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參這個不知道算不算名字的名字，他從來都不喜歡，他討厭和陳威有任何關聯。
不過他也沒想明白，自己怎麼會這樣直白地和電話那頭的人，說出這話，因為听了他說的那些話嗎?
“不喜歡以後就不叫了，等回頭，我們再一起取一個，你喜歡的。”
宋承恆說著這些話時，右手緊攥窗沿，腦子里想到孩子說的話，心疼，憐惜，以及怒火中燒的憤怒。
他們如珍似寶的孩子，卻連名字都敷衍了事。
宋承恆盡量忍下自己失控的情緒，拿著電話又問了一些家常，比如他喜歡吃什麼，喜歡什麼顏色，喜歡的口味……
听到這話的小孩拿著電話，垂眸蓋住眼里的迷茫，他不知道，這些問題，其實他根本不知道答案。
從來沒有人問過，也沒人在意過，但他又不想答不出來，他倔強地想要維護自己可憐的自尊。
他想了想，覺得之前偶爾有人看他可憐，施舍給他吃的半個肉包子，是他吃過最好吃的東西，他可能是喜歡的。
還有他冬天冷得要死，在乞討時有好心人看不下去，給他披上的那件軍綠色棉襖，雖然那件襖子被搶走，但他卻一直記得。
他記得那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嬸子，一邊罵他這個小叫花子出現在他家店門口耽誤她做生意，一邊又看他穿著一件破洞薄衣。
最後罵罵咧咧地拿出一件破舊的軍綠色襖子，蹲下把它披到他身上。
“這衣服又舊又小，我本來想扔了，既然你來了，剛好省了扔，就給你了，拿了衣服就離遠些，然後早些回家。”
嬸子給他每一個扣子扣上，又看他實在可憐，無語地看著他說了句，“真是欠你的，這包子也拿去，在這吃完了再走。”
陳參那時候還小，怯懦懦地抱著包子啃，啃得又快又急，他從來沒有吃過這麼香的東西，他第一次知道原來吃飽是這種感覺。
然後……他才知道那個嬸子為什麼那麼討厭他這種小乞丐，因為她的兒子就是被他這種小乞丐給騙走，然後再也沒回來。
至于他為什麼會知道這事，因為他在後來听說，有個不自量力的婦女，非要找回兒子，居然找到了他們那。
為了不讓事情鬧大，為了不暴露，他們當然只能“被逼無奈”地處理了她。
陳參看過那個女人的尸體，她的丈夫收了幾百塊，接受了這個“意外”，和解了這個“事故”。
對方的丈夫歡歡喜喜地拿著錢，娶了新的媳婦，生了新的孩子，哪里還有人記得這個被拐走的孩子，以及試圖找回孩子的母親。
陳威這人知道對方對他有恩之後，還特意大發慈悲地帶著他看了一眼對方的尸體。
陳參那時候看著對方冷冰冰的尸體，第一次懂了什麼叫做死亡，死亡就是，當初不論是不高興還是生氣，臉上都很鮮活的人，變得冷冰冰地躺在這。
因為天氣熱，還會有很多的蟲子爬過她的身體，沒有人會在意一個不重要的人的死活。
陳參吃了人家的包子，穿了人家的衣服，受了人家的恩情，所以他盡力用手挖出一個坑，手都挖出了血，但挖出的坑的大小還是埋不下她。
他不記得當初自己到底是怎麼把她埋進去的，但只知道，好像只要和他有接觸的人，都不會過得太好。
所以以後別人的善意，陳參都能躲開就躲開，能避就避。
但是現在听到別人問他，他最喜歡吃的東西是什麼的時候，他腦子里第一能回想起來的，還是那個冬天，被塞到他懷里，燙到讓他生了凍瘡的手都感覺暖和的包子。
以及，那件根本沒有在他身上待多久就被搶走的軍綠色的衣服。
電話那頭的人得到這兩個答案後，還說了很多別的，一直等電話時間到了，電話那頭的人才抓緊說了句，“你再等等我，我很快會來接你。”
陳參听到這話，沒有和先前那樣說一句出一句聲，始終保持著不信任，他不相信任何承諾，他覺得承諾就是騙子說給傻子的。
一直等掛斷電話，他也沒有再開口多說一句。
反而是旁邊的林小滿，趴在他身邊的桌子上，沒什麼眼力見地砸吧著嘴，mUamUa地附和著，“哥哥，小滿也覺得肉包子最最最最好吃!”
