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田野最近上班時間非常規律。
    作為一個導演,他最近沒有事情可做,而作為一個演員,最近人藝集中精力在復排的話劇是《駱駝祥子》和《日出》,他也沒有關鍵戲份,正好可以歇一歇。
    此時恰逢中戲新學期開學,他便被院里安排去給表演班的同學們上幾節課。
    青年學生新鮮的面孔和熱情的態度讓他感受到了幾分青春的味道。
    上午的課程結束,他蹬著自行車從南鑼鼓巷往人藝走,剛進了首都劇場,就听見隱隱約約有些聲音吵鬧。
    等他停好了車走到後門,一大群人正圍著布告欄上新貼的文件品頭論足。
    藍田野踮起腳一瞧,看到《天下第一樓》、演員幾個字,就已經心中了然。
    他心中暗暗嘆息,鐘山這個“五十歲以上的出列”果然還是太能引戰了。
    事實上,在事情發生的當天,藍田野就從于適之那里得到了消息。
    听著他口中的幾點原因,藍田野對于自己這個外甥的想法還是支持的,只不過這個提法確實容易遭人嫉恨。
    果不其然,現在《天下第一樓》的選角通知一貼出來,就在人藝引發了一片嘩然。
    對于那些五十大幾歲乃至直奔六十歲的老演員來說,他們大都沒什麼意見。
    不過對于剛剛五十歲,還沒有走到舞台中央的演員們,毫無疑問是個巨大的打擊。
    比如正好1930年出生的朱續,他看著告示,茫然的問著周圍的人。
    “這五十歲以上,五十歲算不算?”
    “我說,我四月份過五十歲生日,《天下第一樓》五月份公演,是不是我就不行了?”
    沒人能回答。
    但質疑的聲音確實很多。
    “拿年齡卡演員,這算什麼?”
    “培養青年演員,我們這些五十整歲,就成了老人了?”
    “這樣不合理!不合理!”
    如此多的輿論,自然導致了不少人對鐘山態度的改變。
    這幾天,鐘山在後台走動,不時就能看到別人眼中故意的冷漠、審視乃至敵意。
    有些內心不服氣的人,干脆跑來跟鐘山講道理,提出的問題也很合理。
    編劇組里,朱續耐著性子听完了鐘山的理由,沉默片刻,終于問出了一句話。
    “你說的都對,可為什麼是50歲呢?為什麼不是51歲?”
    鐘山看著一臉苦澀的朱續,反問道,“所以我改成51歲,然後再等一個正好51歲的人過來問我,‘為什麼是51歲,不是52歲’嗎?”
    朱續聞言,張了張嘴,沒再說話,站起來走了。
    藍因海看著這兩天被各種演員施加壓力的鐘山,嘆了口氣。
    “規則制定出來,就不可能讓所有人滿意。只不過,鐘山你這樣做,可是太招人恨了!”
    一旁的梁秉鯤也抱怨道,“我現在都懷疑老夏把挑演員這事兒丟給你,是故意坑你?”
    鐘山一臉無所謂地收拾東西起身。
    “事兒是我自己提的,跟老夏什麼關系。”
    “再說了……我問你們,五十歲以上的人罵我,難道五十歲以下的人就不支持我?都憋著不說罷了。但是你們去排練廳看看!熱鬧著呢!”
