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會後的張家後院,
像一鍋被雨水澆滅的灶火,
表面灰撲撲的安靜,
底下卻還憋著點兒滾燙的余燼。
甦惟瑾照舊灑掃庭院,伺候筆墨,
只是身上多了幾處隱秘的淤青,
動作間偶爾會牽起一絲不易察覺的蹙眉。
那晚柴房門口的冷跪似乎沒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跡,至少表面上如此。
張誠少爺則像是只被踩了尾巴的貓,
消停了兩天後,又開始變著法兒地折騰。
一會兒嫌茶燙了,
一會兒罵墨研稠了,
眼珠子卻總忍不住往甦惟瑾身上瞟,
帶著種混合了忌憚、
嫉妒和“你小子遲早還得栽我手里”的陰狠。
甦惟瑾全當是野狗呲牙,
心思早飛到了別處。
超頻大腦里反復推演的是詩會後可能引發的漣漪,
尤其是李教諭和那位趙小姐的反應。
他知道,魚餌已下,就等魚兒試探了。
這日午後,
張誠歪在榻上打瞌睡,
口水都快流到新做的杭綢枕套上了。
甦惟瑾正輕手輕腳地整理書架,
就見廚娘陳嬸在門口探頭探腦,
對他使了個眼色。
甦惟瑾心下微動,
借著出去倒涮筆水的由頭,
溜到了後院角門。
陳嬸一臉緊張又夾雜著興奮,壓低嗓子道︰
“小九,外頭…
外頭有位小姐的丫鬟尋你,
說是…說是還什麼書?”
她手里捏著個用藍布包得嚴實實的小包裹。
“我看那丫鬟穿戴,
不像小戶人家的,
說話也客氣得很…”
甦惟瑾心跳漏了一拍,
面上卻不動聲色︰
“哦?許是前幾日少爺借出去的吧。
人在哪兒?”
“就在後巷那棵老槐樹下等著呢,
怕惹閑話,沒敢靠近。”
陳嬸把包裹塞給他,又嘀咕道。
“可得仔細些,別又是啥禍事…”
“我省得,謝謝陳嬸。”
甦惟瑾接過包裹,觸手微沉,
絕非僅僅一本書的重量。
他定了定神,快步走向後巷。
張家後巷僻靜,
平日只有幾只野貓溜達。
此時,老槐樹下果然立著一位穿著淡綠比甲、
梳著雙丫髻的丫鬟,
眉眼清秀,舉止沉穩,
正不時謹慎地四下張望。
見到甦惟瑾出來,她眼楮一亮,
快步迎上,斂衽一禮,
聲音清脆又克制︰
“可是甦小九哥哥?”
“不敢當,姐姐尋我何事?”
甦惟瑾拱手還禮,
目光快速掃過對方。
這氣度,絕非普通小戶丫鬟。
那丫鬟從袖中取出兩本線裝書,
封皮略舊,卻保存得極好。
“我家小姐前日整理書匣,
發現貴府張公子早些日子借閱的《詩經集注》和《十三經注疏》其中兩冊。
想著或許還有用,
特命奴婢送來歸還。”
她說著,目光卻若有深意地落在甦惟瑾臉上。
“小姐還說,
書中有些批注見解精妙,
令人茅塞頓開,
不知…可否請教一二?”
甦惟瑾心下雪亮。
還書是假,試探是真!
而且這試探來得如此之快,
如此巧妙!
《詩經集注》和《十三經注疏》?
這分明是沖著他替張誠抄寫、
並可能暗中夾帶私貨的那些功課來的!
那所謂的“批注”,
八成就是自己當初為了理解記憶,
用禿頭毛筆在廢紙上寫寫畫畫,
不小心沾染到謄抄本上的零星見解!
他雙手接過書,
觸手處,其中一本書頁間似乎夾著什麼東西。
他面色如常,
甚至帶上一絲恰到好處的惶恐︰
“姐姐言重了。
我家少爺博覽群書,
偶有所得,小人不過代為謄抄,
字跡丑陋,豈敢當‘請教’二字?
