騾車吱吱呀呀,沿著官道行了三日,
終于望見了淮安府巍峨的城牆輪廓。
越接近城門,官道越發擁擠,
各式車馬行人絡繹不絕︰
挑著擔子吆喝的貨郎、
推著獨輪車快步前行的農夫、
騎著毛驢搖頭晃腦吟詩的士子、
裝飾華貴簾幕低垂的馬車……
人聲、蹄聲、車輪聲,
交織成一道奔騰不息的洪流,
朝著江北這座繁華重鎮洶涌而去。
與沭陽縣那種安逸小城的恬淡風貌截然不同,
淮安府作為運河沿線的重要樞紐,
才一靠近,便覺一股蒸騰熱烈的氣息撲面而來。
離城門尚有數里,
喧囂聲便如潮水般陣陣涌至。
車馬粼粼,人語嘈嘈,各處方言的叫賣聲此起彼伏。
空氣中彌漫著復雜而濃烈的氣味
——新翻的泥土、人體的汗味、
剛出籠的包點香氣、
運河飄來的水汽和魚腥,
甚至還隱約飄過一絲胭脂水粉的甜香。
城牆高大斑駁,布滿歲月與戰火留下的痕跡,
卻更顯巍峨雄渾。
城門口守著的兵丁披堅執銳,
遠較沭陽森嚴,他們目光如電,
掃視著每一個進城的人。
張誠早已按捺不住,
從車窗探出大半個身子,
又是驚嘆又是緊張地四處張望,
嘴里不停地嚷︰
“好家伙!這才是府城氣象!
比咱們沭陽不知熱鬧多少!”
張承宗雖仍端坐車中,
勉強維持鄉紳體統,
可眼中不時閃過道道精光,
分明是在驚嘆中雜著盤算。
唯有甦惟瑾,安靜地坐在車轅上,
看似平靜,心中卻波瀾起伏。
作為一名穿越者,他雖然早有心理準備,
但真正置身于這座古代大城的入口,仍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
他的超頻大腦如一台全息記錄儀般飛速運轉︰
街道的布局格式、人潮的流向規律、商鋪的類別分布,
甚至連不同片區兵丁的巡邏路線和間隔,
都一一刻入記憶。
更不用說那些琳瑯滿目的市井畫面
——路邊攤販鍋中的熱氣蒸騰、
綢緞莊前伙計的殷勤招攬、
酒樓二層憑窗飲酒的客人、
匆匆走過的挑夫口中哼著的小調……
這一切,不再是書本上的文字,
而是真實可觸、活色生香的古代生活。
“都給我打起精神!
別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丟張家的臉!”
張福一邊扯著嗓子訓斥下人,
一邊自己也忍不住伸長脖子四下張望。
車隊隨著人潮緩慢前行,
繳完入城稅,終于真正進入了淮安府城。
城內更是另一重天地。
青石板鋪就的大道寬闊平整,
可容三四輛馬車並行。
兩旁店肆林立,招牌旌旗迎風招展,
綢緞莊、銀樓、酒肆、茶坊、書鋪、客棧……
應有盡有,繁華程度遠超想象。
運河碼頭上舳艫千里,
搬運工的號子聲、商賈的議價聲、
船夫的吆喝聲匯成一片,
空氣里蕩漾著淮揚菜系的香甜氣息,
令人食指大動。
張誠看得目不暇接,
恨不得立刻跳下車去逛個痛快,
卻被張承宗厲聲喝止。
他們此行是為府試,
首要之事是安頓下來、溫習功課。
張家早已托人在離府學宮不遠的“貢院街”上訂下一家“悅來客棧”。
店名雖俗,位置卻極佳,
住的幾乎全是來應考的學子及家眷僕役。
客棧門面不甚起眼,
內里卻別有洞天,
是典型的江南庭院式建築,
鬧中取靜。
張誠剛下車就又開始擺少爺架子,
指揮甦惟瑾和僕人搬運行李。
張承宗則上前與迎出來的掌櫃寒暄,
言語間不經意流露出幾分鄉紳的優越感。
正忙亂間,客棧門外又傳來一陣車馬聲。
一輛典雅而不失貴氣的馬車停穩,
車轅上坐著兩名精悍隨從,
目光如電,一看便知是練家子。
先跳下的是一名青衣小帽、
動作利落的書童,熟練地放下腳踏。
隨後,一位年輕公子躬身走出車廂,
立于客棧門前。
他的出現,仿佛霎時壓下了周圍的喧囂。
公子年約十六七歲,
面容清俊,鼻梁高挺,唇薄色淡,
一雙鳳眸光采逼人,
帶著幾分不易接近的清冷。
身著月白杭綢直裰,
暗雲紋若隱若現,腰間系同色絲絛,
懸一枚質地上乘的白玉佩,
除此之外並無多余飾物,
卻通身透著難以忽略的貴氣。
他的書童默不作聲地開始搬運行李,
動作井然有序,
與張家這邊的忙亂形成鮮明對比。
張誠眼楮發直,
他雖然紈褲,卻也有幾分識人的眼力,
立即看出這位公子非富即貴。
他忙整了整衣冠,
擠出瀟灑的笑容湊上前拱手搭話︰
“這位兄台請了!