    正如鐘山所說,這個規則卡掉了一大批人,也讓原本一直被老演員壓制的的一批中年演員看到了希望。
    跟倆人擺了擺手,鐘山抱著本子推門去了排練廳。
    今天要確定的是最重要的幾個角色。
    鐘山來到排練廳的時候,夏春已經在導演桌前端坐許久。
    而在排練廳內側站著的一列演員,幾乎都是青年面孔。
    此時大家望向鐘山的眼神自然個個溫暖如火。
    見到鐘山進來,夏春招招手讓鐘山坐下,然後伸手按了按桌上的西餐鈴鐺。
    “來,開始吧。”
    這是鐘山在人藝排的第二出話劇,他一下子就感受到了夏春和林釗華工作方法的巨大不同。
    林釗華跟自己商量完了,根本不公開選角,只是去找每個單獨的人談,談好了就開始讀劇本。
    而夏春則是一切公開的做法,把角色都丟出去,讓大家自由競爭。
    首先要確定的角色自然是盧孟實。
    作為《天下第一樓》里的大掌櫃,盧孟實有著最完整的人物發展軌跡,自幼父親就是跑堂,親眼目睹父親被東家侮辱,他心中憋著一股勁兒,立志要在五子行闖出聲名。
    同時呢,作為一個京漂,他也有自己的缺點,跟玉雛的感情、對飯店伙計們的管理、對東家少爺們的處理方式,乃至對競爭對手、供應商們的手段做法,很多時候也談不到寬厚、光明磊落。
    但這恰恰也是人物的魅力所在。
    此時站在排練廳里,競爭盧孟實這個角色的,足有四位。
    第一位當然是譚宗堯,此時他已經自己調整了一番扮相,走到中央,跟夏春對了一段盧孟實跟老掌櫃對談的戲份。
    鐘山看著他的表演,心中贊嘆。
    譚宗堯眼神中那種自信坦然,又帶著證明自己的欲望,笑容中一切盡在掌握的強者氣質,演繹的恰到好處。
    夏春對完詞,扭頭看看鐘山,鐘山點點頭。
    夏春扭頭繼續喊道,“下一位,林連昆!”
    鐘山扭頭望去,一個身量頗高,看起來有些富態面色的中年人走上了台。
    他心中很清楚,這位此前在《茶館》里串的只算是有幾句詞的小角色。但是單論表演能力實際上不比于適之、藍田野這些人差。
    甚至在此刻的排練廳里,也能穩壓譚宗堯一頭。
    不過依舊是同樣一段戲,林連昆的表演跟譚宗堯風味卻截然不同。
    如果說譚宗堯表現出來的是那種讓人一眼就瞧得出來的精明利落,那麼林連昆的表演,就更像是一個久經沙場的老江湖。
    台詞、表演同樣挑不出毛病,表演結束,夏春示意他在一旁等候。
    隨後登場的兩位是米鐵增和任保賢,這兩位給鐘山的感覺就要比剛才兩人略遜一籌。
    米鐵增在《茶館》里演過馬五爺,帥氣有余,但表演過于正派,像領導多過像掌櫃的。
    而任保賢正與他相反,表演得略帶邪氣,像是個富家公子哥。
    鐘山看完這倆人的表演,直接搖頭。
    倆人見狀,心中都是一沉,而林連昆和譚宗堯的眼神中則有了幾分喜色。
    夏春此時也不說話,只是靜靜等著鐘山開口。
    鐘山看看面前的四人,開口道,“最符合我心中盧孟實的還是譚宗堯,其他三位就不好意思了。”
    此言一出,林連昆心中止不住的失望。
    像他這樣的演員,大約是人藝里最“慘”的。
    年近五十,沒有代表作品,在各種戲里串場子,偶爾當個二號、三號配角就算是萬幸。
    看著比自己稍大幾歲的于適之、藍田野在表演上蓋過自己,只能默默苦練,可總是得不到導演們的青睞。
    是啊,論演戲,這一輩人誰能蓋過于適之?
    所以當鐘山的這條排除五十歲以上演員的規則出來,他的內心又燃起了火。
    他是1931年生人,比他強的幾乎一下子掃干淨了,這樣的好機會,還會有第二次嗎?
    有那麼一個瞬間,他覺得盧孟實這個角色自己已經穩拿了。
    可現實還是給了他狠狠一擊。
    還是落選了。
    他站在舞台中央,不由得有些心酸。
    是,譚宗堯花了十年入槽,自己可是被壓了半輩子,誰願意一直甘居人後呢?
    只是沒想到,終究不入法眼。
    屏住情緒鞠了個躬,林連昆就要往排練廳外走。
    哪知這時鐘山忽然叫住了林連昆的名字。
    “林老師,您不試別的角色了嗎?”