“爺爺還會包包子，等我們回去之後，爺爺肯定給你包，爺爺最喜歡小孩……”
“奶奶和你媽媽還會做漂亮衣服，哥哥喜歡穿裙子嗎？奶奶做裙子也很厲害。”
林小滿絮絮叨叨地說著回家以後的事，听她說著這些話的陳參，想起了剛剛電話里那人說的最後一句話。
會接他回家嗎?
家……又是什麼?
——
縣醫院，家屬院，宋家。
趙紅梅今天下班早，有些魂不守舍。
她也不知道承景怎麼想的，既然知道調查秦廠長危險，怎麼還特意把小滿那麼小的孩子帶去!
一想到自己白白嫩嫩，嬌嬌弱弱的孫女被帶到那麼危險的地方，趙紅梅都險些落淚，想要打電話過去把宋承景那混小子打罵一通。
更讓她後怕的是，如果他不把小滿帶去，估計他還不會往回說，現在說不準他們都還蒙在鼓里，她這些天著急上火，食欲都變差。
這段時間家里氣氛也不好，到底發生什麼，他們兄弟幾個也不和她明說，只知道遇到點麻煩，但具體發生什麼，她也不清楚。
她還發現大兒媳好像心底也有事，之前還突然提起，幾年前那個孩子意外的事，不過癮不知道為什麼，話說一半，她又搖搖頭沒再繼續說下去。
趙紅梅擔心她這是又想那孩子，所以趕忙寬慰，讓她不用多想，孩子的事也不著急，緣分來了自然就又回來了。
想到那個孩子，趙紅梅也嘆一口氣，月份都那麼大了，怎麼就沒活成呢，這事別說葉文清這個親媽，他們家誰想起這事不難受，心底癟賭得慌。
不過文清最近這段時間心情不好，趙紅梅看了她好一會兒臉色，生怕她因為林小滿所以想到那個孩子，又小心翼翼地安撫。
“文清啊，你身體最重要，有時候想太多也傷身，孩子的事你和承恆也別急，別管外頭那些人說些什麼雜七雜八的話，他們說他們的，我們過我們的。”
“日子都是過給自己看的，那些愛嚼舌根的，你就算過再好，也有的是被念叨的地方。”
“像老王家，一連生了五個閨女被一些舌頭長爛泥地里的家伙說什麼絕戶，怎麼閨女就不是人了？！還有老嚴家，生了八個小子，別人就說什麼兄弟多，誒喲這誰家姑娘敢嫁過去指定要受苦。”
“你瞧瞧，這兒子沒有也不是，生得多也不是，不管瞧見誰都能念叨兩句，他們說的那些話你就別往心里去，你和承恆就算這輩子都沒有孩子，你也是媽認準的兒媳婦。”
趙紅梅說的這也是實話，這麼多年看老大小夫妻倆一直沒有孩子，其實心底也在干著急，但多的話也不好說，偏偏宋仁德那死鬼還有心情看報。
在旁邊說些什麼風涼話，“誒呀，兒孫自有兒孫福，沒有兒孫我們倆不還享福，隨他們去吧，再說了這事也急不來嘛。”
他倒是想得開，趙紅梅被他這話刺激得板板正正地在床上躺了一晚上，然後一咬牙，一跺腳，也就想開了。
算了！她有三個兒子，大不了以後讓佷子佷女養一養老大家的兩個，孩子的事不強求，夫妻倆能攜手走到老，都已經是燒高香的事了。
她和宋仁德都吃過婚姻不幸的苦，所以在看到自己大兒子和大兒媳結婚之後感情不錯，他倆心底是高興的，但沒想到因為孩子的事，小夫妻關系僵持。
“瞧你瘦的，多吃點，等承恆回來之後，我也得好好說道說道，別成天心思都撲在工作上。”
“你們倆倒都是大方的主，這錢存起來自己不花，不是給承景，就是給小滿買衣服，媽和你說，這女人身上還是得有點錢，你之前貼補給小景，還有給小滿買衣服那些錢，媽這出。”
葉文清立馬攔住趙紅梅數錢的動作，“媽，不用，真不用，我吃住都在家里，平日里花不了什麼錢，小景拿錢的時候也是年紀小，現在年紀大了我給他也不收了。”
