,這大約是“麥當勞道沒有麥當勞餐廳”一樣級別的黑色幽默。
    這自然也是人文社另起爐灶,下決心搞起了《當代》的原因之一。
    當然了,最直接的原因還是全社會的閱讀熱潮。
    從去年開始,壓抑多年的文學開始迎來爆發期。
    “傷痕文學”、“反思文學”不斷出現震撼人心的作品。
    民眾經歷了十年文藝饑渴,仿佛一塊沙漠里的海綿,但凡有點水源都要吸收掉。
    所以如今幾乎所有的文學出版物都供不應求,印刷量動輒以幾十萬計。
    這種局面之下,人文社不想做文學雜志才有鬼了。
    所以在1980年這個時間點,哪怕《當代》還處于草創階段,背靠著人文社這座大山,背靠著社內積累多年的作家資源和出版渠道,依舊可以迅速打開局面。
    在樓門口停好自行車,鐘山邁步走進大樓里,穿過前樓,來到後面紅磚樓的二樓,他讀著門牌開始尋找,一直看到“散文組”的字樣,知道這里就是《當代》的大本營了。
    按照之前跟何其志的約定,他今天是來拿稿費單的。
    敲門進去,狹小的辦公室里只有一人埋首于書山卷海之中,正是何其志。
    他聞言抬起頭來,一看是鐘山,立刻激動地站了起來。
    “嗨呀!鐘編劇!來來來,這邊坐!”
    他拉過一把彈簧椅放到自己書桌旁邊,按著鐘山坐下,就要去倒茶。
    鐘山打量著這間斗室。
    這間小屋中間拼著四張辦公桌,沿著內牆一圈,堆滿了高高低低的樣刊、紙張、文稿,除此之外,簡陋得一無所有。
    鐘山捧著何其志推到手邊的茶缸,打趣道,“你們當代還搞‘文字獄’啊。”
    “啊?”
    此言一出,何其志懵了。
    鐘山指著四周,“文字圍成的監獄,不就是文字獄嘛!”
    這話說出來,逗得何其志哈哈大笑,只是笑容中頗有幾分心酸。
    他指著門口的牌子,介紹道。
    “我們雜志櫥窗,現在是全社辦一起《當代》,出版社小說組、詩歌組、古文組幫我們組稿,還有專門負責編審的通知,最後再由發行部幫我們去組織印刷、發行……
    “至于我們四個人,原來主要是散文組的,現在來兼任組稿、審稿工作。”
    鐘山點點頭,勞務外包嘛,他懂!
    何其志說罷,彎腰從一旁取出兩本1980年第一期的《當代》。
    “呶,之前沒給你樣刊,補償一份兒。”
    鐘山接過來翻看了一下,發現自己的小說《神鞭》和話劇《法源寺》都發行在上面。
    何其志似乎知道鐘山要問什麼,一邊從抽屜里翻出稿費單,一邊補充道,“《夕照街》在下一期上。”
    鐘山點點頭,“發行量如何?”
    “成果喜人啊!”
    何其志聞言,兩根粗粗的手指豎了起來。
    “托你的福,這一期剛發行七天,新華書店就打過電話來,抱怨銷售得太快、配送的太少!”
    “就在昨天,編輯部收到了社里要求加印的通知,現在發行量已經突破到二十萬冊了!還有十萬冊正在印刷!”
    三十萬冊的發行量對于一本一毛錢的《故事會》來說,或許不值一提。
    但是對于《當代》來說卻截然不同。
    要知道《當代》可是季刊,厚度足有兩三百頁,一本就要一塊一毛錢,約等于前世花一百多元買一本雜志。
    這樣的價格,還能發行三十萬,足見讀者需求之強烈。
    鐘山謙虛道,“這自然是咱們雜志辦得好,怎麼能說是托我的福呢?”
    “嗨!兄弟,雜志辦得怎麼樣,難道我們自己不知道?”
    何其志伸手翻開雜志目錄。
    “這些作品固然不錯,但是要是沒有你的《神鞭》在中篇小說里頂著,沒有你的《法源寺》在劇本分類里放著,我可不敢說銷量能突破得這麼輕松!”
    他越說越興奮,“且不說自從一月初,好多報紙集中報導《法源寺》之後,讀者們對這部劇本的渴望有多高。單說這《神鞭》,讀者尤其喜歡!”