折煞小人了。”
丫鬟抿嘴一笑,也不深究,只道︰
“小九哥哥過謙了。
小姐就在前面拐角的茶寮歇腳,
若方便,可否移步片刻?
小姐有幾個疑問,關乎經義,
若不弄明白,寢食難安呢。”
這話說得客氣,卻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
甦惟瑾略一沉吟,點頭︰
“既如此,請姐姐帶路。”
他知道,關鍵時刻來了。
這既是風險,也是巨大的機遇。
拐過巷口,一家小小的清靜茶寮映入眼簾。
臨窗的位置,
一位身著月白繡淡紫色纏枝蓮紋襦裙的少女正憑窗而坐,
手執茶盞,側顏如玉,
神情專注地看著窗外一株將謝未謝的晚桂。
不是趙文萱又是誰?
日光透過窗欞,
在她鴉羽般的鬢角和縴長的睫毛上投下細碎的光暈,
嫻靜得如同一幅古畫。
但甦惟瑾超頻的視覺
卻敏銳地捕捉到她微微緊繃的指尖和偶爾輕抿的唇瓣,
顯露出主人內心的不平靜。
那丫鬟上前低聲稟報︰
“小姐,甦小九來了。”
趙文萱轉過身來,
目光落在甦惟瑾身上。
她今日未施粉黛,更顯清麗脫俗,
那雙清澈的眼眸帶著審視,
卻並無高高在上的傲慢,
反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和…好奇。
“冒昧請小九哥過來,打擾了。”
趙文萱聲音溫婉,
指了指對面的座位。
“請坐。”
“趙小姐面前,豈有小人的座位。”
甦惟瑾躬身行禮,姿態放得極低,
卻並不顯得卑怯。
“今日不論主僕,只論詩文經義。”
趙文萱堅持道,語氣柔和卻堅定。
甦惟瑾這才告罪半坐在凳子邊緣,
身體挺直,垂眸斂目,
做足了一個恭謹書童的本分。
趙文萱心中暗暗點頭,
此子雖身份低微,氣度卻不凡。
她拿起那本《詩經集注》,
翻到《豳風•七月》一篇,
指著頁腳一處極不起眼、
幾乎被磨去的鉛筆小字
(實則是甦惟瑾以前用燒過的柳條炭偷偷寫的)問道︰
“此處‘七月在野,八月在宇,
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歷來注疏皆言蟋蟀避寒而遷,
乃物候之象。
然此旁有一極小注曰‘非止物候,
亦見民生之艱,步步退守,終無立錐’。
此解新穎深刻,不知…出自何典?
或是張公子有何高見?”
她美眸一瞬不瞬地看著甦惟瑾,
這個問題看似請教,實則暗藏機鋒。
既問出處,又問見解,
更隱隱指向這注解是否真為張誠所作。
甦惟瑾心下凜然,
這趙小姐果然心思縝密。
他略作思索狀(實則超頻大腦已調出相關所有資料並生成最佳應答方案),
恭敬答道︰
“回小姐話,此乃小人昔日謄抄時,
偶听少爺與友論詩,
提及此句,言其字面寫蟲,
實則寫人。
農人一年辛苦,至秋末冬初,
竟如蟋蟀般,從田野退至屋檐,
再退入戶內,最後連床下之地亦被寒氣侵襲,無處可躲。
小人覺得此言極是,又恐忘記,
便胡亂記下一筆,污了書籍,請小姐恕罪。”
他這話滴水不漏,
既把“原創”推給了虛無縹緲的“少爺友人”,
點明了注解的深意,
又解釋了自己記錄的緣由,還順帶請了罪。
趙文萱眼中異彩一閃而過!
這解釋,完全契合了她對這首詩的深層理解,甚至更透徹!
