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萱主僕二人的身影剛消失在巷口,
甦惟瑾立刻抱著那摞書和那份沉甸甸的“意外之禮”,
閃身躲進更深的牆角陰影里。
超頻大腦飛速運轉,
听覺提升到極致,
確認四周再無旁人,
只有遠處主街隱隱傳來的叫賣聲和風吹過巷子的嗚咽。
他迅速解開藍布包裹。
果然,除了那兩本歸還原主的《詩經集注》和《十三經注疏》,
里面還妥帖地放著一本厚厚的手抄冊子。
紙質細膩,邊緣微卷,顯是經常翻看。
封面上是清秀工整的簪花小楷︰《讀史拾疑札記文萱》。
甦惟瑾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幾分。
這哪里是什麼“淺見和疑問”,
這分明是趙文萱(甚至可能包含其父趙教諭)讀書治學的心血結晶!
里面不僅分門別類記錄了經史子集中的疑難之處,
更有許多旁征博引的考據和獨具只眼的個人見解。
對于目前缺乏系統指導、
全靠自己“知識降維”和零散記憶摸索的甦惟瑾而言,
這本札記無異于沙漠甘泉,雪中炭火!
其價值,遠超金銀。
“這份人情,可欠大了……”
甦惟瑾喃喃自語,
嘴角卻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揚。
他不敢在外多留,
將札記小心藏入懷中最貼身之處,
又把那兩本書用藍布重新包好,
這才做出一副剛辦完差事的模樣,
快步從後門溜回張府。
他自以為行動隱秘,卻不知,
這短暫的後巷一會,
已然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
在沭陽縣本就不算太大的文人圈子里,
漾開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最先泛起波瀾的,自然是縣學教諭,趙明遠趙大人府上。
書房內,油燈初上。
趙明遠听著女兒略顯激動卻又盡量克制的敘述,
花白的眉毛微微蹙起,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桌面。
“父親,女兒絕非妄言。”
趙文萱俏臉因急切而微紅。
“那甦小九雖言辭謙卑,
總是推說‘听少爺所言’,
但其對《詩經》、《尚書》的理解,
尤其是關于歷法古碑的推測,
絕非尋常書童能道!
甚至……甚至遠超許多縣學廩生!”
趙明遠沉吟不語。
詩會那首《詠菊》帶來的震撼還未平復,
女兒今日帶回來的消息更是驚人。
他白日里其實已暗中派人去打探過那書童的底細。
回報很快︰甦小九,今年十六,
乃西街軍戶甦家旁支子弟,
父母早亡,與十歲的妹妹跟著爺爺過活。
爺爺去後,家徒四壁,
據說是為了給爺爺辦後事和治病欠下債務,
被本家叔伯做主,自願賣身到張府為奴。
“自願賣身?”
趙明遠當時就冷笑一聲。
他宦海沉浮多年,雖只是個教諭,
對這地方豪族與破落戶之間的腌 勾當豈能不知?
所謂“自願”,怕是“被自願”吧?
那甦有才、甦有德兄弟是出了名的鑽營勢利,
做出這等賣佷求財之事,毫不稀奇。
如今再結合女兒帶回來的信息,
一個驚人的猜測在他心中逐漸清晰成形。
他看向女兒,緩緩道︰
“萱兒,依你之見,那張誠縣試在即,
以其平日表現,能否高中?”
趙文萱冰雪聰明,
立刻明白了父親的意思,低聲道︰
“女兒以為……若無人鼎力相助,恐是艱難。”
“鼎力相助?”
趙明遠目光銳利起來。
“如何助?莫非……”
父女二人對視一眼,
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猜想。
——那張誠的縣試文章,
恐怕十有八九,
要出自這甦小九之手!
一個可能身負驚世之才的少年,
竟被如此埋沒,
甚至要被迫為他人作嫁衣裳!
趙明遠心中頓時涌起一股復雜難言的情緒,
有惜才,有憤怒,
更有一種發現“璞玉”的隱秘興奮。
“此事……我已知曉。”
趙明遠壓下心緒,恢復了一貫的沉穩。
“你且不要再與他人提及。
那本札記……送了便送了吧,
或許能對他有所裨益。
至于後續……容為父再思量思量。”
他需要更仔細地觀察,更慎重地判斷。
若此子真如女兒所言那般不凡,
那在這科舉即將開考的關鍵時刻,
其命運或許……
值得他這位一縣學官插手一二。
趙文萱見父親听進了自己的話,
心中稍安,乖巧應下,退出了書房。
她知道,父親既然上了心,
那甦小九的處境,或許會迎來轉機。
與此同時,城東孫府。
孫志遠正煩躁地摔打著手中的狼毫筆。
上好宣紙上,墨跡污濁一片,
顯然剛才練字時心浮氣躁,難以靜心。
詩會上被張誠(或者說,被張誠身後那個影子)狠狠壓過一頭的憋屈感,
非但沒有隨時間消散,反而愈發清晰。
尤其是今日坊間開始隱隱流傳“張家書童實乃隱士高人弟子”、
“詩才驚世,奈何身為奴僕”之類的閑話,
更是像一根根鋼針,扎得他渾身不舒服。
憑什麼?
他孫志遠寒窗苦讀十載,
名師教導,家學淵源,
竟不如一個伺候人的賤役書童?
定是走了狗屎運,
不知從哪個故紙堆里翻出些殘句斷章,
拼湊而成,僥幸唬人罷了!
“哼,奴籍之人,
連科舉門檻都摸不到,
再有才又能如何?”