    “這玩意兒有江湖、有武俠,還有自我革命,不但看著有意思,還很有格調,我當初拿回來可是受了表演的!”
    何其志伸手拿過一個筆記本,翻開指著給鐘山看。
    “別的地方沒統計,但光在津門一個城市,《當代》靠著《神鞭》這部小說,發行量翻了五倍!燕京的發行量也高了快一倍!這可都是實打實的!”
    倆人正說話的功夫,辦公室的門開了,走進來兩個中年人。
    何其志連忙起身介紹,“鐘編劇,這位是我們副主編孟委哉,編輯朱昌勝!”
    對面倆人一高一低,一听說是鐘山,高個的朱昌勝立刻掛上了痛苦面積。
    “鐘編劇,你害得我們好苦哇!你知不知道我這兩天搬了多少你的讀者來信?”
    鐘山聞言,好奇地猜起來。
    “得有一百封?”《法源寺》公演的時候,他第一波收到的觀眾來信差不多就是這些。
    “一百封?”
    朱昌勝大笑,“一百斤都不止!”
    說罷,他徑直走到牆角,伸手費力薅過一堆捆扎得緊密、堆得比腿還長的信件,一路拖到鐘山面前。
    “來!你看看你的讀者來信!”
    鐘山接過朱昌勝遞來的繩子頭,隨手提了提。
    信件紋絲不動。
    “怎麼這麼多?”
    鐘山奇道,“這信得有一千封吧?發行量二十萬,就能有這麼多讀者來信嗎?”
    對于任何文娛、消費行業來說,大多數人其實都是沉默的,喜歡發聲、評論、互動的人不足百分之一。
    當然,月底的窮鬼遇到好評返現時除外。
    在這個年代,像寄信這種耗時耗力還倒貼郵費的互動方式,恐怕千分之一都算高的。
    按這個比例,以當代的發行量,一次有個一二百封信才合理。
    “鐘編劇,你不能這麼算!”
    一旁的孟委哉解釋道。
    “一本刊物,可遠不止一個人閱讀啊!普通的報紙,一般能做到一傳二、一傳三,雜志大約是一傳五。
    “我們調查過,像《當代》這種價格的刊物,又是季刊,傳閱比例可以達到一傳十,也就是一本雜志能有十個人看過,甚至更多。
    “這麼一算,至少有兩三百萬的讀者讀過這一期《當代》。
    “再加上這一期的刊物里,還有你兩部作品,所以來信的概率還要翻倍……”
    鐘山恍然大悟,“那就不奇怪了。”
    “現在好啦!你這一趟,幫我們辦公室解決了一個難題呀!”
    孟委哉笑吟吟地湊到旁邊,“鐘編劇騎車沒有,我們幫你搬到後座上?”
    就這樣,早春的寒風中,鐘山的自行車後座扎上了這堆沉甸甸的來信。
    臨走的時候,何其志還不忘囑咐他,“一定挑幾個回信!郵費我們編輯部出!”
    得!又攤上活了!
    費力地蹬著洋車子把稿費存到銀行,一路往首都劇場走的時候,鐘山心里直嘀咕。
    “莫非以後我也要買幾套房子放讀者來信不成?”
    上千封讀者來信不是個小活,鐘山扛著回到辦公室,藍因海看得直嘬牙花子。
    梁秉鯤則是替鐘山憂愁,“辦公室馬上就沒地兒放了!”
    此前《法源寺》、《夕照街》公演,鐘山就收了一大摞信件,現在還在辦公室角里堆著呢。
    鐘山心想,按這個趨勢,自己恐怕真要找個倉庫。
    想及此處,他腆著臉找到裝置組,跟杜二爺好說歹說,從劇院的倉庫找了個大箱子,留著放信。
    上千封來信,單是讀完就花了鐘山好幾天,他又挑出幾十封信寫了回信,一來二去,竟然耗費了將近一個星期的時間。
    等把回信交到何其志的手里,已經是二月底了。
    鐘山抽空去前門烤鴨店里看了看演員們采風現場,發現大伙兒如今已經熟練得如同職業工作者。
    譚宗堯、林連昆在前台迎來送往,韓山續在後廚頂著滿頭大汗烤鴨子,其余的人也是各有各的工作,他們每天跟烤鴨店的職工們同吃同作,還不要工錢,這可把職工們高興壞了。
    不過眼下鐘山並沒有時間跟演員們同甘共苦。
    一到三月,燕影廠的電話就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