“小滿年紀小，看著又討人喜歡，我給她我自己心底高興，媽你的錢收起來，我這不用貼補，錢還夠用。”
想當初葉文清嫁給宋承恆的時候，宋承景年紀還不算大，葉文清愛屋及烏，對宋承景這個和宋承恆長得十分相似的弟弟也頗為溺愛。
所以之前宋仁德說得也不錯，宋承景這一身的毛病，他們一家幾口人誰都推脫不了責任。
趙紅梅覺得自己大兒子和三兒子別的不說，挑媳婦的眼光那肯定都是遺傳得她，不論是葉文清，還是林靜，這都是頂頂好的人。
提著燈籠都找不到脾氣秉性都這麼好的媳婦，這真是便宜了這兩個臭小子。
“拿著，媽還差你這點錢？你收著就是了，給自己多買幾身好看的衣服，你們這花一樣的年紀，就是要打扮，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自己瞧著都舒服高興。”
“想吃什麼也別舍不得，想吃就買，喜歡的東西就得買下來，這日子就得自己過得舒服才自在。”
葉文清看著手心里的錢，其實知道婆婆這是看出她心情不好，所以特意在安慰，葉文清抬頭看向自己婆婆，眼楮有些濕潤。
她以前在娘家的時候，都沒人這麼在意過她。
就像當初她孩子沒了的時候，她爸和後媽得知之後趕過來，她爸看到她的第一句話說的就是，“連一個孩子都保不住，真是沒用。”
她那後媽倒是帶著一種看好戲的憐憫同情，覺得她越是過得可憐，她們越是高興。
當初她在孩子沒了之後，是真的想和宋承恆離婚，但是放不下宋承恆的感情有，舍不得她的這個婆婆更是主要的原因，她已經沒了一次媽，不想再沒第二次。
現在听著婆婆絮絮叨叨地東扯一句，西交代一句，卻覺得原本郁悶的心情被寬慰不少。
難得也和趙紅梅撒了個嬌，抱著她喊了一聲，“媽。”
趙紅梅任由她抱著，還摸了摸她的腦袋，“嗯？”
葉文清只是聞著媽媽的味道，笑笑不說話。
這邊剛安慰好大兒媳，就看到大兒子匆匆忙忙趕回來，額頭上還帶著汗，一向性子嚴謹的人，這次居然跑散了一顆扣，氣都還沒喘勻。
趙紅梅被他這樣嚇一跳，葉文清松開手，趙紅梅趕忙起身走到大兒子身邊，“什麼事急成這樣?”
她這大兒子雖然不是從她肚子里爬出來，但也是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什麼脾氣她再清楚不過，不遇到大事，哪里會這樣。
宋承恆哪怕到現在，心髒都快得過分。
在和兒子打完電話之後，哪怕是宋承恆這樣的人，都久久沒法冷靜，在座位上一直坐了接近半個小時，才慢慢克制住身體的激顫。
然後還是沒忍住提前接近一個小時下班回家，宋承恆此時對上他媽關切的眼神。
一時在最親近的人面前沒克制住外泄了情緒，一雙眼，眼眶發紅地抓住他媽的胳膊。
趙紅梅擔憂地看著她大兒子，但她又是個暴脾氣，三兩下就急了。
“到底怎麼了，你別光紅眼眶，你倒是說話啊!我把你嘴巴生起來就是用來講話的!又不是啞巴!”
宋承恆深咽一口氣，聲音有些發啞地開口，“文清在哪?我有件事，要和你們說。”
葉文清在听到宋承恆回來的動靜之後，難得沒有避開，而是直接打開了房門，和有些失態的宋承恆對上視線。
她嫁給宋承恆這麼長時間，她總共就看過他兩次失態，一次是六年前她出意外孩子沒了那天。
還有一次，就是在現在。
葉文清沙啞哽咽，抱著微乎其微的期待問道:“我們的孩子……是不是，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