在下沭陽張誠,也是來應府試的。
不知兄台高姓大名?仙鄉何處?”
那月白公子聞聲,
淡淡瞥了張誠一眼。
目光平靜無波,無喜無厭,
如同望見路邊草木,只微一頷首,
吐出三字︰
“徐明軒。”
聲線清越,自帶疏離。
說罷便不再理會,轉向掌櫃,
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
“甲字三號院,已訂好的。”
掌櫃顯然識得他來頭,
態度頓時恭謹無比,
幾乎帶上了諂媚︰
“是是是!徐公子您里邊請!
院子早已打理妥當,一應物品俱已備齊!”
張誠被晾在原地,
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笑容也凝固在臉上,
一時尷尬無比。
在沭陽誰敢這樣怠慢他?
當下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卻不敢發作——對方那身氣度和身後兩名護衛似的隨從,
讓他下意識地感到忌憚。
徐明軒?
淮安府有哪家顯赫姓徐?
他拼命思索,卻毫無頭緒,
顯然對方的層次遠超他的認知。
甦惟瑾正搬著書箱經過,
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他心中暗笑張誠自討沒趣,
同時超頻大腦急速運轉︰
徐明軒,氣度清貴不凡,
絕非尋常富貴子弟,
更像是世代簪纓之家的公子。
隨從精悍穩重,目光銳利,
似是軍中好手或受過特殊訓練的家衛;
書童沉默機敏,行動高效,
顯然是嚴格挑選調教過的。
這一切都指明,這位徐公子來歷絕不簡單。
就在甦惟瑾觀察徐明軒的同時,
徐明軒似乎也察覺到了他的目光。
也許是甦惟瑾搬運書箱時
異于常人的沉穩氣度引起了注意,
又或許是別的什麼。
徐明軒那雙清冷的鳳眸無意間掃過甦惟瑾,
目光在他身上稍有停留。
那雙眼中極快地掠過一絲訝異,
仿佛在這個青衣書童身上,
看到了某種與身份極不相稱的……
淡定與洞明?
但那縷訝異瞬息即逝,
快得恍若錯覺。
徐明軒旋即收回目光,
在掌櫃殷勤引領下,
帶著書童和隨從徑自朝客棧內更幽靜的院落行去,
自始至終未再看張誠第二眼。
張誠憋了一肚子火無處發泄,
正好瞧見甦惟瑾,便遷怒于他,
低聲罵道︰
“看什麼看!沒點眼力!
還不快搬東西進去!
耽誤了本少爺溫書,要你好看!”
甦惟瑾垂下眼瞼,
掩去眸中一絲譏誚,低應道︰
“是,少爺。”
他扛起書箱,穩步走入客棧。
心中卻已將“徐明軒”三字,
深刻于潛在對手與重點觀察的名單之上。
府試,看來不會無聊了。
這淮安府城的水,
果然比沭陽深太多。
真正的風雲際會,或許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