孫志遠酸溜溜地自我安慰,
但心底那股嫉恨的火苗卻越燒越旺。
他絕不能容忍一個低賤書童的名聲壓過自己這沭陽才子。
若是縣試之時,
那張誠再靠著這書童僥幸高中,
甚至名次比他孫志遠還高……
一想到這種可能,孫志遠就幾乎要嘔出血來。
“得想個法子……”
他眼神陰鷙下來,手指用力,
竟將那支上好的狼毫筆生生掰斷。
“絕不能讓這等賤奴,壞了科舉的清淨!”
幾乎在同一時間,沭陽縣西街,甦家老宅。
七叔公甦正廉端坐在堂屋唯一的太師椅上,面色沉肅如鐵。
他面前,垂手站著兩個中年男子,
正是甦惟瑾的本家叔伯,甦有才與甦有德。
兩人此刻皆是面色忐忑,眼神閃爍,額角甚至滲出細密的汗珠。
“七……七叔,您老突然叫我們過來,是……是有啥吩咐?”
甦有才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問道。
甦正廉冷哼一聲,
渾濁的老眼射出銳利的光,
像刀子一樣刮過兩人︰
“我听說,小九那孩子,
前幾日在張家的什麼詩會上,出了大風頭?”
甦有才心里咯 一下,
暗罵是哪個多嘴的長舌婦把話傳到了這老古板耳朵里,連忙道︰
“哎呦,七叔,您听那些閑話作甚?
不過是張家少爺抬舉,
讓他伺候筆墨,偶爾能念幾句歪詩,
討主子個歡心罷了!
上不得台面,上不得台面!”
“是嗎?”
甦正廉聲音陡然提高,
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可我怎地听說,連縣學趙教諭家的千金,
都親自去後巷尋他探討學問了?!”
“什麼?!”
甦有才和甦有德同時失聲驚呼,臉色瞬間煞白。
趙教諭的女兒去找那小孽障?
還探討學問?
這……這怎麼可能?!
兩人頓時慌了神。
他們當初做局把甦惟瑾賣去張家,
就是吃準了他無依無靠,
又是去當地位低下的書童,
這輩子絕無翻身之日,
既能得筆錢財,又除了個“累贅”。
可萬一……萬一那小子真走了什麼狗屎運,入了什麼大人物的眼……
那他們當初做的那些事,豈不是……
甦有德膽子更小些,聲音都發顫了︰
“七叔……這,這定是謠傳!對,謠傳!”
“閉嘴!”
甦正廉猛地一拍桌子,
雖老邁,那股軍戶出身的悍厲之氣卻猶在。
“我不管你們當初那些齷齪心思!
現在,立刻去給我打听清楚!
小九在張家到底是個什麼情形!
還有,趙家小姐尋他,所為何事!”
他頓了頓,語氣放緩,卻帶著更重的分量︰
“別忘了,他終究姓甦!
身上流著我甦家的血!
若他真有什麼造化……
哼,你們當初怎麼把他送出去的,
如今就怎麼給老子請回來!”
甦有才、甦有德听得面如土色,
心里叫苦不迭,
卻不敢違拗這位在族中仍頗有威望的七叔公,
只得連聲應喏,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一出老宅,甦有才就咬牙切齒地低吼︰
“都是你出的餿主意!現在好了吧?!”
甦有德哭喪著臉︰
“我哪知道那小子還能有這本事?
大哥,現在怎麼辦?”
“怎麼辦?”
甦有才眼神閃爍,透著一股狠厲。
“先去打听!
若那小子真攀了高枝……
哼,咱們是他親叔伯,
這‘養育之恩’,他可不能不報!”
兩人嘀嘀咕咕,身影迅速消失在昏暗的巷弄里。
老宅內,七叔公甦正廉獨自坐著,
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久久不語。
他那古板的臉上,
罕見地流露出一絲復雜的情緒。
軍戶甦家,沉寂太久了。
若族中真能出一位讀書種子……
哪怕他曾淪落為奴……
這張老臉,或許也不是不能豁出去。
而在老宅後院,
一間堆放雜物的偏房里,
一個瘦小的身影正蜷在薄薄的草席上。
正是其妹甦婉。
她雖已睡下,
睡夢中眉梢都有喜色,
更是喃喃自語︰“哥哥……
哥哥果然是最厲害的…”
而此刻風暴眼的中心——甦惟瑾,
正安然坐在張家下人房那狹小的床鋪上。
窗外月華如水,透過窗欞,灑下一地清輝。
他指尖輕輕撫過懷中那本《讀史拾疑札記》細膩的封皮,
超頻的大腦已將其中的內容掃描、
記憶、分析、整合,化為自身知識體系的一部分。
對于外界因他而起的種種暗流與算計,他仿佛渾然未覺。
又或者,他早已預料。
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清淡,卻自信。
“水已經攪渾了。”
他低聲自語,目光穿透窗紙,
望向未知的遠方。
那目光深處,除了對時局的洞察,
更有一份沉甸甸的牽掛。
婉妹,再等等,
哥哥一定盡快掙出一個前程,
接你離開那個虎狼之窩。
他嘆了一口氣,然後又自信的喃喃自語。
“魚,也該浮出水面了。”
縣試將近,這盤棋,越來越有趣了。
他需要好好謀劃一番,
如何借這多方關注的“勢”,
讓自己這條潛龍,一飛沖天。
為了自己,也為了那個世上唯一與他血脈相連、深信著他的妹妹。
夜色漸濃,暗流涌動,各方心思詭譎難測。
而真正的執棋者,或許正是那個看似身處棋局最底層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