    林連昆強打精神,勉強笑笑,“不了不了,老啦……”
    “別急啊!”
    鐘山笑道,“過年那個小品您還記得吧?誰演主角、誰演配角,有時候並不說明配角一定戲差,而是形象更合適。”
    他打量著林連昆,“我覺得你現在的狀態和形體,如果能稍微再胖一點,演常貴堪稱完美。”
    “常貴?”
    “對!”
    鐘山一口咬定,然後又指指一旁的任保賢,“任老師就不一樣了,我覺得他演克五最好。”
    這番言論一出,原本還等著上場試戲的演員們一片嘩然。
    好麼,一個盧孟實試完,鐘山直接定出去三個角色,那我們這些沒上場的還怎麼辦?
    人群中,任保賢面色不變。
    克五這個角色,是鐘山早在排小品的時候就跟他提過的,他之所以還來試盧孟實,也是挑戰一下自己罷。
    現在看來,譚宗堯的形象、表演都無可挑剔。
    但他也不虧,克五這個角色也有自己的精彩之處。
    鐘山這樣的選角方式,確實有點吸楮。
    看著明顯有些不滿的候選演員們,鐘山只是揮揮手指引林連昆和任保賢到隊伍里去。
    所有演員繼續開始選角流程。
    林連昆和任保賢听從鐘山的提議,重新參與了“常貴”和“克五”的選角。
    林連昆此前並未準備常貴這個角色,但恰好夏春讓他試戲的片段是常貴跟羅大頭聊天,慨嘆自己就是為一大老小奔波的段落。
    本來林連昆試盧孟實落選,心中就憋著一份幾十年的心酸,如今來演這一段,更是感人至極。
    眼看林連昆這個臨時加塞的都比演員表現得好,這下很多人已經閉上了嘴。
    早有準備的任保賢更是把克五那種不諳世事卻又好面子、肆意揮霍的混世公子哥的形象演繹得入木三分。
    這麼一對比,大家都服了,看向鐘山的眼神也再不是之前的輕慢和質疑。
    畢竟結果說明一切。
    如此這般,幾場選角下來,鐘山動不動在片場“欽點演員”的事跡已經廣為人知。
    但大家詬病歸詬病,偏偏鐘山選出的人誰也挑不出毛病。
    無論是呂衷的玉雛,還是孫俊峰的修二爺,以及修宗地的大少爺,李廣復的二少爺,韓山續的羅大頭,甚至馬恩苒的包哈局執事……
    一個個角色都挑得恰如其分,裝扮整齊往那一站就贏了三分,一念台詞更是眾人喝彩。
    于是乎,他這“一眼準”的名號很快傳遍了整個後台。
    對于鐘山來說,他有前世的記憶打底,自然知道誰上誰下,可在演員們看來,這簡直是不可思議。
    而夏春更是驚訝萬分。
    “說誰行,一準兒就行,我說鐘山,你這份兒眼力,就算我也做不到啊,厲害!”
    鐘山笑笑,“您應該反過來說,咱們人藝人才濟濟,誰演都差不了!”
    一番選角結束,已經是二月中旬,《天下第一樓》的排練工作正式拉開帷幕。
    夏春是一個非常注重體驗的導演,排練開始之後,他並沒有招呼大家圍讀劇本,而是直接把全體人員拉到了前門的北京烤鴨店,安排所有人直接到對應崗位上當起了學徒工。
    看著後廚里的演員們,夏春的聲音不容置疑。
    “先燻!燻入味兒了,咱們再討論表演!”
    就這樣,一隊人馬開始在烤鴨店體驗生活。
    這里面,表演烤鴨師傅“羅大頭”的韓山續毫無疑問是最慘的。
    面對著一個火爐子,他不得不穿著背心兒,天天熱得淌汗。
    這天從爐子上下來,他湊到旁邊四處幫忙的任保賢旁邊。
    “我說,最近怎麼沒看到鐘編劇啊?他去哪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