她強壓激動,
又翻到《十三經注疏》中《尚書•堯典》一篇,
指著一處關于“羲和歷象”的復雜注解爭議處︰
“此處關于‘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
以閏月定四時,成歲’的推算,
鄭玄注與王肅注頗有分歧,
歷來莫衷一是。
不知…小九哥可曾听張公子更傾向于哪一說?
或有其他見解?”
這個問題更專業,
直接涉及到經學界的學術爭論,
絕非一個書童能答上來的。
她緊緊盯著甦惟瑾,
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甦惟瑾心中叫苦,
這趙小姐的問題一個比一個刁鑽啊!
他沉吟了片刻(超頻大腦瘋狂檢索比對後世考古發現及天文歷法知識),
謹慎開口道︰
“小人愚鈍,于歷算之道僅是耳聞。
曾恍惚听少爺提及…
提及或許二者皆未得全貌。
近年似有古碑出土(實則是他前世記憶中的考古發現),
其上歷法似與二者推算皆略有出入,
或可佐證上古歷法本就與後世推演略有不同,
‘期年’之數或是約數,
或是另有觀測之法,
非純然推演可得…
小人胡言亂語,小姐萬萬勿怪!”
他這番話,半真半假,
既引用了尚未廣為人知的“考古發現”(提前N年),
又模糊了來源(推給張誠),
最後還以“胡言亂語”自謙,
堪稱甩鍋與展露鋒芒的完美結合。
然而,听在趙文萱耳中,卻不啻于驚雷!
古碑出土?
歷法差異?
約數?
觀測之法?
這些說法聞所未聞,
卻又隱隱契合了她父親李教諭私下與她討論此問題時的一些模糊猜想!
這絕不可能是一個不學無術的紈褲子弟能說出來的!
更不可能是一個小小書童能憑空編造的!
真相,幾乎呼之欲出!
趙文萱只覺得胸口一股熱流涌上,
激動得指尖都在微微發顫。
她努力維持著表面的平靜,
但看向甦惟瑾的眼神已經完全變了。
那里面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
發現瑰寶般的欣喜,
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欣賞和探究。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
聲音依舊溫和,卻帶上了幾分真誠︰
“小九哥何必過謙。
雖是耳聞,卻能記下並理解至此,
已是極為難得了。
今日听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解了我許多疑惑。”
她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厚厚的冊子,
飛快地塞到那藍布包裹里,
低聲道︰
“這是我平日讀經史時的一些淺見和疑問,胡亂記了些。
放著也是蒙塵…
若小九哥平日得空,
或可…看看解悶?
若有所得,他日有緣,再請教。”
甦惟瑾心中劇震!
這…這是趙文萱的讀書筆記?
這可是無價之寶!
對于一個缺乏正規學習途徑、
全靠自己摸索的人來說,
這不啻于指路明燈!
尤其這還可能代表著李教諭的學術觀點!
他立刻起身,深深一揖︰
“小姐厚愛,小人…感激不盡!
定當珍重!”
他沒有推辭,也知道推辭反而顯得虛偽。
趙文萱見他如此,
臉上微微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
點了點頭︰
“時候不早,我該回去了。”
她起身,帶著丫鬟離去,
步履似乎比來時輕快了許多。
走出幾步,她又回頭,
看了一眼仍躬身立在原地的清瘦少年,
陽光下,他的身影似乎籠罩著一層難以看透的光暈。
知音難覓,奇才隱于塵埃。
趙文萱的心湖,被投下了一顆石子,蕩開層層漣漪。
甦惟瑾直起身,
緊緊抱著懷里的書和那份意外的“禮物”,
看著那窈窕背影消失在巷口,眼中光芒閃爍。
渠道,打通了!
而且,似乎還意外地…
收獲了一份難以言喻的欣賞。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
快速將東西藏好,
恢復成那個低眉順眼的書童模樣,
悄無聲息地溜回了張府。
後院依舊安靜,
張誠的鼾聲隱隱從書房傳來。
但甦惟瑾知道,有些東西,已經徹底不同了。